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中,裴蓁蓁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青竹香,她似乎躺在什么人怀抱中...
裴蓁蓁微微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清了那个人的脸:“王洵...”
听到自己的名字,王洵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她,只见少女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鬓发散乱,很是狼狈。
“王洵...你没死啊...”裴蓁蓁近乎呢喃般说道。
“真好啊...”
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这是裴蓁蓁清醒时绝不会承认的一件事。
少女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王洵没能听清她说什么,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淡淡的酸涩。
裴家,裴子衿。
*
裴蓁蓁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瑶台院。她看着雕花的床柱,眼神有一瞬的迷茫。
“水...”裴蓁蓁嘴唇干裂,从喉咙中发出一个气音。
白芷听见动静,连忙冲上前,看见裴蓁蓁睁眼,她的眼泪止不住落下:“女郎,你终于醒了!”
她抹了抹眼泪,连忙去拿茶水,一边吩咐房中侍奉的另一个少女:“繁缕,快去禀告郎主,女郎醒了!”
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点点头,语气里满是雀跃,显然也为裴蓁蓁醒来而激动:“好!”
裴蓁蓁有三个贴身侍女,白芷,紫苏,繁缕。
白芷父母都是裴府家仆,自幼跟随裴蓁蓁,温和沉稳,统领瑶台院的事务;紫苏和繁缕是被卖入府中,紫苏性格内敛,不善言辞,但精于数算,便由她管着裴蓁蓁的银钱;繁缕年纪最小,性情活泼,却做得一手好绣活,能梳各式各样的发髻。
白芷扶起裴蓁蓁,坐起的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她疼得一皱眉头。
“我睡了多久?”裴蓁蓁喝了水,这才有余暇问白芷。
白芷眼眶泛红:“足足一天一夜了。”
这么久?
裴蓁蓁微垂下眼眸,侧脸看上去精致而脆弱。
白芷正要说什么,门被推开,纷乱的脚步声响起,裴蓁蓁转过头,看见萧云珩一马当先地冲了进来。
紧随其后的是他兄长萧云深和裴蓁蓁的二哥裴清渊。
萧云珩凑到裴蓁蓁床边,小心翼翼地问:“蓁蓁,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眼下是一片青黑,看上去很是疲惫。
裴蓁蓁目光落在萧云珩右臂,完好无损。
那她这次也不算无用功吧。
“没事。”裴蓁蓁淡淡道。
她这样态度,反而让萧云珩更加愧疚。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要蓁蓁来救。若不是蓁蓁,这一回他可能就丧生虎口了。
倘若平时他能多练武,也不至于在面对险境时连跑都跑不掉。
裴清渊上前挤开他,握着裴蓁蓁的手絮叨:“蓁蓁,下回你可不能傻了,那么危险的情况你怎么冲上去?你最重要还是要保护好自己!”
说着,裴清渊没好气地瞪了萧云珩一眼,要不是这家伙只喜欢舞文弄墨,蓁蓁哪里会受伤。
萧云深站在一边,也道:“蓁蓁,这回多亏有你,只是以后不要如此了。按道理,是我们要保护你才是。”
他伸手摸了摸裴蓁蓁的头。
裴蓁蓁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小叔也很担心你,昨日守了你一夜。等他下朝后就会来瞧你,除了背上伤口,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萧云深又问。
裴蓁蓁摇头:“还好。”
她说着打了个呵欠。
白芷正好端着药上前:“几位郎君,医官嘱咐,女郎这次失血过多,需要静养,喝过药再睡一会儿才好。”
三个少年点点头,识趣地退了出去。
裴蓁蓁喝了药,白芷往她口中塞了一块蜜饯,随即睡意就涌了上来。她躺下身,迷迷糊糊想起一件事,眼眸半睁半闭:“白芷,是谁救了我?”
白芷背对着她收拾药碗,听她这么问,回答道:“是王七郎君,就是那位琅琊王氏的...”
她说着回过身,却发现裴蓁蓁已经靠着柔软的枕头安然入睡。
白芷无奈地笑笑,小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琅琊王氏府中,高台之上,琴音如流水倾泻,风吹云动,檐角的风铃叮铃作响。
玄衣护卫顺着石阶走上高台,侍立一旁。
一曲毕,王洵停下动作:“如何?”
