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儿,你可要记住了,以后万万不能再做出这么鲁莽的事情害母后担心……这几日你身边要多带些人加强防卫,尤其让樊於期必须寸步不离!”
先前听说章台宫有变,赵姬吓坏了,因而不管不顾地亲自跑一趟。到达目的地时没想到吕不韦已经先来一步,危机也已解除。至于里面的争吵声,其实赵姬是听到了的,只不过大殿里的两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让母后挂心忧虑,是儿臣的错,若无其它事宜,儿臣便告辞了,母后也早些回宫歇息。”听着母后的絮叨,想到她披星戴月前来只为看一眼自己有无受伤,嬴政心中不是不感动,但他终究还是看不得自己的母亲和吕不韦站一起,于是借故先行离开。
转身之际,吕不韦突然喊住了嬴政,当着赵太后的面,只见他俯身再拜,一字一句道:“嫪毐之事,臣定会给太后和王上一个交代。”
嬴政脚步顿了顿,却终是一言不发离开了章台宫。
彼时,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吕不韦与太后两个人。
“若不是你及时赶来镇住那些宵小,只怕……只怕这章台宫就要血流成河了!”思及先前宫变之险,赵姬仍止不住忧心忡忡,后怕不已,情不自禁地握住吕不韦的手,“政儿这孩子行事也太草率……”
“我倒不这么认为。王上此举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胆识与魄力一样不少。即使我不出现,他也未必不能成事……”讲到这里,吕不韦不禁转过头望着身旁的赵姬,“琉烟,你的儿子很聪明。”
心跳仿佛漏了半拍,脑海里亦随之一阵恍惚。
定了定神,赵姬轻轻摇了摇头,怅然若失:“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唤我真正的名字……”
·
姬丹没坐宫车,也没有让内侍们跟着,而是一个人打着灯笼走回了阿房宫。
更深露重,夜风也透着明显的凉意,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这冷风好好吹一吹,让脑子清醒一些。
今天这一遭虽说凶险,但她作为黄金台的少主,遇刺、暗杀……那些明枪暗箭生死攸关的场面哪一样没经历过?不过是卷入他国的宫变,怎么就如此不淡定了呢?
姬丹正暗自懊恼,这时恰巧迎面碰上出门寻自己的青莞。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接送的宫车呢?”一回到内室,青莞便注意到姬丹脸色不是很好,于是赶紧熄了灯笼点上蜡烛,追问对方究竟遇到了何事。
按理说去赴个宴,吃吃喝喝加上观赏歌舞也早该结束了,何故耽搁到现在?
“别提了,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姬丹摆摆手,边说边拿起桌上已凉透了茶水一口灌下,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青莞被这话吓到了,拨弄烛芯的手一停,以至于险些被蜡油烫了手指头:“什么?!那些刺客居然敢在宫宴上对您动手?胆子也太大了吧!秦王难道什么表示也没有?”
姬丹摇摇头:“今日所遇之事虽然凶险,却并非针对于我。”
她稍作停顿,觉得有必要将今晚宫宴上的遭遇知会青莞,又怕她太过担心,便简单叙述了一遍,其间几处险象环生、惊心动魄的场面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尽管如此,仍然把小丫头听得是心惊肉跳,大呼“嬴政太不地道”。
骂归骂,作为燕国太子的侍女兼助手,青莞依旧敏感地察觉出此番最关键的一点:“所以,您怀疑在咸阳街头对我们行刺的人…是嫪毐?”
“不是怀疑,是肯定。接剑的招式我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他。”
“可是这个嫪毐为什么一定要跟殿下您过不去呢?你们俩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了”青莞苦恼地撑着脑袋,思考问题本就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更何况目前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要杀我,自有杀我的原因,只是个中缘由我们还没想到而已……”姬丹说着放下杯盏。
正在这时候窗棂外一阵细微响动,只见是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来回盘旋。
她立刻示意青莞将窗子完全打开,鸽子很快落脚在窗台边,腿上绑的竹筒上插-着一片白色鸟羽。
青莞抓了一把黄米喂给鸽子,熟练地取下竹筒,接着三两步走到姬丹面前:“白羽鸽信,少主亲启!”
