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衡在豫州数年,深得豫州刺史信任,但显然,他并不像他的上官一般,对徐后死心塌地。
“你背后是谁?”裴清行冷静地反问,“或者说,同你合作的人,是谁。”
裴清黎一点也不意外他会猜出来,只笑着说了两个字:“北边。”
北边...
并州,王洵——
还有,蓁蓁!
裴清行猛地抬起头,对上裴清黎的笑眼,久久无法言语。
*
桓露得知桓陵生死不知的消息后,把自己关在营帐中流了一夜的泪。第二日,她好像就恢复如常,救护队伍中的伤兵。
黄昏,队伍停下行进的脚步,桓露端着一托盘的伤药和纱布进了伤兵的营帐。
血腥气充溢在鼻间,桓露半跪在床前,面色不变,倒上伤药为眼前的人重新包扎:“之后右手别用力,伤口再崩裂又要浪费一份伤药。”
她说得很不客气,但人高马大的男人却不敢回嘴,只能讪讪点头。他可不敢得罪这些日日都在看护他们的医士,哪怕是个小姑娘。
若没有他们,他和许多人此时应当都没了性命。
桓露站起身,正要动作,却听到一句虚弱的呼唤:“阿露...”
这声音陌生而熟悉,叫桓露立刻僵住了身形。
她的呼吸有些乱,缓缓转过身。
那个人躺在病床,穿着与寻常禁军无异的军服,胡子拉碴,满头乱发披散,没有丝毫风度可言。
但桓露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流着泪扑向他身边,眼中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十三哥!”
桓陵的伤很重,但好得也很快。他常年习武,身体本就比一般人好得多。
桓陵能活下来,实在不是一般的好运气。
战场之上,他冲在最前面,手中不知收割了多少胡人性命,自然被刘邺盯上,下令围攻,取他头颅。
桓陵寡不敌众,身受重伤,他的副将带人冒死将他带出包围,又同他换了铠甲,引走追兵。
身着寻常兵士盔甲的桓陵倒在战场中,混在地上一堆生死不知的士兵当中,是搜寻战场的辅兵见他一息尚存,才将他送去伤兵营。
王洵带人到镇江边时,桓陵已经能正常走动了,他站在王洵身边,望着江面上数艘吴氏的水船,微微眯起眼:“吴氏啊...”
“你打算怎么过这镇江?”桓陵问。
王洵出兵之时正值深冬,他绕过镇江,从结冰的支流上去了南地。
但如今冰雪消融,此法已不可行。
吴氏占据一方,水军尤强,因而甚是霸道,水船能及之地,均要受他制约。
王洵要带人渡河,便要坐船,但以吴氏素来行事,如何肯轻易行这个方便。
桓陵看着王洵,有些好奇,以现在情况看来,想做吴氏的水船渡河,恐怕得大出血才行。
但依他对王洵的了解,王七郎可从来不是能受人威胁的人物。
王洵面上笑意不变:“自然是用船渡河。”
李见微皱着眉,他对吴氏的行事也有所了解:“吴氏的船,可不好借。”
“这天下,也不止吴氏有船。”王洵含笑道。
可是能有足够他们这么多人渡河水船的,应当只有吴氏了。
若是三两条船,恐怕无济于事。
再有,若是吴氏扔了脸皮,待船行到江水中时,对船上的镇北军、并州军发起进攻,他们不善水战,到时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桓陵忍不住催促道:“你既然有了法子,还不快说,卖什么关子。”
李见微也忍不住看向他,不知他要如何解决眼前困局。
王洵淡然如常,双手笼在宽大的袍袖中,有风从江面吹来,衣袂飘然,如仙人遗世独立。
“有法子的,不是我。”
还没等桓陵问出口,王洵看向镇江上流,脸上扬起笃定的笑:“船来了。”
桓陵和李见微应声看去,风帆招摇,数艘巨大的水船自远处缓缓而来,船头撞开水波,微蓝的天际有飞鸟掠过,发出一声轻唳。
女子站在船头,一身烟青衣裙如轻雾笼罩,突兀出现在江面,叫人几乎以为她是水波中的精魅。
“这是...”桓陵看呆了眼,直到王洵有意无意地挡在他面前,他终于回过了神。
“不就是看两眼吗。”桓陵摸了摸鼻头,颇有些无语。
他当然认出了裴蓁蓁,从前他就知道,这位裴家小女郎,生得实在是好,却没想到她成年之后,会是这样的倾城国色。
如今再见,叫他忍不住看呆了眼。
“朋友妻,不可欺,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桓陵调侃道。
王洵不由冷笑一声:“便没有我,你敢欺她?”
