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贴有防窥膜,外面看不见里面,但他们身处车里,将窗外女人的声音听得分明。
“你现在出来,我想或许我们还有机会可以谈谈。”
秦晟眼中疑惑更甚,戒备地凑在窗边观察一会儿,回头问秋棠:“这人谁啊,你认识?”
他刚转过去就看见秋棠脸色发白,是几近透明的,没有人气儿的那种白法,她垂着眼,睫毛颤如一双被蛛网缚住的蝴蝶。
你怎么了?秦晟刚想问,又听见窗外叫了一声,很诡异地温柔:
“秋棠,我是妈妈啊。”
秋棠立刻闭上眼睛,几乎同时抬手捂住耳朵,低头将自己抱成一团,说不出话,小口小口不停喘气,仿若哮喘发作。
秦晟慌了,他哪见过秋棠这个样子,一时无措,抬手摁亮了车灯。
鹅黄灯光柔和照下,黑暗无形间消弭。
秋棠肩膀一僵,慢慢抬起头,鲜润饱满的唇色被她咬去大半,看起来很虚弱,但最起码不再发抖,眼神恢复清明。
秦晟心脏连着胸腔在颤:“你......”
她开口,上下嘴唇还在轻微发抖,说:“我没事。”
没事才有鬼,秦晟指着外面那个人:“那是你妈?”可是看起来不太友好的样子。
秋棠抬手理了理额前碎发,声音很冷静:“不是,一个疯子。”
她阻断秦晟接下来的话:“你回家去,现在。”
秦晟满脸惊呆,疯子也好亲妈也罢,秋棠现在明摆着被人不怀好意地缠上了,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管,若无其事地回去?
姜品浓没有耐心了,说话变得阴阳怪气:“哟,怕我?还是在车里和哪个野男人妖精打架没脸出来?”
哼笑一声,“亲妈面前要什么脸啊,闷着多不爽快,随便穿件衣服出来,我不缠你,还是上回的事,谈不拢就算了。”
秦晟眉头皱得更紧:“我走了你出事了怎么办?她明摆着在威胁你,万一埋伏了人呢?你一个人贸然下去有危险!”
秋棠厉声吼他,赶他走:“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关你的事!给我滚!”
秦晟被她慑住。
他从未见过秋棠这个样子,眼中凌厉如利剑刺插,浑身气势突然暴涨,危耸如一只愤怒至极的刺猬,谁也不敢挨上去,谁也不知道第一个挨上去的手指要被扎出多少血。
秦晟用极其复杂的眼光看了她一瞬,那一瞬他骤然明白了许多,又碰到更多未知的壁垒。
“好。”他看着秋棠点头,“我这就走,你到家和我说一声,二十分钟以后我就报警了。”
秋棠开门下车,宾利匀速驶出,天花板的灯光在车顶滑开一道流丽的抛光,姜品浓第三次挨上车窗的手差点被被剌开一道口子,她连连后退几步,咕哝着骂了几声,我靠怎么突然开车吓死个人,云云。
转头对上秋棠平静无波的眼眸,姜品浓挑眉,笑得兴味十足,“还真被我猜中了,车上有人?”
秦晟将车子开出车库,停在拐角的路边。他松开安全带拔下车钥匙,砰地一声带上车门,跑到旁边花圃里打着手电筒转来转去,终于从矮树兜下翻找出一根小臂长的棍子。
他握在手里掂量了一掂量,还行,挺扎实。
拍拍双手上的泥土,他拎着棍子倒回去了。
秋棠目视前方:“让开。如果是来要钱的,你现在就可以滚。”
姜品浓眯了眯眼:“我早就不指望从你这铁公鸡上拔毛了,你不如猜猜,报社给我开多少价钱买你的料?”
秋棠眼眸一沉,“什么意思?”
姜品浓把刚寄过来的样报展开给她看,头版头条——《深度扒皮令秋美女总裁发家史,十七岁被包养,身家过亿拒绝赡养穷困母亲?》
她小时候,弹钢琴的照片,被姜品浓抱着强颜欢笑的照片,赫然登载于加粗黑体的标题下方。
正文起首,第一段的小字,“秋棠,出生于山城,小时候她母亲喜欢唤她阿朝......”
秋棠猛地咳嗽几声,垂在下方的右手狠狠捏紧,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姜品浓,你可真下作。”
“在你苍白指责我下作的同时,报社的印刷机已经开始运转,每分钟产生一万份报纸。到了明天早上八点,报纸送至各个街区报亭,相信很快,有关你的消息也会付诸网络。”
“一个抛弃家庭,抛弃母亲的盗窃犯,诈骗犯,拜金女,你觉得,大家会如何看你,如何看你的公司呢?”
