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笑了笑:“奴才一直快人快语,还望王上莫怪。”
“你倒是惯会揣度人心,那你现在不妨猜一猜,寡人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荧惑守心,主君王大凶或亡国之兆。王上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启用此暗号。恕奴才妄言,王上是准备要放手一搏了。不过,奴才以为现如今并非王上动手的最佳时机。”
赵高话音刚落,嬴政剑眉一挑:“哦?说说看。”
“嫪毐被调任雍城令以来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比从前更加肆意妄为,贪赃枉法、滥杀官吏、鱼肉百姓,无恶不作。雍城一带民不聊生,坊间皆口口相传着这样一句话——雍城已成‘毐国’。”
听了赵高的陈述,嬴政不由得冷笑:“吕不韦也不管管?”
“一方面鞭长莫及,另一方面对方羽翼渐丰,怕是不那么好管了。吕不韦尚且都难以做到的事,以王上目前的实力恐怕……”赵高只说到这里,至于嬴政会作何决断,那就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了。
“毐国?”嬴政半眯起凤眸,唇边扬起意味不明的笑意,“正好,不久之后寡人便要及冠亲政,届时便前往这所谓的‘毐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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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踏着月色前去甘泉宫送药以来,姬丹便一直在想方设法打听嬴政的情况。然而除了从樊於期那儿得知嬴政的身子已无碍,此外一切皆无从知晓。
其实,她更在意的并不仅仅是阿政的身体,虽然对方抱恙的细节和缘由暂时还不清楚,樊於期对此亦守口如瓶,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事与阿政的母亲赵姬有直接的关系。
再者,屯留的叛乱也平息了,可随着平叛的结束,诡异的是一切风声都没了。
对叛乱的调查、叛军的处理乃至对成蛟的处置,这些仿佛都石沉大海,无人再提……
姬丹在房内来回踱步,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青莞在整理房间,一边铺被子一边自言自语:“奇怪!殿下的‘凝香丸’怎么只剩一瓶了?难道是我忘在哪儿了?”
姬丹闻言,便说道:“不用找了,我给了阿政一瓶。”
“殿下那天晚上前往甘泉宫其实是给嬴政送药去的?您…您这也太大方了吧!‘凝香丸’可是王室特供给您与主上的秘药,每一小粒都极其珍贵难得,宫里一共还不到十瓶,此次我们来咸阳总共也就带了两瓶……”青莞又是可惜又是无奈,小声嘀咕着,“您倒是大手笔,一出手便是一瓶。”
听着小丫头略为不满的絮叨,姬丹不禁哑然失笑:“我知道你一心向着我,这丸药虽稀罕珍贵,但说白了也不过是滋补之物。只要我尽量调养好身体,即使不服药亦不打紧,放心吧。”
尽管如此,青莞还是小小的“哼”了一声:“反正是白白便宜了那个嬴政。”
蓦地,窗台处传来轻微响动以及鸽子“咕咕”的叫声,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密报到了。
青莞娴熟地拆解鸽信,信筒上的灰色羽毛表明是黄金台驻秦国的分支“咸阳阁”发来的。
姬丹接过信件,不出片刻脸色大变,以至于脱口而出:“成蛟死了?!”
“真的假的……”青莞乍一听亦当场愣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天前了,说是兵败被俘,畏罪自尽。青莞,你相信吗?”
青莞摇摇头道:“肯定不信啊,那个娃娃脸根本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呐!且不论什么兵败,他干吗要造反,没有理由!再说了,嬴政派出樊於期跟随王翦去平叛,不就是为保全自己的弟弟吗?嬴政既然相信他,而且费尽心思营救他,他为何要自杀?更别说成蛟是真的谋反了,我青莞看人最准——谁都有可能谋反,唯独他跟樊於期不会!”
“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成蛟不可能谋逆,他确实是遭到了公子涯的挟持,这一点黄金台已经证实了我一开始的预测——公子涯诈死所图极大。”
“所以成蛟该不会也是被那个公子涯……这也太丧心病狂了吧,那可是他亲侄子哎!最是无情帝王家,我算是领教到了!”姬丹一席话令青莞禁不住啧啧感慨,唏嘘不已。
姬丹摇了摇头:“成蛟的死应该和公子涯没有直接关系,公子涯挟持了他不假,但不至于杀人。根据黄金台在秦军中的密探所述,成蛟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吕不韦。”
“吕不韦?他也去了屯留?”青莞甚是诧异,这样一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离开咸阳竟无人察觉,“殿下怀疑是吕不韦杀了成蛟?他为何要这么做?这两人之间并没有利益冲突……”
“没错。即使阿政意欲扶植自己的弟弟,可短时间内成蛟对吕不韦根本构不成威胁。吕不韦若想杀鸡儆猴,震慑阿政,大可以拿王翦开刀,屯留兵变便是最好的把柄,毕竟成蛟是他大力举荐的,赖都赖不掉。可结果呢,王翦获罪了吗?”姬丹略停了停,接着分析道,“还有对那三万降卒的处置,竟然是当场处决……众所周知,屯留兵变虽然是叛乱,但跟那些降卒并没有关系,公子涯已死,最多斩杀几名主将以示惩戒就够了。他们皆是秦军,而且都已经投降了,为何还要赶尽杀绝?不觉得吕不韦在刻意掩盖什么?”
