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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落回口袋,秋棠倚着栏杆,从阳台俯瞰,庭院水系蜿蜒粼粼,繁密星点下,远方丛山忽隐忽现,她眼中晦暗明灭。
忽而身后覆上一具温热身躯,宽阔胸膛将她轻而易举地拢住。
“怎么跑阳台上来了?”他身上有刚沐浴完的清新暖香,很好闻。
秦易铮低头,衔住她的耳垂,绵热的吻自然而然向下,圈在她腰间的手逐渐缩紧,在胯骨上轻拢慢捻地打圈。
不疾不徐地进攻,漫不经心地撩拨,他很喜欢这样,一点一点融化她,等她忍不住求他,才肯亮出锋利的爪牙,将主动送上门的乖巧小动物拆吞入腹。
秋棠以前觉得这是爱人之间的情趣,现在她明白这不过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像主人对待宠物一样的支配欲。
秦易铮的吻越来越热,她心中泛凉,半闭着眼睛向后靠,故意打了个轻嚏。
“着凉了?”秦易铮停止亲吻,将她抱进卧室,“天气冷就别去阳台了,还穿这么少。”
秋棠双脚离地,像包饺子一样被塞进被子,身侧床榻下陷,秦易铮熄了灯,黑压压地压上来,脸贴脸,腿蹭腿,沐浴后的香气蒸在她脸上,床榻温度节节攀升。
“我明天回老家。”
黑暗中,秋棠忽然开口。
秦易铮顿住,还在微微喘着,“明天?怎么这么早?”
“除夕春运,高速堵得很,早几天回去节省路上时间。”
以往过年,秦易铮回秦家,秋棠回山城,她出生的家乡。两人一般在除夕当天分别,今年突然提前,秦易铮有些不是滋味。
“好吧。”他说,“什么时候动身?”
“吃过早饭吧。”秋棠想了想,“明早吃龙虾粥?还是阳春面?”
衣衫半褪,箭在弦上,她却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起明早膳食。秦易铮哭笑不得,他有些恼,漆黑眼瞳仿佛夜能视物,将她那点小心思看得透彻。
不想做就不做了,还能霸王硬上弓不成?
他捞起她,搂在怀里,噙着那张柔软红唇又深又恨地吻。今天的晚安吻用足了力道,几近泄愤,到底做不成霸王,秦易铮憋着腹中火气,当一回柳下惠。
捏了捏她的鼻子,从她身上下来,秦易铮扯过被子盖上,不咸不淡说了句:“早去早回。”
“嗯。”
按照以往,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刚刚结束一场火热契合的欢|爱,颊颈相贴,说一会儿小话,然后相拥入眠。
今天秦易铮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也没有抱她。他平躺在她身侧,闭眼入睡。
耳畔,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秋棠在暗夜中睁开眼睛。
床笫之间未能尽兴,秦易铮被拂了面子,恼羞虽不成怒,他显然不满,她却感觉很痛快。
既痛且快。
原来她守护了这么久的爱情是一个花瓶,光洁精美,布满裂纹,这些裂纹从前被她忽略了,等到恍然发现,最底部都裂开,花瓶就这么碎在手里。
她不甘心。她真的,没有办法不恨。
秋棠做了一晚上的梦,梦境绵延起伏破碎更迭,好的坏的,黑的白的,无数个场景无数张脸闪回交替,天翻地覆,清晨第一束光照进来,她睁开眼睛,看见秦易铮近在咫尺的脸。
俊朗萧肃的一张脸,深邃的轮廓像是要刻进心里,秋棠的胸口隐隐钝痛起来。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覆在秦易铮的脖子上,贴着他修长紧实的脖颈线条,五指渐渐收拢握紧。
她几乎能感受到温热皮下均匀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顺着指尖流经血管,某种遥远的冲动被唤醒,在血液中再度沸腾。
收紧一些,再用力一些,三分钟,这将会是他最后一个清晨。
秋棠眸中杀意涌现。
手镯反射的阳光陡然间刺进眼睛,她眼球酸胀,眼后神经仿佛被人大力撕扯,她被硬生生扯回现实。
她在干什么?
