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那些事,终归只有裴蓁蓁一人记得。
但这也不打紧,聚在一处用了饭食,繁缕便命人拿出置办的爆竹烟火,江风池是个跳脱的性子,便拉着自己夫人要亲自去点,还拉上了褚月明。
噼里啪啦的响声打破了静夜,江风池捂着耳朵跳开,脸上满是笑,方宁便在一旁纵容地瞧着他,褚月明应了繁缕要求,帮她点燃了烟火,她拉着紫苏的手,紧张地看着。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裴蓁蓁不由看向天际。
王洵缓缓走到她身边:“还记得两年前,金水里那场烟花么?”
裴蓁蓁嗯了一声,那夜王洵说的话,她都还记得的。
唯一没想到的是,如今陪在她身边的王洵,竟也有了前世记忆。
他们的纠葛,原来那样深。
“以后每一场烟花,我都陪你一起看。”
这句话出口,回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良久,裴蓁蓁才出声:“话既然说出口,便要做到才是。”
“会的。”烟火映明王洵的脸,他唇边笑意加深。
不远处,江风池高声对着裴蓁蓁的方向道:“女郎,愿咱们往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裴蓁蓁面上浮出浅淡而温柔的笑意,会的,我们都会,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主动伸出手,牵住了王洵。
王洵没有低头,只是与她十指相扣,一切尽在不言中。
次年春,帝令,改元昭明。
至秋,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注一)
古语云,寒露有三候:一候鸿雁来宾;二候雀入大水为蛤;三候菊有黄华。
此时正是秋菊吐芳之际。
裴蓁蓁路过街市,恰巧见人在兜售各色秋菊,便令繁缕告知那人,请他各送上几盆到府中。
她并不爱这些花草,却知王洵甚喜。
这可算是一笔大买卖,卖花的少年连忙问:“不知府上…”
他还没说完,便被身旁卖皮毛的汉子拉了一把:“便是虞夫人府上呢!”
繁缕付了定钱,嘱咐他别忘了,便转身离去。
少年伸长了脖子看去,只看见从车帘中露出的一点侧脸。
连身边侍奉的奴婢都这样美貌,不知那位虞夫人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呢。
“大哥,这虞夫人是?”少年虚心求教。
汉子笑了一声:“你可是刚来这东海郡?”
少年点头,汉子便为他解释:“这虞夫人是打外处来的,也不知她什么来历,身家颇丰,来了东海郡之后,买地置业,颇是大手笔。她家下人采买东西甚是大方,问起主家,只叫我们唤作虞夫人。”
“这便招了那并州胡氏的眼,要想法子吞了这弱女子的家财。”
少年满脸担忧,并州谁不知道胡氏的行事,他们在这儿,便是土皇帝,可以说半个并州都是胡氏的。
“那这虞夫人?”世人总是同情弱者的,与胡家一比,虞夫人便值得怜悯了。
“胡家欺她是个弱女子,却不知此女和咱们这位新到任的刺史…”汉子说到这里,挤眉弄眼,一副你懂的表情。
新刺史?少年一惊:“咱们并州的新刺史,不就是那位名扬天下的王七郎君么?!”
“不错,有刺史大人调停,胡家才没能闹起来,虞夫人也得以安安稳稳过日子。”汉子感叹道,“其实这位虞夫人真是个好人,城中那几所学堂,便都是她办的,收的束脩也不贵,我还想着等攒够了钱,便送我家小儿去学堂。”
“哦,还有那济世医馆,你可知道褚先生?”