护卫回禀:“主上,正如您所料,密林之中还留着一些痕迹。”
王洵站起身,走到木栏边:“萧氏本家人丁凋零,作为萧家家主的萧明洲迟迟不肯成亲,眼看偌大萧家只有萧云深萧云珩兄弟,总有人动了些歪心思。”
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乌黑的长发也散在风中。
王洵没在说话,背着手缓缓走下高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注一)
少年的声音如佩环相击,随风传得很远。
护卫本以为他还有什么吩咐,没想到他就这样离开,只能匆匆跟上他的脚步。
“郎君…”护卫迟疑问道。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首诗吟唱结束,王洵抬手接住一枚风中飘落的树叶。“将线索交给萧明洲吧。”
他淡淡笑着。
护卫点头应是,俯身行礼后退下。
园中只剩王洵一人,他端详着手中那枚树叶,轻声道:“裴子衿…”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诗经·郑风·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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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萧郎君。”白芷压低声音,向来人俯身行礼。
萧明洲看了看安静的床榻,也压低了声音:“还在睡吗?”
白芷点了点头:“可要将女郎叫醒?”
“不用,让她睡吧。”萧明洲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在桌上。“这是我向陛下讨来,能祛疤的药,之后你记得为她敷上。”
“是。”白芷低着头将药瓶收下。
萧明洲走到床边,静静看了一眼裴蓁蓁的睡颜,又问:“阿姐,可有来看过蓁蓁?”
“未曾。”
萧明洲的眼神黯了黯,阿姐到现在,还在怪罪蓁蓁么?
可那件事,如何能是蓁蓁的错?
走出房门,立刻便有侍从迎上前,在萧明洲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哦?”萧明洲挑了挑眉,“他没说别的。”
侍从摇摇头。
“白送这样大的人情给我,”萧明洲的眼神意味深长,“王七郎,所图甚大啊。”
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债。
“那我们?”侍从请示道。
萧明洲微微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将那些伸得太长的手,都砍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这一次若不是蓁蓁引开恶虎,云珩恐怕不死也伤——伤到无法入仕,没有资格继承萧家——
*
裴蓁蓁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照在回廊上,连庭院中的树叶也被映得显出了金红色。
木窗外,白芷停下脚步:“五郎君,你怎么来了?”
少年身形消瘦,身上的衣料虽是上好但显然已经洗涤过很多次,他低着头,气质阴郁:“我...我听说蓁蓁受伤了,来...来看看她...”
白芷闻言笑了笑:“多谢五郎君惦念,不过女郎还睡着,不如五郎君改日再来?”
少年眼神有些失望:“喔,这样啊...好...”
“白芷,让他进来。”
裴蓁蓁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白芷有些惊讶,原来女郎已经醒了吗。她领着少年穿过回廊,进了房中。
“坐吧。”裴蓁蓁的唇色还是那么苍白,但眉目间的疲倦已经好了许多。
少年听她的话坐在桌案旁,神态拘谨。
“去倒一杯茶来。”裴蓁蓁转过头吩咐白芷。
少年捏着衣角,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问:“蓁蓁,你...你的伤还好吗?”
这个阴郁内向的少年,就是裴蓁蓁庶出的五哥,裴清黎。
裴家五个儿子,长子二子都是裴蓁蓁的同胞兄长;三子四子是二叔裴元嫡子,其母早逝;而五子裴清黎,乃是裴蓁蓁父亲裴正的庶出子。
裴清黎的生母是裴蓁蓁母亲萧氏的贴身侍女,偏偏动了歪心思,趁裴正醉酒怀上了裴清黎。
要知道,萧家门第远高于裴家,裴正如何敢动萧氏的贴身侍女,这是明晃晃地打萧家的脸。
被侍女算计,裴正深觉丢脸,就算怀上孩子,裴清黎的生母也未能得到名分。
及至生下裴清黎,裴正对这母子俩也没有改变态度,只当他们不存在。
府中下人最会见风使舵,家主态度如此,下人自然也不会把这位庶出五郎君放在眼里。克扣份例、阳奉阴违都是常有的事。
裴清黎七岁的时候,生母病逝,至此便只有他一人在这偌大裴府后宅孤独求存。
十三岁的裴蓁蓁,和这位腼腆自卑的五哥当然是关系平平,裴清黎在她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也只有家宴时会见上一面。
但二十多年后的裴蓁蓁...