·
黄金台作为燕国国家级的情报组织,在中原六国皆有分部,称作“阁”。每个“阁”均设有“阁主”与“副阁主”各一人。
总部和各分支传递信息和派发任务通常采用人力和鸽信两种方式,像姬丹这种远赴别国执行机密任务的情况一般采用的是鸽子传递消息,毕竟不会说话的动物比人牢靠得多。
而传递的鸽信以灰羽、黑羽和白羽标明级别——其中灰羽鸽信是普通信件,黄金台的细作与暗卫都可以打开;黑羽鸽信只有各国分部的“阁主”才有拆看的权限。
白羽鸽信的级别是最高的,能拆的人黄金台里只有三位——主上、军师和少主。
因这三人的身份极其重要,因此若无十万火急的大事,一般几乎不会用白羽鸽信进行联络。
姬丹从竹筒里取出信件,放在蜡烛旁烤了片刻,只见纸上出现了一行行蝇头大小的文字。
快速浏览了一遍,姬丹半眯起漆黑的眸子:“我们的人已经查清楚了,和我料想的一样,行刺者就是秦国的长信侯嫪毐。只不过他杀我并不是出于私怨或两国间的矛盾,而是单纯拿人钱财替人做事罢了。”
青莞疑惑不解:“殿下的意思是,嫪毐实则是受雇于他人?那,究竟是谁要置您于死地啊?”
第14章 另有隐情
“殿下的意思是嫪毐实则受雇于他人?那,究竟是谁要置您于死地啊?”青莞之前一直在琢磨嫪毐行刺的目的,却压根没往这层面考虑。
也确实,谁能想到秦国位高权重的长信侯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亲自出马只是为了钱?
“齐国公子弈。”
“公子弈?就是齐王建的庶弟?”青莞仍一头雾水,她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其它的就不清楚了。
“不错。据说此人才能远超于他那位嫡出的兄长,在齐国也颇有些势力,只不过因为嫡庶有别再加上君王后深谋远虑,最后还是田建顺利登基。只是这公子弈野心勃勃,夺嫡失败却并不消停,暗中小动作不断,先是鼓动齐国退出合纵联盟,后又买通杀手几次三番对我下手企图嫁祸于赵国,迫使燕赵同盟瓦解。你想想,如果他的目的得以达成,燕赵两国势必开战,齐国先前败于赵国,如此一来便可趁战争之机坐收渔翁之利,公子弈的威望也将随之大涨。而另一方面,近些年嫪毐为扩充自己的势力私挪军费造成国库亏空,此举引起了秦王政的怀疑,遂派出长安君成蛟进行暗查,嫪毐也自知这样下去迟早东窗事发,便想到与公子弈合作。一个急需钱财填补亏空,一个图谋不轨需要人手,于是两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你都知道了……”
“所以,当日在坠星坡袭击我们的刺客也是奉了嫪毐的命令!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便宜了那个妄图加害殿下、挑起两国战争的公子弈吗?”听了姬丹的解释,青莞恍然大悟。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场刺杀里居然埋藏着这么多复杂的隐情!
“当然不可能!”姬丹冷笑,眸色充斥着寒意,“公子弈狼子野心,不过是因为身在齐国才暂时动不了他,我们虽鞭长莫及,但位于齐都的‘临淄阁’已经开始筹划行动。任他是谁,只要与我大燕为敌,黄金台自不会放过……至于嫪毐,他行刺失败,和公子弈的合作关系就此破裂,他本就是受雇于人,并没有杀我的理由,所以如今我们在秦国是安全的……你自己也看一看吧。”
说罢,姬丹将密信递给青莞。
接过信件,青莞只草草扫了几眼便咂舌攒眉:“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尽快获得秦赵边境的布防,并由我亲自执行任务。”
姬丹话音刚落,青莞便急不可待道:“可问题是我们刚在秦国站稳脚跟,这个时候不该贸然行动,甚至可能暴露身份,酿成大祸!况且盗取情报这种任务根本不需要黄金台的少主出马,荆轲一个人去绰绰有余……真不明白主上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不了解这边的具体情况啊?不行,我现在就修书一封发往蓟城,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算了,哥哥让我去,自有他的考量。何况以往的事实也证明,他的决定一向是正确的。”姬丹抬手制止了青莞写信的举动。
眸光流转,但见窗台上的粟米已经被鸽子啄食了大半……
窗外,夜凉如水,月华似练。
·
相国府的书房里依旧明亮如昼。
吕不韦正和一布衣纶巾、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对坐于棋桌两侧,旁边的红漆小炉里煮着茶,淡淡茗香散溢而出。
“嫪毐近些年越发不安分,如今更是将手伸向了王上那里,为何不能将之赶尽杀绝?”半晌,吕不韦落下一子,神情却看不出有异。
“斯以为,长信侯乃相国大人一手提拔而起,虽说这两年他行事愈发高调,其掌管的霓虹楼隐隐呈现出尾大不掉之势,但毋庸置疑,此人于大人而言乃是基石,是助力,亦是一道无形的保护屏障。长信侯在一日,便可牵制王上一日。可如果有一天这道屏障消失了,王上的眼中钉便成了相国大人您,万一到了那时,大人将作何抉择?……留着一个嫪毐,便能保大人您诸事顺遂,安泰无虞,何乐而不为?”随着青年男子放弃在盘中搏杀的机会转而在西南边角落下一颗白子,本已气数将尽、无力回天的小半片棋路瞬间做活。
吕不韦拿起黑棋的手又放下,最后投子道:“你赢了。”
“未及收官,下官还没有赢,大人也不该过早言输。”
“我之前便和自己打了个赌,若是你能将这一片棋路救活,我便认输……”吕不韦说着,轻轻敲了敲棋盘的西南片,“我虽不擅此道,却也明白弈棋的高明之处并不在于吃掉了多少棋子,或是抢夺了多少领地,而是一开始的布局。不知不觉间,在对方忙于厮杀间悄悄地展开,等对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夺取了方寸毫厘之地时,才发现大半山河已沦为敌手。”
“大人境界至高,是下官浅薄了……只不过这长信侯,大人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吕不韦起身,抬眼处,便是窗外的深沉夜幕:“你既已言明不宜赶尽杀绝,那便依你之言。但王上那边总要有个说法,明日一早我便会起草文书,将嫪毐调任雍城令。”
“雍城……”青年男子自言自语着,头脑里忽然闪过了什么。
随即,他向吕不韦作礼拜服道:“大人深谋远虑,下官钦佩不已!”