秋棠站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座不会说话的雕塑。
姜品浓慢条斯理折叠报纸,“其实事情何必搞得那么复杂,你当初如果肯给我三千万,根本不会生出后面着写事端来。说真的,对着记者挖陈年伤疤,我也会疼的哎。”
“是么,我看你编故事倒是编得很开心。”
“大家看着开心就好咯,”姜品浓摊手,“你敢说你没有抛家弃母,你敢说你尽了赡养的义务?不管我如何编撰,最起码能拿出自圆其说的证据。娱乐么,本来就半真半假,你比我内行,这个道理不会不懂吧?”
秋棠伸手上前掐住她脖子,眸中寒光迸射:“姜品浓,你无耻。”
姜品浓被她掐得喘不过气,几乎窒息,脸色涨红,呛得直咳,她望见秋棠眼中杀意冽然,惊慌喊:“你做什么,你想弑母吗!”
有那么一刻,比如现在,秋棠是真的想杀了姜品浓。
她手腕发力,收紧了手指。
第45章
姜品浓费劲全力, 将报纸怼到秋棠面前,憋足一口气喊:“这是样报,还没发行的样报!你一句话, 今晚就能买断!”
报纸的油墨气味冲鼻而上,刺醒了秋棠麻木疲软的神经。
不值得, 为这样一个人渣, 杀了她是脏了她的手。
秋棠松了手。姜品浓如同刚刚溺水上岸, 虚脱地扶着墙喘气。
她方才的嚣张傲慢缩回去大半,挽了挽头发, 敢怒不敢言地看着秋棠,“只要你一句话,这张报纸可以不发,网络也不会有任何水花。”
“什么话。”秋棠拆开一包湿巾,用力地擦拭手上每一道缝隙。
“两个亿买断。”姜品浓说。
“两个亿?”秋棠轻声重复。
姜品浓点头:“一个亿给报社买断, 剩下一个亿, 自然是给我的。所以你看, 要是早答应,事情哪里会搞得这么复杂。你啊, 就是太不听话了。”
秋棠几乎要笑出来。
她这辈子从没被人要挟过。在秋家以一人之力斗翻姜品浓和她的一众走狗,在商场同形形色色的人周转斡旋,烂泥里打滚,也不曾胆怯认输过。
秦易铮都没让她低过头,姜品浓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同她谈条件玩筹码,多么滑稽, 多么幼稚。
“你供我上学,给我买衣服首饰钢琴, 虽然我不喜欢,但的确是真金白银,粗略算起来,大概六百万,我应该还。
不过花的是秋涵笙的钱,还也是还给他,算不到你头上。”
姜品浓面露惊怒,秋棠劈手飞过去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声音脆响,回荡在停车场。
“真要一笔笔算账,你给我关的小黑屋,往我身上招呼的巴掌鞭子,数得过来吗?你好意思算得过来吗!”
秋棠胸口起伏,她真想将姜品浓按在地上,像拍死一只苍蝇一样拍死她,但是她不能,就像她同样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一样,姜品浓是她的生母,是她生来背负的原罪。
姜品浓刚做的脸被她打歪半张,一番又绞又扇,披头散发看起来甚是落魄颠倒,而从她角度看去,秋棠微微翘着嘴角,却没多少笑意,反倒透着冷光,似是从地狱爬出来的玉面修罗。
她觉得恐怖,而秋棠接下来说的话更出乎她所意料。
“你去说吧,尽管说,什么臭名骂声我都接着。还有多少料,继续编,编到你编不动为止,看看是你编故事厉害,还是我的律师厉害。”
姜品浓后背寒毛一耸:“你要和我打官司?”
“你有资格和我打官司?”秋棠笑了,“是我要让你吃官司。”
“恶性诽谤,巨额欺诈,好好想想当初你是怎么陷害别人上位秋家,再想想这些罪名加起来,够你吃多少年的牢饭。”
姜品浓破罐破摔,秋棠也索性全豁出去,不就是比谁不要脸,她又不是靠脸吃饭的明星艺人,真以为搞臭了她的名声,她就活不下去了?
姜品浓若是安安分分待在锦城,余生不说大富大贵,起码不愁吃穿,偏要舞到她面前恶心人,以为编两个故事就能骗走两个亿?还真是养尊处优的金丝雀,不知人间疾苦没有金钱概念,脑子被蛀得空空荡荡!
“要玩吗?”秋棠点头,笑了一声,“行,我奉陪到底。”
“你,你......”姜品浓连连后退,退至角落,以手撑墙堪堪站稳。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将秋棠彻底激怒似乎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可是又能怎样,事已至此无法回头,她一边妥协,就真成了风箱老鼠两头受气。
反正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报社那边承诺给的钱已经签字盖章板上钉钉,姜品浓开始后悔来这一趟,安安静静拿钱不就好了,何苦又来招惹秋棠这个母老虎?
“有功夫对付我不如想想明天怎么办,好自为之吧你!”