裴蓁蓁看着裴清黎,目光复杂,眼前这个少年,和多年后的铁血刺史,简直像是两个人。
谁能想到,裴家默默无闻的妾生子,最后做上了一州刺史,面对胡人铁骑誓死不降,宁愿殉城而亡。
从木窗望出去,能看见天边被夕阳染得通红的火烧云,蓦地,萧蓁蓁又想起当年豫州城破前夕。
冬日的寒风呼啸,刮在人脸上冰冷刺骨,城楼上染血的旌旗飘扬,孤独而悲壮。
“这座城,你守不住的。”一弯孤月挂在夜空,月光凄清孤冷,裴蓁蓁裹着厚厚的披风,慢慢走上城楼。
这里已经有一个人了,裴清黎坐在城楼上,手中抓着一坛酒,俯视着城楼下数量众多的营帐。
“我知道。”他这么回答。
“那你还不快跑,”裴蓁蓁冷声道,“难不成真打算死在这里。”
裴清黎灌了自己一口酒:“我不能走。”
裴蓁蓁没有问为什么,她转过身同裴清黎一样看向城楼下:“值得么?”
“司马公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注一)”
裴清黎温柔地笑了起来,“蓁蓁,我觉得值得。”
城楼上一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得似乎连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听得清。
“听说三哥也在下方围攻的匈奴军队中,可惜不能与他相见,也不知他如今可还好。”过了许久,裴清黎才再次开口。
裴蓁蓁漠然道:“不会比你更差了。听说匈奴王对他礼遇有加,还想把女儿嫁给他,相比之下,你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裴清黎叹了口气:“就算天下人都这么说,我也不相信三哥会为了苟全性命而屈从匈奴,他这么做,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你们口中的声名,究竟有什么可执着的。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与其为了虚无缥缈的声名而死,还不如好好活着。”裴蓁蓁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吗?
裴清黎看向她,无奈地笑着。
“我说错了吗?”裴蓁蓁神情冷硬地迎上他的目光。
裴清黎摇摇头:“没有,只是我们所求,终究不同。”
“我果然是不懂你们...”裴蓁蓁闭上眼,她不懂裴清黎,正如她也不懂已经死去的大哥二哥一样。
得了忠义的名声又如何,被天下百姓称颂又如何?
裴蓁蓁只想他们活着,哪怕他们放弃了她,哪怕她心里其实是恨着的,她也希望他们活着。
裴清黎纵容地看着她:“那就不懂好了。蓁蓁,我多希望你这一生也不会懂。”
裴家的儿郎有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甚至为此要放弃许多东西,包括——家人。
可是蓁蓁不必要如此,不必像他们一样。
就当是作为哥哥的私心,裴清黎只希望裴蓁蓁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裴家的门楣与荣耀,南魏的兴衰安定,自有他们来扛。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司马迁《报任安书》
女主几个哥哥的设定是我在其他地方写的旧文里的构思,可惜没能写出来,所以放在这本文里啦~
第十一章
见裴蓁蓁一直看着自己的脸,裴清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怎么一直看着我?”
“好好瞧瞧你长什么样,以免日后忘了。”裴蓁蓁讽刺道,“若是我也忘了,天下恐怕就没有几人记得你是什么样。”
“蓁蓁,你说话可真是...”裴清黎忍不住叹气,而后又轻声笑了起来。“没关系,有你记得我就够了。”
“走吧,蓁蓁,去北边。你总不想留下来同我一起赴死吧。”
萧蓁蓁拉紧披风:“谁想和你一起赴死。”
她缓缓转过身:“裴清黎,再见。”
“再见,蓁蓁。”
两个人心中都很清楚,这将是他们最后一面。
裴清黎死守豫州城,匈奴王久攻不下,折损了双倍于城中兵力,心里肯定憋着一股怒气。豫州城破后,匈奴王绝对不会对裴清黎手软,连全尸也不可能为他留。
裴蓁蓁走下城楼,月光追在她身后,像开出一朵安静无声的花。
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她脸上却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