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棠作为制片,不用像导演一样长时间坐在监视器前盯着,但幕后工作样样都得参与,很多很琐碎的事情使得她在饭桌上也没得空闲,与旁边的副导演说道具预算的事,还要时不时拿手机回复底下反馈上来的意见,开饭到现在基本没动过几筷子。
餐桌转盘停在她面前。转盘上停着一只小碗,里面装满了剥好的虾,去了壳的虾肉保留完整,橘红灿白色泽鲜亮,整齐地摆放好,旁边放着一小碟酱油。
秋棠吃虾不爱蘸醋,包括她吃三文鱼都喜欢蘸酱油,尤其受不了芥末,虽然海鲜蘸醋蘸芥末的吃法很流行,但她不行。
一看就知道是谁剥了转过来的,秋棠抬眼望去,秦易铮碗边一堆积攒的虾壳,他手正轻轻搭在转盘上,偏着头与人说话,嘴角微微笑着,看起来神情轻松自然,但握紧成拳的左手无声泄露了他的紧张。
他真怕秋棠像扔粥一样把那碗虾扔到垃圾桶,应该不至于,但他不能总按着转盘不动,如果秋棠始终无动于衷,让它一直在桌上转啊转,旁人多嘴问一句这是谁剥的虾?接着讨论一番,那简直公开处刑。
好在秋棠看了他一眼,没扔也没放,把那碗从转盘上拿了下来,如同平常吃饭般进食。她神色自若,吃饭的节奏并未因这碗虾而打乱,也没对秦易铮有过多表示。
秦易铮长舒一口气之余又不免暗自苦笑,秋棠以前作为他的助理,与他一同出席饭席酒会,既要夹菜布菜关照他的口味,又要察言观色应付他人交谈。看起来是他高居上位把持大局,其实秋棠在他旁边,更没一刻清闲。
如今两人位置对调,默默操心的变成秦易铮,秋棠从前现在诸多不易,他在如今患得患失中总算尝得三分。
秦易铮那副小心翼翼又假装淡定的样子又做作又好笑,秋让棠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那次他们因为一点意见分歧闹了矛盾,谁也不肯让谁,罕见地吵了一架。她憋了一肚子气,第二天就出差去了,连续好几天没和他打电话发消息。后来是秦易铮先沉不住气了,千里迢迢追到她所在的城市,在酒店等她等到深夜。
当时秋棠一进门,秦易铮捧着台笔记本坐在沙发上,见到她时明显眼前一亮,又突然想起两人还在冷战中,他吃不准她是个什么情绪,也拉不下脸来道歉,于是把电脑一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问她饿不饿。
秋棠见到秦易铮那一刻就气全消了,笑着上去钻进他怀里,几天来所有不快都消弭在接下来漫长的缠绵拥吻中。在两人把持不住擦枪走火之前,她的肚子极煞风景地叫了两声,为了结束差事早点回家,她已经在外奔波一天。
穿上衣服,无奈地又发现饭菜放了一夜早已凉透,秦易铮拿去加热时因为搞不懂微波炉的操作,差点把机器弄炸了,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只好叫了酒店的夜宵。
那一晚过得甜蜜又糊涂,秋棠仍然记得那顿夜宵,相当难吃。
她夹起面前碗里的虾,斩了点酱油送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剧组给秋棠打扫收拾了个房间出来,她吃完饭回去做午睡,晚上要拍夜戏,她得补充精力跟进。
房间收拾得很整洁,陈设有些简陋,但被褥干净温暖,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外面的风景。秋棠走进来觉得很自在,放下行李,她在窗边站了会儿,转头问场务还有没有多余的被子。
“有有有,在柜子里,好几床呢。”场务上去帮她把衣柜打开,“换季气候捉摸不定,时冷时热的,就厚的薄的都准备了。”
确实,上午还艳阳高照,一顿饭的功夫天就阴了,秋棠从窗口探出半张脸,冷风飕飕扫过,她搓了搓胳膊,把窗户关上了。
她在柜子里挑了床中等厚度的被子,抱出来往场务怀里一塞,让他帮忙给秦易铮送过去。
“秦总?”
“嗯。”秋棠点头,指着窗外山脚下的位置,“他在那里。”
“哦,好的。”他抱着被子出去了。
场务腿脚十分利索,一溜烟跑到山脚下,敲了敲车窗。
秦易铮正假寐,闻声睁开眼睛,放下窗户,目光落在被子上,“这是......”
“这是少爷让我送的,说天气突然变冷,让您别受凉了。”面对秦易铮这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场务虽是奉旨撒谎,还是免不了地心虚。
秦易铮一听便知这是假话,场务显然不知道他和秦晟之间的矛盾,如果真是秦晟提醒他天冷防寒,还特地让人送被子过来,要么是他的幻觉,要么秦晟鬼上了身。
秦易铮心里跟明镜似的,笑着与场务演糊涂戏,他打开车门把被子接进来,“有劳了,代我谢谢她。”又送过去一袋暖宝宝,“麻烦帮我转交给秋总。天气转凉,让她也注意保暖。”
任务总算完成,场务提着那袋暖宝宝往回走了半路,脚步一顿,后知后觉地脑门一滴冷汗,秦总刚刚那个“也”是什么意思?
