樊於期接过那药瓶,瓶身触手之时便觉凉意森森,周遭还萦绕着一股奇异冷香,仿佛握着一小块散发着香气的冰。
姬丹见他眼神飘忽,似有犹疑,便又加了一句:“你若起疑,大可以让医丞进行查验。”
被说中心思的樊於期顿时有些窘然,想解释却又觉得反而越描越黑,正不知如何应对时却只看见对方提着灯转身离去的背影。
讪讪地拿着药回到了殿中,这下樊於期是真的犹豫不决了。
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确实不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做一回小人,毕竟事关嬴政,自己怎样倒无足轻重。
不多时,夏无且提着药箱来到了甘泉宫内,每隔一个半时辰他便会来此为嬴政施一次针,樊於期正好让他看看姬丹给的药。
夏无且从瓶子里倒出一粒丸药,放于鼻下轻轻嗅了嗅,当即大惊:“冰莲草!下官斗胆问樊大人,此药从何而来?”
樊於期以为药有问题,内心不免紧张,可又不能直接说出实情,便只好半真半假道:“这药是很久以前一个燕国的朋友送给我的,我一向身强体健从不服药,便一直留存到现在。怎么,此药可是有不妥之处?”
嘴上问话的语气虽平静,但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正思量着那燕太子丹果真大胆,以为那样说了他就不会真找人查验么,却见夏无且摇摇头,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惊喜与兴奋:“并无不妥。冰莲草乃是养元气、解百毒的绝佳之物,入药不光可强身健体,祛病延年,还有固本驻颜之功效……”
“夏医官的意思是,这药没问题?”听着对方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樊於期愣了半天才堪堪抓住了重点。
“当然没问题,这可是世间难觅的珍品呐!冰莲草生长于极北之地,十年间堪堪开一次花,是以极为珍稀难得,因而被称为‘仙草’。下官的师父乃扁鹊后人,一生行医救人游走八方,却也只在古医书的残卷中见过相关记载,下官自己少时偶然流落于东胡人的领地,在他们大巫师那里见过风干的冰莲草,但也只有一株而已。这瓶药共九粒,至少需要九味冰莲,又佐以百年以上的人参、灵芝、鹿茸等珍贵材料入药……樊大人,您这位朋友将如此珍贵之物相赠,可见对您当真是赤诚相待、毫无保留!”
夏无且的反应实在是出乎樊於期的意料,他原以为姬丹送来的东西就算没问题,也不过是些寻常的贵重药材配制而成的滋补品,却没想到居然是如此珍稀罕见的冰莲草,又联想起姬丹之前主动提出如不放心可让太医查验,可见对方虽为女流之辈,然则光明磊落、心胸坦荡,立于浊世亦不变其光风霁月、铮铮风骨,而自己那些小人想法着实让人汗颜。
夏无且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樊於期压下心绪,言归正传:“既是如此珍贵的药草,可否让王上服用?”
“那就再好不过了,下官要说的正是这个!王上此次染病虽说乃急火攻心所致,但究其根本还是在于底子虚,宫中虽不缺补药,可每个人身体状况皆不尽相同,且按药理来说,本身就有虚不受补的道理,若妄加服食大补之物无异于滥用虎狼之药,反倒会起反效果。这丸药的匹配精准适量,用来温补调养最佳!”
樊於期眉头终于舒展开,让夏无且尽快下去准备。
想到之前自己对姬丹的各种怀疑,此刻,他心中真的是无地自容了。
第66章 怀疑人生
考虑到嬴政仍在昏睡中, 夏无且从瓶子里倒出一粒药,取来温水,那琥珀色的丸子遇水便轻松化开, 无须搅动便成了一碗汤药。
樊於期端着碗让嬴政将汤药慢慢服下, 又端了盆热水替对方擦脸。
此时窗外雨声潺潺, 且越来越大, 偶尔伴着几声闷雷,打湿了屋檐下悬挂的玄鸟铜铃。
暮春已至, 雨水渐渐增多,天气也由温暖开始变得燥热。
这一来二去喂药打水的,待做完这些琐碎,樊於期的额上亦沁出些许薄汗,回头一看微微一怔, 嬴政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王上可算是醒了!”樊於期欣喜不已,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我睡了多久?”嬴政略偏了偏头, 但见窗外漆黑一片,风雨交加。
“将近一天。王上现在感觉如何?夏侍医刚走不久,属下这就去把他唤回来?”樊於期边说边扶着嬴政坐起,在他身后垫了块软枕让他靠坐得更舒服些, 接着又起身去倒水。
嬴政饮了半杯水, 摇摇头:“不必,我已经好多了。”
“夏侍医说王上是急病突发,看上去来势汹汹,实则并不严重, 只需好生调养即可。如今王上醒来, 想必身体也愈了大半。”樊於期怕嬴政又多思伤神,便主动提及对方此番的病情。
何况夏无且确实说了, 嬴政的病更多源自于心结,心病则需心药医他亦希望对方能够放宽心境,解开心结。
嬴政也不知是否体悟到樊於期话里的含义与用意,只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雨:“我睡了这么久,母后可曾来过?”