少年连连点头:“谁还能不知道褚先生呢,他的济世医馆可救了许多人,诊费也便宜得紧。”
“这也是靠着虞夫人的家财开起来的,医馆中还收学徒,不论男女;自虞夫人来后,东海郡还兴建了许多工坊,每月工钱尽够养活一家三口了,因而留在东海郡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便是种地,虞夫人收的地租也比胡家低得多呢。”
并州偏僻,地力不丰,一年辛苦劳作,交了朝廷的税之后,不过能勉强温饱。
尤其并州的土地多在胡氏名下,他家盘剥起佃户来可是毫不心软。
“自虞夫人开了慈幼堂,被溺死的婴孩也少了许多。”汉子叹了口气,若是可以,谁想杀了自己亲生的骨肉呢,实在是养不活多一个人了。
不过他的表情又振奋起来:“如今东海郡却是越来越好了,往年哪里有那么多人愿意买我的皮毛。”
他说着,拍了拍手下厚厚一沓皮毛。
少年有些羡慕:“可惜虞夫人只在这东海郡中。”
他却不是东海郡的人。
胡家能忍裴蓁蓁这些作为,不仅因为王洵,更因为她所做一切改变只在东海郡,未到胡家底线。
不过他们也对裴蓁蓁积压了诸多不满,各种小动作自不必说,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怎么避开王洵耳目,除掉这令人生厌的女子。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算计谁,还说不定。
裴蓁蓁回府的时候,王洵已经先她一步回来了。
虽有了刺史府,这大半年来他还是住在静园,绝口不提搬离的事。
“来看看这幅画。”王洵持着卷轴唤她。
裴蓁蓁上前一观,不由点头:“阿瑶于书画上的造诣,越发进益了。”
原来是王瑶书寄来的亲笔画卷。
不过裴蓁蓁却从画中窥得一丝熟悉的意味,叫她有些惊讶,这是…
“多亏了你三哥不吝指教,阿瑶来信中,狠狠夸了他呢。”
王洵这句话叫裴蓁蓁不由挑眉,他们俩,何时做了书画之友。
裴清知如今入朝为官,领了度支一曹的主事之职,他的老师元微公也留在了洛阳。
闲话几句,裴蓁蓁说起了正事:“胡家那里,可以收网了。”
“夫人放心。”王洵笑得一派光风霁月,全然看不出他是在说着阴谋算计那回事。
从去年冬来了并州,裴蓁蓁便开始盘算着怎么收拾胡家。
胡家在并州这些年经营也不是假的,既要拔除胡家势力,又不能让并州民生动荡,更加不能的是叫徐后、刘邺注意到他们的动作,这便颇要费一番功夫。
这也是裴蓁蓁和王洵两辈子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联手,叫那胡家已经跌进了坑里还尚且不知。
裴蓁蓁也忍了那胡家好些时日,如今终于可以一网打尽,不用见那些嘴脸。
不过…
她咬了一口红豆糕,说话因此有些含糊:“我原以为,作为世家子,你不会对胡家下那般狠手。”
世家侵占土地,将平民变作奴仆,他们现在做的,却是要世家将侵占的土地尽数吐出。
毫不客气地说,这是动摇世家根本的事。
裴蓁蓁还罢,上辈子经历让她从未将自己放在世家一派。但王洵这么做,那便是成了世家的叛徒。
要知道,作为南魏顶尖世家,琅琊王氏暗中侵占的土地,比之胡家,定然只多不少。
“比起剥削天下百姓供养世家,我想换个方式。”王洵叹息道,换个方式,让世家继续传承。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如果不去做,那永远也做不到。
他只希望,这天下能好一些。
这天下,不是李氏皇族的天下,不是世家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南魏倾塌,战火四起,各方势力洗牌,这是最好的机会。
那红豆糕太甜,裴蓁蓁只吃了一口便觉得腻,便理直气壮地将剩下的塞到王洵嘴里。
王洵无奈一笑,就着她的手将这块红豆糕尽数吃了。
裴蓁蓁看着他,眼神有些漫不经心,她轻轻哼道:“我总会陪着你的。”
王洵陪着她,她也会陪着王洵,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在一起,那便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寒露
第九十一章
入冬的第一场雪来临时, 盘踞并州百年,从身份低微的商贾,到勉强跻身世家的士族, 偌大胡家, 轰然倾塌。
往常总是耀武扬威,在并州街头横行无忌的胡家族人像死狗一样被刺史府的兵士拖出了府邸,投入死牢。
刑场之上,刺史府的文书高声诵读出胡家这些年来的种种罪状, 最后猛地扬声:“如此种种,罪无可赦,奉刺史之命, 胡家众人,当处斩首之刑!”
高处的王洵神情平淡,胡家人狼狈地抬头望去,只觉得那张如谪仙入世的容颜,比恶鬼更加可怕。
他们总以为王家七郎之名,是全靠了背后有琅琊王氏。却不想这个还未及冠的世家郎君, 手段比之朝堂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更加可怕。
若是早知道...胡家家主脸上似哭似笑, 神情扭曲, 再无一丝半点往日气定神闲的气度。
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刽子手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 胡家家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昂起苍老的头颅:“王洵!同为世家, 你这般作为,定会为天下人所弃!我等着,我等着那一日!”