秋棠两眼金星直冒,咽喉干涩欲呕,视线雾蒙蒙地像是要流泪。
手指慢慢松开,离开脖子时没有留下指印,秦易铮眼睫静垂,仍在熟睡中。
秋棠掀开被子坐起,脚落在床边地板,她背对着秦易铮,以手掩面,胸腔起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冷调男香,耳朵里还在嗡嗡地蜂鸣。
她必须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清醒地活在这样一个冬日艳阳天里。
厨房采光清雅,龙虾粥即将出锅,砂锅盖上的小圆孔细细地蒸着热气,香味溢了满室,飘出餐厅,二十寸的黑色行李箱静静伫立在玄关门口。
秋棠把证件放进包里,拉链的声音像齿轮啮合滚动,一下子将她带回七年前,离开秋家的那天早上。
十七岁的秋棠,在迈出秋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姜品浓豢养的金丝雀,她要学会残忍,尽快长大。
怔忪视线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她和秦易铮一起挑选的沙发套和窗帘,院子里养了五年的玫瑰和金鱼,浴室里并排摆放的香水和剃须刀。
这么多,这么多,五年,连骨带皮地长在记忆里,强行剥离开,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撕去一半,
真惨烈啊。
论起残忍程度,她大约还是不如秦易铮的。
秦易铮从楼梯上下来,步伐优雅闲散,白毛衣休闲裤,看起来很居家。
两碗龙虾粥摆在餐桌上,冒着热气,秋棠坐在餐椅上,干净漂亮,他心生欢喜,两手穿过她腋下,将人抱起,补上今天的早安吻。
秋棠垂放在他腰间的手,穿过七根肋骨,十二块胸椎,最终抵达秦易铮的脖子。她半圈住,轻轻摩挲着,感受皮下温热的跳动。
秦易铮嘶了一声,“手真凉。”
秋棠笑起来,把另一只手也贴了上去,孩子气地掐他脖子。
“你可真要命......”秦易铮笑着抓住她两只手,“谋杀亲夫啊?”
“......”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秋棠看着他,刚才的笑还挂在脸上,她在等秦易铮的反应,然后决定说是或者不是。
秦易铮缓缓松开她的手,放她回椅子上,很温柔地亲了亲她的发顶:“来吃饭。”
秋棠眨了眨眼,点头:“好。”
她想,就算秦易铮现在捧出钻戒向她求婚,真的要做她的丈夫,她也不要答应了。
吃过饭,秋棠系好围巾,拉起行李箱准备出门。
阳光撒进来,照在秋棠身上,晕开一圈暖金色的光,她走出去,身影慢慢溶进光里,秦易铮的眼皮突然跳起来,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阿朝。”
秋棠回头。
“过年回来,我有个惊喜送给你。”
秦易铮微微笑起来,他想起床头柜里那对钻戒,上面刻有他们的名字。
在秋棠转身与秦易铮对视的一秒钟里,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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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角漾开一个近似甜蜜的笑,看着秦易铮说:“等我回来,我也有一个惊喜送给你。”
他们如往年除夕一样告别,银色宾利从车库开出,在灿烂的天光里渐行渐远,秋棠和她的行李箱最终消失在金色地平线。
今天的太阳与昨天相比并无不同,她的爱情就死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
第16章
从深城到山城,跨省六百多公里,沿途经过一个加油站。
将油卡递给工作人员,秋棠坐在驾驶座,点亮屏幕,对着空白的聊天窗口,陷入呆怔。
有多久没见了?
八年,将近三千个白天黑夜,也曾朝夕相处,乍然相隔两洋。
这八年他过得好不好?去过哪些地方?他们是否在某一天,某一个街角,在人流来往中擦肩而过,可是褪去青涩的面容模糊在人潮中,彼此相见不相识,纵使重逢也错过。
许荏南。
这个名字从心底淘沥出来,带着花季的雨,夏天的风,以前许多事情,秋棠连想都根本不愿想起,回忆寂冷,但许荏南陪她走过的高中那三年,尚有余温。
说到底,是她对不起他。当初不告而别,约定好高考完一起去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没有做成。
当年通讯不发达,连社交账号都稀有,人走茶凉,一张机票把所有过往断得干干净净。
如今要找一个人很容易,只是再没有了立场。她已有了爱人,而他亦应当佳人在侧。
想说点什么,满腹思绪,到了嘴边又作哑口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都过去了。
整整八年。
油箱加满,秋棠在身后的喇叭催促声中将车开离加油站。
手机放在副驾,直到屏幕黑下去,也没有发出去一句话。
一百公里后的服务站,她稍作休息,下车吃午饭,握着手机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抛下所有私人过往,回归一场商业合作。
秋棠三两句话表明来意,把项目计划发过去,同时留下她的个人邮箱和电话号码。
等了好一会儿,许荏南没有回。
秋棠后知后觉想起,洛杉矶离这里有近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他应该已经睡了。