秦易铮将被子铺开盖在身上,转头视线越过车窗,望向不远处那间窗帘紧闭的房间,慢慢地,如偿所愿地笑了。
他闻着被子上柔软的清香,睡了多日以来第一个安稳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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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风有些大,温度更低,秋棠去片场之前贴了一圈暖宝宝。
秦易铮靠在走廊的墙上,见到她便站直了,走过来给她塞了一个热水袋,问她冷不冷。
“不冷,热水袋你自己留着吧。”
“不用,我有被子,特别保暖。”秦易铮微微倾身,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笑说,“谢谢秋总关心。”
秋棠额角跳了一下,看破就算了还非得说出来,这人脸皮真是厚得可以。
秦易铮的手又开始不老实地伸过来,她警觉地一把抓住,皱眉瞪他:“你干什么?”
“你衣领翻到里面去了,帮你整理一下,不干什么。”
秦易铮无奈一笑,他真没什么想法,但又被秋棠这一眼瞪得心猿意马。她的眼睛蘸饱了情绪的时候尤其招人,以前总是平静的表情居多,如今一本正经地生起气来的样子十足生动可爱。
他很认真地帮她把衣领翻出来折好理平,手指无意间滑过她的脖颈,秋棠敏感的神经微微瑟缩了一下。
秦易铮的手不复从前那样光滑,指腹多了一层薄薄的茧,擦在脖子上有些痒。秋棠垂下眼,秦易铮已经收回手,她隐约瞥见他右手虎口至掌心处有几道伤痕,疤已经掉得差不多,新长出的皮肉呈淡淡的粉色。
“手是怎么回事?”她问。
秦易铮看了看,不甚在意道:“不小心割伤的,不碍事。”
他想到那次花盆的事就尴尬得要命,秋棠还一脸探究地盯着他的手,他赶紧转移话题,与她一起往外走,“我送你去片场。”
“......我认识路。”
“晚上不安全,天黑了路都看不清。”
“我知道啊。”秋棠拿出手电筒,啪地照亮了地面,反光照得秦易铮脸颊火辣辣的疼。
他强行打圆场,“我送你。”
“谢谢,我到了。”
休息的地方离片场极近,下了楼走两步的功夫。秋棠站在片场入口,这下他没话说了吧?
秦易铮:“嗯,你忙,想喝咖啡还是红茶?”
秋棠:“......”
季节已经做好入冬的准备,剧情却绕着夏天打转,演员戏服单薄,看着就受罪,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场戏拍完,一个小配角哆哆嗦嗦从片场出来,薄薄一件襦裙被风吹得贴在骨头上。不到十度的气温,大家都穿棉袄裹大衣,而她仅披了一件春秋天的毛衣开衫,冷得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秋棠路过看见了,把刚泡好的热咖啡送给她,问她怎么穿这么少。
小演员感激地接过,握着杯子暖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从另一个片场过来,没来得及带衣服。”她的戏只有今天一天,明天又要去别的片场跑龙套。
秋棠想了想,把外套脱下来给她。
小演员吓了一跳,直摇头不敢接,反正就剩待会儿一场戏,咬咬牙就过去了。
“这片场大小事情都归我管,万一冻出个好歹来,你倒霉我也倒霉。穿上。”秋棠还有事得先走,让她离开剧组之前记得还就行。
易升的项目有笔订单出了点问题,秦易铮看了助理发过来的邮件,给他拨回电话:“你飞一趟A市,让采购部门的主管一起......嗯,有问题反馈给我,我会跟进。”
一通电话打了接近半小时,他放下手机,重新灌了一个热水袋给秋棠送过去。
天黑成一片,片场灯光一簇簇地刺眼,每个人都包成粽子。秦易铮眯着眼睛,努力从五颜六色的大衣中分辨出秋棠的身影。
拉了个人问她在哪,那人抬手粗粗一指,秦易铮循着方向望过去,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还没看清,他忽然听见那边有人喊:“掉下去了,有人掉下水了!”
秦易铮眼皮一跳,几乎在听见喊声的同时锁定住那个坠水的身影,他一眼看见那件驼色的大衣......可不就是秋棠!
片场取景庭院,后院好大一片池塘,晚上水冷得刺骨,伸个手都要浑身一抖,不敢想象整个人掉进去是个什么感受,况且秋棠还那么怕黑。
秦易铮吓得七魂丢掉六个,跑的路上随手扯了围巾扔在地上,一头扎进水里。
他一辈子没游这么快过,借着微弱的光找人,一拍水面,震起数米浪花,他急疯了,回头问岸上吼:“人呢?人在哪!”