话音刚落,屠刀落下,鲜血四溅。
王洵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既然决定了这么做,就有了承担任何后果的决心。
胡家一族近百口人,皆于今日就戮,鲜血蔓延开,染红了脚下的青石路面。
围观者哄然叫好,无一人为胡家鸣不平。只因胡家这些年,在并州做下的恶事,堪称罄竹难书,如今他们伏法,当然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不远处,裴蓁蓁放下车帘,冷冷哼了一声:“败犬之吠。”
处置了胡家,自其庄园中放出数千被藏匿的奴仆。南魏是以人头收税,世家谎报人口,为的便是少交税钱。王洵带着人重新登记了人口,其中因为胡家以势压人,强行没其为奴的,便都放了自由身。
至于胡家侵占的田地,在整理造册之后,一部分根据情况交还给原本属于它们的主人,而另一部分则以合理的价格卖出,并州府库因此丰盈不少。
这些事情实在琐碎,王洵领着刺史府上下官吏,足足花了一月时间才将一切都理清,人人都熬得眼下两团青黑。
裴蓁蓁当然也是心疼的,不过她比王洵轻松不到哪里去。
胡家掌握并州上下大半产业,胡家一倒,为了不叫并州民生出现什么动乱,便需要裴蓁蓁私下运作,维持物价,尽量减少胡家败落带来的影响。
两人都是早出晚归,除了晨起那一顿饭食,旁的时候连见一面都难。
如此忙碌了月余,一切终于都尘埃落定,王洵和裴蓁蓁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偏厅之中,裴蓁蓁伏在桌案上,旁边的账册还摊开着。
烛火跳动,裴蓁蓁的呼吸很是平稳,面容沉静,相比起清醒时,多了几分恬淡温柔。
王洵回府之时,便看到这一幕。
示意身边的随从退下,他放轻脚步地进了厅中。或许真是累了,裴蓁蓁对房中多了一个人毫无所觉。
王洵走到她身边,指尖轻柔地拂过她乌黑的发,神情温柔。
抬手将裴蓁蓁抱起,王洵调整了一下姿势,好叫她更舒服一点,然后才向她卧房走去。
刚出门,便迎面遇上前来奉茶的紫苏,王洵手指在唇前轻轻点了点,示意她嘘声。
紫苏恭谨地退到了一旁,任他将裴蓁蓁送回房中。
将裴蓁蓁放在床榻之上,鸦羽一般的长发散开,越发衬得她肌肤雪白。
王洵也没有叫人来,亲自为她褪下鞋袜,去了外裳,再小心盖上锦被。
这样一顿折腾,裴蓁蓁还是没有醒来,看来真是累得狠了。
王洵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好好睡吧,小姑娘。”
那种可称为幸福的情绪在他胸膛中漫溢,两世辗转,他终于还是抓住她的手,这是他的小姑娘。
他收回手,正要离开,却被裴蓁蓁抓住手腕,王洵顿时一怔。
裴蓁蓁并没有醒来,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感到他要离开,故而伸出了手。
王洵挣不开她的手,或者说,他根本不舍得松开。
俯下身看着裴蓁蓁,王洵几乎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他无奈地笑着,声音低沉:“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裴蓁蓁大约是感受他的呼吸,皱着眉别过头,身体却很诚实而习惯地伸手抱住了王洵。
王洵这下便是真的惊住了。那双手抱在他后背,明明只是温热,却让王洵觉得滚烫得不容忽视,他脑中一片混乱。
“这可不是我先动的手。”他轻声在裴蓁蓁耳边道。
次日一早,室内已经亮了起来,裴蓁蓁慢慢皱起眉,终于在这光亮中慢慢睁开眼。
眨了两下眼,裴蓁蓁恢复了一些清明,才要起身,却察觉有什么不对。
她转过头,只见还穿着昨日衣袍的王洵躺在她身旁,她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中,这一转头,两人的脸近得几乎贴在一处。
裴蓁蓁鼻间全是他身上清冽如雪中青竹的味道,她的双眼猛地睁大。
砰——
被一脚踹到地上的王洵被迫清醒过来,他昨晚心神不宁,半夜才得入眠,因而今日醒来得竟比裴蓁蓁晚,被她一脚踹下了床。
裴蓁蓁拉着锦被,恼道:“王洵,你...”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她的眼神已经叫王洵充分体会到了她恼怒的心情。
王洵慢慢站起身,这样的动作让他做起来还是那么赏心悦目。
“夫人,昨晚,可不是我先动的手。”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
裴蓁蓁眼中空白一瞬,恍惚想起昨晚迷迷糊糊,她好像是主动抱住了谁...
“你给我出去!”
最后,事情还是以王洵被恼羞成怒的裴蓁蓁赶出房间而告终。
不管在什么时候,女人都可以是不讲理的生物。
面对提着热水,惊讶得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的繁缕,王洵还是一派风轻云淡,泰然自若地离开。
只剩繁缕留在原地,于风中凌乱。
女郎和王七郎君?
她是不是该替女郎绣陪嫁的衣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