姜品浓扔下一句话,转身跑了。跑得飞快,如同避之蛇蝎,连头都不敢回。
秋棠看着她跑远,远到消失在视野内,胸腔里憋不住的气血上涌,她踉跄几步,扶着墙猛烈咳嗽。
几乎咳出半个肺,喉管像被撕开一样火辣辣的灼痛。
鲜亮表皮撕开内里全是疮痍,明天开始,她便只用这张疮痍过活。
很好。
秋棠转身走到电梯门口,按下楼层键。
电梯到达,双门两开,灯光溅落一地。
她向前迈出一步,眼前忽然天旋地转,灯光摇摇晃晃,她右腿膝盖一软,转瞬倒地,眼皮与电梯门一起缓缓闭合。
秦晟匆匆赶至,见秋棠晕倒在地,脸色剧变,忙扔了手中棍子,疾步向前奔去。
有人比他更快。
秦易铮从车上下来,几步跃至秋棠身边,动作熟稔地将她打横抱起带回车上,流畅掉头,前后车灯同时大亮,引擎火力全开,随即驶出车库。
秦晟站在一排车的背后,看着迈巴赫车身反射的弧光扫过一路,嗖嗖剃着他的脸。
就迟了那么一步。他心酸得发疼,好像每次都是这样,总是迟到一步。
一场闹剧,有人落荒而逃,有人匆忙离场,而他静立原地,背影高大挺直如一杆枪,沉甸而清脆,可惜还没来得及子|弹上膛就已经过时淘汰。
草丛里的棍子被遗弃在车库一角,秦晟转身往外走,她穿过的外套还在车上。
秦易铮胸口剧烈起伏,忍受着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忍受着沿路每一个该死的红灯,秋棠始终昏迷不醒,他一路挂断十几道电话,生怕惊扰了秋棠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迈巴赫冲进医院前院,停得极嚣张,他抱人下车,动作极拘谨,捧着一块易碎的玉一般捧进大厅,抱上担架。
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接管过手,他不停提醒,不停恳求,小心一点,请小心一点。
病床滚轮溜得飞快,地板光滑如镜,照彻秦易铮心中所有不安。护士抱着单子上前,缴完费签完字,问他是否通知其他家属。
“通知她的助理,她住院期间,这位张助理会打理好一切事务。”
秦易铮在纸上飞速写下一排联系号码交给护士,隔着急救室的玻璃门看了秋棠一眼,抽出目光转身离去。
他匆匆下楼,启动车子的同时给秘书打去电话。
“去锦城最快的机票,现在立刻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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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品浓上次跑这么快还是从疗养院里逃跑的时候,当时要防一堆打着看护名义的监视人员,现在对上一个手无寸铁的秋棠,她反倒跑得更狼狈,像是身后有狼在撵她一样。
心里又急又气,她迎路顺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通江路温泉酒店,快点谢谢。”
她大力关上车门,瘫在车后座,逃出生天般地长舒一口气。
司机一言不发,动作麻利,车子疾速驶出。
虽是出租车,看内置却挺高档。车上非常干净,熏着宜人的香,车窗半开,晚风吹进来,姜品浓这趟车惬意无比。
昏昏欲睡之际,她隐约觉得路况不对,坐直了问司机,“哎师傅,你走的哪条路过去酒店啊?”
司机仍不说话,闷头往前开,越开越陌生。姜品浓打开刚学会怎么用的手机导航,额头冷汗唰地冒下来,这哪里是去酒店的路,隔了十万八千里!
降下的车窗宛如遭人横劈开一道口子,夜风被切割后顺着口子钻进来,寒意入骨,她开始慌了,将拨号110的界面向前挥舞,作势要报警。
“锦城疗养院于两个月前失踪一名病人,目前已经报案上传。您确定要报警么,姜女士?”
姜品浓呆在原地,眼神僵直,指尖和嘴唇一并发抖,吓得说不出话来。
前排副驾的人转头,扶了扶眼镜,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对她说:“好久不见,姜品浓女士。”
姜品浓完全懵掉:“你是谁?”
他不作答,抬手开了车内顶灯,微笑保持得很好:
“放心,只是带您去个地方坐坐,不会缠着您,事谈完了就将您送回酒店,大可不必紧张。”
手机地图上,车子离酒店越来越远,鬼知道他说的地方是哪个地方,是送回疗养院还是悄悄杀掉。
姜品浓冷汗直冒,仅存一丝清明,秋涵笙的手远伸不到深城来,也没这样猫抓老鼠的耐心,这车上要么是秦易铮的人,要么是秋棠的人,但无论是谁的人,可以确定的是,她早就被盯上了。
“您在给一周报那位姓温的记者打电话吗?”
副驾上的人看着姜品浓暴露在后视镜里的手机界面,笑着说道。
姜品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