樊於期想告诉他实话,却又忆起太后的嘱咐,只得违心地回答道:“不曾。不过太后十分牵挂您的身体,夏侍医还是她第一时间叫来的呢!”
“是么……”嬴政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言自语,“罢了,我本不该想太多。”
嬴政这样的反应令樊於期有些不知所措,他宁愿对方醒过来之后发一通脾气或是砸几件东西,总好过现在这般让人心酸。
为了转移话题,樊於期故意一拍自己的脑袋:“差点忘了,就在半个时辰前太子丹殿下来探望王上,还送了药!看我这记性……”
“哦,你让她进来了吗?”
“那倒没有,王上当时还昏睡着,属下觉得这样不妥。再说太子丹殿下并没有进来的意思,送了药便回去了。夏侍医说她给的药十分稀罕难得,王上正是服用之后不久才苏醒的……”
往常只要一提到太子丹,嬴政再没兴致也立马提起了精神,就算是生再大的气,只要太子丹在场他也会立马冷静下来。
然而,此时的嬴政也只是略微抬眼,淡淡地说了句:“你不让她进来是对的,她若看到我这般情形,又该担心得睡不着了。”说罢,便将胳膊搭上膝盖,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樊於期暗暗着急,他不擅长劝解和安慰他人,此时此刻他竟巴不得太子丹能陪伴在侧,哪怕只是和嬴政说说话聊聊天也好,尽管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嬴政又开口道:“樊於期,你可曾见过这么大的雨?”
樊於期瞄了眼窗外,外面风雨交加,偶尔夹杂着雷电……
“雨势确实不小。快入夏了,像今夜这样的天气自然多些……王上是不是觉得雨声太吵?属下去把窗子关起来吧。”樊於期起身去关好窗,回来时只见嬴政目光空洞,嘴里似乎喃喃着什么。
樊於期走到跟前,方才听见他说道:“先王抛弃我和母后的那一天,便是这般大的雨,那天是我的三岁生辰,早上天气还很好,他抱着我逛集市,给我买了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后来我看中一个糖人,先王身上的钱不够了,便带着我回去取。我在家门口看到了吕不韦的马车,先王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他要出去一趟,回来就给我买糖人。我等啊等啊,没有等到先王,只等来一群赵国人。他们把整座宅子封锁了起来,我害怕极了。再后来,我们被赶了出来。那天晚上,大雨滂沱……我、母后、还有你,我们三人流落街头,又冷又饿。后来母后告诉我,我才知道,我和母后不过是先王用来金蝉脱壳的诱饵,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
“那些年,母后和我受尽了别人的欺凌与白眼,他们都嘲笑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经常对我打骂。直到丹儿的出现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陌生人愿意真心待我好,后来我想通了,觉得先王弃了我也没什么,至少我还有母后,可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王上,太后待您是真心的!”樊於期连忙开口,他就知道嬴政说着说着便会把自己绕进去。
“真心?或许吧。可跟吕心和吕念那两个孩子相比,母后的这点真心又算得了什么?母后心心念念的只有吕不韦一人。我以前一直以为,母后在生先王的气,所以也就连带着不喜欢我。可我现在才发现,我不过是一场阴谋的附属品,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可怜虫罢了。那些赵国人说的没错,先王抛弃我没有错,母后不喜欢我也没有错。错的是寡人啊!或许……寡人就不应该生在这世上。”
说这些的时候,嬴政没有愤怒、没有难过、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活似一个提线木偶,只有眼睛和嘴巴在动。
樊於期忍不住打断嬴政的话,这亦是他第一次冒着以下犯上的风险,只是不愿看到他誓死追随和效忠的少年继续这般自我折磨下去:“王上,不要说了。这些早就过去了!您现在是大秦的王,迟早会成为天下之主……在不久的将来,列国将无不对您俯首称臣!属下书读的少,却记得孟夫子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王上幼时漂泊无依尝尽人间辛酸疾苦,又何尝不是上天给予王上的历练?玉不琢不成器,成大事者,必先经历一番磨炼。王上今后必会放眼于这泱泱九州、四海八荒,所经历的磨炼必然会大一些、难一些。属下只希望您勿要再沉溺于过去;属下一生之所愿,唯有王上能够心愿得偿,长乐未央!”
“上天之意……天下之主……樊於期,你放心,我不会自此消沉下去的。”嬴政嘲讽地笑了笑,接着缓缓闭上双眼,仿佛真的累了。
他不会消沉,也不能消沉,进一步若是刀山火海,可退一步又焉知会不会是万丈深渊?