青莞苦恼地挠了挠头:“掩盖什么呢?”
姬丹双眸微合,似在冥想。
成蛟、公子涯一党、以及那三万降卒,这些人或直接谋划叛乱,或被迫卷入兵变,他们的共同之处是……
双眼陡然睁开,姬丹猛地站起:“难道是那封‘讨奸相假王’檄?!”
青莞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就是公子涯胡编乱造的那份檄文?”
姬丹眉心微蹙,面色凝重:“未必是胡编乱造。如果是真的,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吕不韦为何一定要成蛟死,连那三万降卒也不放过?
阿政为何在德仪宫内突然急火攻心,吐血晕厥?
樊於期为何对阿政的病因三缄其口?
若檄文属实,这些全都说得通了!
青莞愣了半天,终于意识到姬丹所说“真的”究竟指的是什么,顿时大惊失色:“殿下的意思是,嬴政真的是吕不韦的儿子?!”
这个推测委实太惊人,她赶紧捂着嘴,压低嗓音:“那是不是应该叫他吕政?”
“这不重要,目前最严重的是阿政要对吕不韦和嫪毐动手了!”姬丹说完,将鸽信递给青莞,让她读完之后立即烧掉。
青莞只看了最后的一两行便忍不住惊呼:“如果吕不韦真是嬴政的父亲,那么嬴政此举岂非是弑父?”
“以我对阿政的了解,他选择与吕不韦决裂,并决定对其痛下杀手,不仅仅是为成蛟报仇,更多是为了证明自己嬴姓正统的身份……他是绝不会认吕不韦这个父亲的。”姬丹目光复杂地望着密信在烛火上慢慢燃成灰烬,冒出一缕残存的青烟。
“就为了证明什么正统,便对自己亲生父亲下手,这个人简直——”青莞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嬴政,索性骂了句“疯子”。
“吕不韦执掌朝政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以阿政目前的实力根本无法与之相抗衡,若强行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姬丹越说越觉得揪心。
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在她的眼里,嬴政也好吕政也罢,她一点也不在乎。
只要对方是阿政,是这世上唯一喊她“丹儿”的阿政,便已足够。
“以卵击石便以卵击石吧,反正是他们秦国狗咬狗,不管我们的事。”
青莞话音未落,突然间手腕被姬丹紧紧握住:“青莞,你可不可以帮我?”
小丫头被她主子这句恳求的话语彻底弄懵了:“殿下千万别这样啊……有事就直说,只要青莞能做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姬丹直勾勾地看着她:“那我就直说了——我想动用‘咸阳阁’的力量去帮阿政。”
青莞眨巴眨巴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姬丹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小脸儿霎时间吓得煞白:“万万不可!殿下您应该最清楚黄金台的规矩,公器私用罪不可赦,是要被扔进‘千蛟池’的!而且一旦东窗事发,不光是您自己,作为贴身侍从的我还有荆轲都无法幸免……”
“千蛟池”顾名思义,是一个挖得很深的大池子,不过里头可没有什么蛟龙,而是养了成百上千条剧毒无比的蛇。
黄金台特设此刑,来惩罚那些坏了规矩的成员。
“但凡事皆有例外,检举揭发之人可免罪。如果我出了什么岔子,你便主动去检举。这样一来,就算我把命搭进去,至少我们三个还有人能够活下来。”说这些时,姬丹的神情和语气都很轻松。
可是,青莞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却无一不觉得揪心:“殿下别再说了,您明知青莞绝不会做出任何对您不利的事……荆轲也不会。”
“你且放心,我既然敢铤而走险,便对此事有十足的把握……”姬丹眸光灼灼,语气坚定,“只要你肯配合我。”
作者有话要说:
“奴才”是清代才出现的称呼,有谄媚邀宠之意。严格意义上赵高应该自称“属下”,但结合本书人设,作者菌还是觉得让他自称“奴才”更合适,且只有赵高一人这样自称。
第68章 以假乱真
月明星稀。
宵禁后的咸阳城街头万籁俱寂, 唯余城西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依稀可见两抹行色匆匆的身影,皆戴着斗笠。
走在前面的手提一盏灯,紧跟在后面的人一袭黑色披风, 二人皆闷头往前走。
尽管是摸黑前行, 但两人的脚步声轻盈稳健, 不疾不徐。
直到行至一个偏僻的巷道口, 举目望去,但见巷道尽头处依稀漏出烛光如豆。
四下张望, 确定周围一切如常,走在前面的人下意识地伸手压了一下斗笠,接着轻轻叩了叩门板,不轻不重刚好三下。
“来了。”屋里的人压着声音答应着,听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
半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朝里头开了一条缝, 开门的是个弱冠青年,借着灯笼的微光看清面前人以及对方身旁之人的脸庞后, 他微微诧异了一下:“青莞姑娘,阁主收到急报,已在此等候多时。里边请!”