她为自己的粗心而赧然,尴尬地收起手机,捏起餐巾纸草草擦了擦嘴唇,离开服务站继续前行。
下了高速是国道,接着再是水泥平路。路面越来越窄,沿途建筑越来越矮,再往前,拐弯下坡,村口熟悉的立牌映入眼帘,上面整排优生优育的标语字迹看起来已有些斑驳。
四面山围着的小村子,原本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外面没人想进来,里面的人也不想出去,每家一亩三分地,春耕秋收,年年岁岁,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姜品浓自诩山城出来的金凤凰,却不是走的崎岖狭窄的山路,她觉得自己是飞出去的。
从寒门农女跻身上流,衣锦还乡时,姜品浓自然要显摆一番。那天,一辆奔驰驶闯进来,车身漆黑崭新,前排大灯全开,光亮刺眼,照得乡间月色摇摇晃晃。
那时秋棠五岁,她还记得走那天的天空,夜晚,一勾镰月,凄凉地映在地上,地面坑坑洼洼,她被拎上车,一路颠簸着,摇啊摇,再也摇不到外婆桥。
如今路面变得平整,车子开在上面四平八稳,也终于有载客汽车愿意从此经过。
秋棠捐路捐桥捐学校,硬是把荒凉闭塞的小村子撑出个门面来。
她没什么消费欲|望,钱放在账户里不过是一堆数字,
也疲于高风亮节,所有出资项目都隐去姓名,不上神坛,做个普通自由人,与乡亲老友平和相处,这就很好了。
当年住的小泥房推翻重建,原本地皮面积很大,做个带前后院的小别墅绰绰有余。
将车子开进院子,秋棠拿着手电筒,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轱辘轱辘地响了一阵,打开大门,按下客厅大灯开关,她终于松了口气。
老房子的家具没扔,放在储藏室里,外婆的遗物,幸存下来了的都仔细收好,放在三楼的一间卧室里。
往年回来之前会提前叫人打扫屋子,不过今年临时起意,没来得及请钟点工,秋棠只好自己动手,把大门和卧室的地板柜子抹干净。
扫地拖地,擦窗户换床单,她从厨房接了一盆水,准备擦大门。
在经过桌子时不慎踢到了桌角,她被绊了一下,踉跄两步,盆里水溅泼上来,脸和前襟瞬间遭了殃,半截身子都浸在湿冷的水黏子里,同时哗啦一声,另外半泼水摔在地上,刚拖好的地板又汪洋四溢起来。
秋棠湿答答地站在那里,发梢下巴还在滴水。
朔朔寒风钻进窗沿打在她身上,相比冷,她的脚更疼。
钻心的疼。
秋棠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很慢地蹲下来,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滴落,打在手背上,麻木的神经终于被眼泪的温度烫出几分知觉。
她放下水盆,手按在被踢到的鞋面上,弓着背,背脊颤抖成一张薄薄的纸,薄得挂不住半盆水,薄得连窗户缝隙吹进来的风都能轻易穿透她。
她极少极少有哭的时候,今天也不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绊脚而哭,但很多时候让一个人终于崩溃的,往往就是这种小事。
秋棠所有的脆弱和不堪就这么摊开来,明晃晃灯光照出一张水红的眼,惨淡的脸。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的哭泣显得很大声。
她尝试着止住眼泪,大脑发出端着水盆站起来的指令,但事实是她连手都抖得不成样子,印有红花底图的水盆在视线中变得模糊,她浑身的痛苦已经泛滥到了角膜和手指。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很突兀地响起来,秋棠被吓出一个哭嗝。
她呆了呆,抬手往眼角胡乱抹了一把,吸着鼻子慢慢站起来,踱过去,看见屏幕上的陌生来电。
美国号码。
手机连响了四五声,她登时回神,匆忙接起来,放在耳边时握着手机的手还在抖。
她没有说话,那边也没有说话。
秋棠屏息,她听见一道均匀轻浅的呼吸声,来自四个时区外的大洋彼岸。
会是他吗?
她抬手,又抹了一把眼角,眼睛不停地眨,张着嘴,喉咙无意识地细微吞咽着,
说话啊,快说话,她在心里暴躁无助地对自己喊,随便找一个话题,秋棠你不是很能聊吗?
最终,是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打破沉默。
“吃过晚饭了吗?”
许荏南开口,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带了一点熟悉的笑意,仿佛陪伴多年的老友。
秋棠在那一刻松懈下来。
她压下鼻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二:“吃过了,你刚醒?”
“唔,”那边传来刀叉轻碰的声音,许荏南咽下最后一片熏培根,“刚吃完早饭,准备去公司。”
他们就这么聊起来,话题很自然地围绕项目展开,你来我往,就像以前讨论数学题一样谈起合同条款。
许荏南声线温和,在美国呆了五年,说起中文依然咬字清晰,像一束束微光打在耳膜上,循着光,秋棠看见从前那个十八岁少年,嗓音干净脆亮,他好像活在真空里,八年前是什么音色,八年后听起来依然。
预想中可能的尴尬,冲突,或是相对无言,这些都没有。
电话挂断,秋棠恍然有一种放学后,在校门外第二个转角处挥手告别各自回家的感觉,晚安,明天再见,到了明天,又将今日场景再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