淡淡地看了面前人一眼,吕不韦拢起宽袖:“李斯啊,你离开稷下学宫多久了?”
“回大人的话,五年了。”
“那你离开上蔡多久了?背井离乡多年,家中亲眷是否安好?楚地去年水灾频发,可曾想过回去看看?”
吕不韦状似随意的问题却令李斯眉心微微一动,收于广袖内的双手不由得抠紧掌心,过了好半天才回答道:“斯每年都往家中修书,钱物一样不少,否则仅凭内子一人之力,也无法带着稚儿熬过荒年。”
“妻儿居于桑梓,难免清苦无依,不如择个日子尽快将家人迁往咸阳来,缺什么我这里都有,这样你也多少能够安心一些。”吕不韦说道,言语间听上去颇为真诚,就像是一个处处为下属考虑的好上司。
李斯一怔,眼睛里掠过一抹难以言喻……
然而,只是刹那间的神色变换。
转瞬间,他已面色如常,恭恭敬敬地拱手拜谢:“多谢相国大人体恤关怀,下官这就去安排。”
·
与青莞经过一番商榷之后,姬丹将执行任务的时间敲定在三天后的子时。
“藏书楼位于秦宫西北,平时防卫森严,不过由于上次宫宴上的险情,防守的重点已转向了甘泉宫与德仪宫,且今夜樊於期巡防的是别处,这一点对我们可以说是相当有利的……”入夜,已换上夜行衣的姬丹一边指着草图上的某个位置,一边作出部署,“考虑到目标不宜过大,我们两个最好分头行动,我一人进楼,你在外负责接应。”
讲到这里,她略一停顿,然后严肃道:“假如子时三刻之后我还没有出现,你立刻联络荆轲跟他一起想办法撤退,千万不可来寻我……明白了吗?”
“殿下放心,我明白了。”青莞点点头。
于是两人一同戴上黑色蒙面,纵身一跃上了屋檐,转眼间两抹黑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15章 深陷绝境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一切果真如姬丹之前所料,平时防守严密的藏书楼只剩下了一小队卫兵。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便躲过了卫兵的视线,顺利进入了藏书楼内。
人虽然进来了,但随之又冒出了新难题……
姬丹一筹莫展地看着眼前的书橱,她十分清楚布防图就在里面,可如果直接翻箱倒柜必定触发机关,为保万无一失,只能智取,且必须一次性成功。
姬丹稍微观察了一下,橱柜总共分为四层,里面摆放着各种卷轴与古籍,其中绝大部分表面都有薄薄一层灰,看样子应是有一段时间没被人翻看过了。
根据黄金台的线报,秦国不久前在东北部边境进行过兵力调整,布防图存放进来也是近几天的事,不可能沾灰。
姬丹的思维正飞转着,目光无意间停留在书橱的二三两层,只见第二层偏左和第三层偏右的位置上各有一个崭新的卷轴,心中不禁大喜。
布防图势必就在这两层其中之一!
可当她正准备伸手探向第二层的卷轴时,却又缩了回去。
不对……布防图属于军-事-机-密,按理说一般的宫侍是接触不到的,阿政作为一国之君,想查阅书籍也不太可能亲自去拿,而像布防图此等绝密文件只会交给身边的亲信去取。
谁最受阿政的信任?——自然是樊於期!
可问题是,樊於期人高马大,又惯用右手,对他来说最方便也最自然的摆放位置肯定是第三层靠右的地方,怎么会摆放在第二层靠左的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