须臾间,许是雨疏风骤,烛火在越来越大的风中不断摇动着、跳跃着,最终像是耗尽了心力一般慢慢熄灭。
黑暗中,嬴政骤然睁开漆黑深邃的眼眸,狭长凤眸衬着他的一双剑眉少了几分刚烈英武之气,反倒多了些许冷冽与阴晴不定。
手掌渐渐攥紧,少年的唇角勾起一弯弧度:“权柄、江山、荣耀……寡人势必要将这一切悉数夺回!”
第67章 荧惑守心
雨还下个不停。
宗庙里, 嬴政静静地伫立于牌位之前,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想。
面前那些牌位从立国者非子到秦庄襄王, 总共不过三十余——他们之中有人或荣极一时、或死于非命、或英明神武、或庸庸碌碌、或丧权辱国、或称霸一方……
嬴政看着眼前先祖的牌位, 不知待自己百年之后, 后世又当如何看待他。
樊於期的步伐渐行渐近, 铿锵有力……
嬴政抽回思绪,动了动唇:“何事?”
“长安君的侍妾于昨日诞下一名男婴,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他们母子迁往樟苑。那里地处偏僻、少有人往,一来不至于惹人注意,二来距德仪宫也不远,方便照料。”
嬴政听完,微微点头:“辛苦你了。”
“王上何出此言, 此乃属下职责所在。长安君一事虽然遗憾,但他的骨血得以保全, 想来他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讲到这儿,樊於期忽然想起一事,“对了,长安君的侍妾求属下给王上带个话, 说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父亲, 可按规制,她自己出身低微,无法给孩子取名,所以希望王上能给这孩子赐个名。”
嬴政略一思忖, 开口道:“成蛟因我而死, 他的孩子我会视如己出。既是个婴孩,便叫做‘子婴’吧。”
说完, 他目光一转,重新看向那些牌位:“樊於期,你看这里供奉的都是嬴姓先祖的牌位。寡人以前每年都要前来拜一次,今日回想起来还真是讽刺!拜来拜去,连是不是一家人都不知道……你也觉得很可笑,对不对?”
樊於期眉梢一跳,连忙劝道:“王上,先祖灵位之前,切不可妄言呐!”
嬴政似乎不以为然,转而问了句:“今天是什么日子?”
“初八。”
嬴政双手负于背后,转了个身面向樊於期:“算了算,荧惑守心的天象也差不多该来了。”
樊於期微怔,随即会意,立刻单膝下跪,眉目低垂:“属下明白了……”
骤雨初歇。
天黑沉沉地压下来,风摆树叶,似在预示着一场更加黑暗惨烈的争斗即将到来。
夜空中,无星无月。
嬴政依然站在宗庙的那一排排灵位前,只身孤影,一言不发。
夜风将那扇存在了百余年的殿门吹开,“吱呀——”一声怪响,一抹黑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像是蛰伏于夜色中飘忽不定的鬼魅。
随着宛如黑猫一般无声的步伐,黑影渐渐逼近立于牌位前的年轻君王。
在离对方几尺开外之时,那影子屈膝跪地:“奴才赵高,参见王上。”
嬴政徐徐转过身来,自上方幽幽望着面前跪地之人,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穿着纯黑色外袍的后背和低垂的头顶。
“抬起头来。”嬴政居高临下道。
赵高依言抬起了下巴,眸光却不躲不闪,自下而上移至于君王平行。
“你化名‘荧惑’潜伏于嫪毐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想必对他,甚至对吕不韦都相当了解。寡人且问你,当日寡人欲借章台宫宴除掉嫪毐,是你将消息泄露给他的,对吗?”嬴政的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但谁也无法笃定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究竟只是普通的提问,还是包含杀意的质问。
“奴才斗胆问一句,王上当初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将嫪毐挫骨扬灰?若没有,倒不如让奴才顺水推舟,以此获得嫪毐的信任。”赵高并未否认,而且看起来并不紧张,也丝毫没有被君威所慑的样子。
嬴政冷冷地开口:“你将寡人的计划泄露给敌人,还敢摆出一副邀赏的嘴脸?!”
赵高咧唇一笑,深褐色的瞳孔内映出君王冰冷的眉目:“王上若想要奴才的命,奴才的脑袋早就搬家了,又怎会在此与奴才多费唇舌呢?”
见嬴政未有回应,赵高继续说道:“依奴才之见,吕不韦才是王上真正的对手,而嫪毐只不过是他身边的一条狗。对付一条狗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再好的计策也只是下下策,下下策不如不实行。”
嬴政冷哼一声:“跟你说话倒是方便,不用拐弯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