“那边那边!”七手八脚地指过去,秦易铮甩镖般游了过去。
他方才眼底戾气十足吓人,大家都被他骇住,平时哪见过这样的秦总,秋棠匆匆赶来:“发生什么事?”
助理伸手一指,呐呐道:“有个小龙套意外落水,秦总就冲下去救人了。”
......小龙套?
她疑惑看向周围,周围人都一头雾水。
“秋棠!秋棠!”秦易铮还在水里大声喊她的名字,迟迟得不到回应,急得要发疯。
过去许多细节潮水般涌上来,秋棠怕黑,她一个人在黑暗里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秦易铮眼前浮现出年幼的秋棠在小房间里缩成一团的样子,他心都快痛碎在这塘冰冷的水里。
秋棠把眼镜擦好戴上,看清了水里两个身影,总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一点意外。”她同旁人解释,心里把秦易铮臭骂一顿,连个大活人都能认错,眼睛怎么长的。真丢人,待会上来了更丢人。
她把导演的扩音喇叭搬过来,先试了试声音:“喂,喂。”觉=觉得差不多,她脸转向水面。
一束追光照下水,照在秦易铮的身上。他抬手挡了挡,循着光望过去,竟然在岸上看见了秋棠的脸。
......她怎么在岸上?
他划水的动作顿住,浮在水上,看着光影模糊不甚真切的岸上,又看看不断扑腾浮沉的前方,隐约露出来的大衣一角分明刺目。
还在看。秋棠翻了个白眼,声音调到最大:“秦易铮。”
这声音还听不出来那真的可以丢去沉塘了,秦易铮终于如梦初醒,体力透支却宛如起死回生,她人没事就好。
秋棠拿着手电筒站在岸边,举着喇叭对他说:
“救生员已经下水救人,秦总,你可以上岸了。”
第52章
小龙套被两个救生员提溜着, 连呛带咳地从水里爬上来。
刚才一脚踩空落了水,周身寒意包裹,在塘里她吓得话都说不出, 忘了大声呼救,现在终于脱离水面重回岸上, 旁边热哄哄的人围着, 小龙套傻愣愣地撑着胳膊坐在地上, 浑身湿哒哒,眼眶一红, 终于想起来要哭上一嗓子。
只她刚一张嘴,倏然察觉旁边投来一道强烈的视线,转头看见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的男人,鼻高眼深,浑身湿透, 几缕碎发贴在前额, 水珠顺着鼻梁滚落, 嘴唇抿成一线,一身黑衣正襟危坐, 气场强大又摄人。
他目光如炬,从她身上的大衣扫过,最后在她脸上定格一秒,像是审视。小龙套被这眼神看得后脊发凛,肩膀一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泪都吓飙出来一串。
“坐这吹风?兴致不错。”秋棠吸着咖啡走过来, 手里毛巾一把盖在秦易铮头上。
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人, 秦易铮浑身紧绷的肌肉在这一刻终于松懈,如同噩梦解脱,他嘴角线条柔和:“我以为刚才是你。”
“我在机位后面,怎么会在取景棚里?”
“万一呢。”
“我傻吗?”
“是我傻。”
秦易铮脸上淡淡含笑,虚惊一场后的释然。
确实傻,回顾刚才的乌龙,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傻到来不及思考,仅凭一眼背影一件衣服就以为是秋棠,就往下跳,太好骗了,若是想让他失去理智,想令他臣服于股掌间,秋棠一个名字就够了。
这是气温八度的户外,水边,夜风擦着水面梭过来,秋棠围巾棉袄全副武装都牙关瑟瑟,而他衣摆淌水,唇色泡得发白,却闲闲坐着像是乘凉一样。
他不会冷的么?
秋棠在秦易铮身旁蹲下,伸手去触碰他的右手,指尖碰上的那一瞬犹如针扎,结冰冻骨似的冷,她倒吸一口凉气。
也就是在那一瞬,秦易铮反握住她的手,带进怀里紧紧抱着,按在他的心口。
秋棠挣脱不开,秦易铮手臂犹如钢铸,圈着她,她手背缚在他坚硬冰冷的掌臂里,手心贴在他强劲炙热的心跳上。
“别动。”他闭眼叹息,“让我抱抱你。”
其实他不剩多少力气了,厚重大衣浸了水之后像秤砣一样,饶是他游泳技术过人也架不住里三层外三层的束缚。
彻寒湖水灌进口鼻,那一刻他都忘了冷,麻木的神经只剩下着急。他在一片漆黑中高声呼喊,而四周死一样的寂静。
原来得不到回应是这种感觉吗?头顶是广袤漆黑的天空,身下是暗流涌动的深潭,伸手不见五指,听觉视觉通通沉入水底,一直沉到最森冷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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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在伯里岛,他不想下水,放任秋棠一个人在海里一口气游到很远,远到快到危险的深海区,她害怕了,回头望一眼岸上,岸上空无一人,当时她是什么心情呢?那天是她的生日,而秦易铮记忆最深刻的是她惊恐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