黄金台六大阁之一的“咸阳阁”便坐落于这个不起眼的巷子里,姬丹和青莞一起进了屋, 将斗笠取下随手交给青莞。
“咸阳阁”众成员看到姬丹的脸, 立马跪倒行礼,异口同声道:“属下参见少主!”
姬丹一言不发地上前,走到“咸阳阁”阁主的身边,神情漠然:“抬起头来, 再说一遍。”
阁主一头雾水, 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重复刚刚的话:“属下携‘咸阳阁’众成员, 见过少主!”
话音刚落,姬丹眉梢一吊骤然出掌,只一掌,便将对方打飞一丈有余,重重地撞在墙上又摔了下来,当场吐血,不省人事。
姬丹收回掌势,双手负于背后,眯起眼睛:“混账东西,连本太子都认不得了?!”
其余人等霎时恍然大悟,纷纷伏地请罪,连连求饶:“属下有眼无珠,不知主上大驾光临,还望主上恕罪!”
其实,姬丹的计谋并不复杂,不过是凭着她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容伪装成她的兄长,也就是真正的太子丹,再以兄长的名义调动咸阳阁的人手为自己所用,这样便可瞒天过海。
然而做任何事情都是要冒一定风险的,因此姬丹才会想到带上青莞一同出现在“咸阳阁”,故意让别人一眼便认定自己就是少主,再利用其兄长的淫-威打伤首领,震慑众人,如此一来便无人对此事产生怀疑,更不敢声张了。
姬丹依旧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的众人。
青莞站在她身侧,也是面无表情,心里却早已笑得打跌,暗想幸亏这帮人跟主上与殿下接触不多,若换成自己,肯定当场就认出来了。
毕竟一个人再如何伪装成另一个人,眼神终究是变不了的。
此时阁中其他人等无不战战兢兢,不知接下来会受到何种处置……至于昏过去的阁主,就更没人管了。
半晌,副阁主硬着头皮开口:“主上此前以成蛟府上门客的身份留在咸阳以方便行事,如今成蛟已伏诛,其府邸也尽数被抄,属下们都以为主上早已离开咸阳回了蓟城。将您错认成少主实乃误会,绝非属下们对您不敬,望主上明鉴!”
姬丹瞅着眼前这帮子人,觉得自己做戏也做得差不多了,于是敛去眸中厉色,微微抬了抬下巴:“起来吧。”
副阁主抹了一下额上的冷汗,方才起身,提心吊胆的众人亦如获大赦。
“咸阳现在局势纷乱复杂,不知主上为何还留在这是非之地?”
副阁主话音刚落,姬丹冷笑着坐下:“怎么?本太子是走是留,难不成还要来知会你?”
“属下绝无此意,属下完全是担心主上的安危啊!”副阁主还没缓过神又被吓出一身冷汗,心中暗骂自己不该话多,毕竟他可不想变成阁主那样。
“你们懂什么?!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咸阳越乱,对于查探和获取情报越有利。主上远见,岂是你们可以比拟的!”青莞一副狐假虎威的架势,还别说,扮演得真是像模像样!
她一通胡说,反倒把副阁主搞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地连连拜服:“主上高瞻远瞩,吾等望尘莫及!”
姬丹不欲与之啰嗦,见时机成熟,便直入主题道:“本太子在咸阳也确实逗留了不少时日,今晚便要连夜回燕国了,此后咸阳诸事一应交付于少主管理,你们自当全力配合。此外,本太子动身之前有件事要交给你们去完成,不得有误。”
“主上不说,属下也会不遗余力去办!不知主上有何吩咐?”
“秦王即将在亲政时对吕不韦与嫪毐动手,这件事你们都知道了,本太子要你们集合阁内全部力量全力相助秦王。”
姬丹的话俨然在副阁主意料之外:“这…并非属下不愿,只因此事乃秦国朝堂内讧,与我大燕无关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