桓陵默了一瞬,下一刻道:“不敢,您二位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祝你们白头偕老。”
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天下能消受那位小女郎的,也就一个王七郎了。
“那是?”李见微听了他们你来我往的一番话,奇道。
“并州虞夫人,裴蓁蓁。”王洵这样说。
她从来不是谁的附庸,她只是她自己。
不远处,裴清渊紧紧盯着船头的人,口中喃喃道:“蓁蓁...”
便是数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被他这样一说,裴清知和裴清衡也认出了她。
裴清渊不错眼地看着独身去了并州,从此再未相见的妹妹,几乎有些失魂落魄地说:“看来她离了裴家,也活得很好...那就好...那就好...”
只要她能开心,那就够了。
第一百零六章
吴氏前不久才换了一位家主, 这位吴家家主如今不过三十而立,勉强也称得上年少有为。
王洵带人驰援洛阳,又护送着那么多百姓一路北上, 这样的动静, 吴氏不可能没有听闻。
坐在楼船之上,吴家家主看着江边王洵一干人等,心情很是惬意。
毕竟要有求于人的,可不是他。
吴家家主自信, 王洵要想过镇江,唯有借他家的船一条路。
如此,他怎么能不趁着这个机会狮子大开口, 好好敲诈王洵一笔呢?
要知道,这位王七郎的姘头,那个并州虞夫人,商队从西域走到南地,旗下商铺不计其数,应当是这天下最富有的人之一了。
如此财富, 早叫吴家垂涎不已, 如今有了敲竹杠的机会, 当然不能放过。
吴家家主跷着腿, 心情轻松得只差哼支小曲了。
“阿瑜, 你说我要问那王洵要多少过路费合适?”吴家家主笑问身边的崔瑜。
前不久, 崔瑜的亲妹崔莹嫁给刚刚丧妻的吴家家主,崔瑜也一跃成为了吴家家主最信任的人。
大魏倾塌,崔氏、王氏、谢氏、桓氏等一等世家,没有了之前的权柄,地位也就再不如往常一般超然。
反而是吴氏这样手握重兵, 占据一方的势力,更有话语权。
其中不少更是趁势而起,称王称帝。世家子弟四散,各自选择心中明主效命,竟有汉室倾颓之后,群雄并起,逐鹿天下之景。
而今看来,崔瑜选择的主上,便是吴家家主了。
“王七郎素来善谋,恐怕不会轻易就范。”崔瑜淡淡笑着,身形有些清瘦,一双眼深不见底。
当年洛阳城中世家宴饮不断,崔瑜和王洵也打过一些交道,对他也算有几分了解。
见崔瑜并未顺着自己的话吹捧几句,吴家家主心中有些失望,他笑道:“阿瑜,你就是太小心了,这镇江之上,从来是我吴氏说了算,若要渡江,无我首肯,除非他们都生了一双翅膀...”
他的话还没说完,庞大的船队沿江而下,浩浩荡荡向这方而来,吴家家主立刻惊得跳起来。
镇江是吴氏的地盘,吴氏拥有数量众多的船只,训练精良的水军,日夜巡视镇江上下,成就吴氏威名。
然而,此时镇江之中,却突兀地出现了一支船队,几乎能与吴氏水船相抗衡,这叫吴家家主如何能不惊惧。
这些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是属于谁的?!
天下能造大船的工匠寥寥无几,大都养在吴氏府中,是谁造了这么多只船,吴氏却未曾收到任何风声?!
他涨红了脸,问船上水军的头目:“这船队是哪儿来的?!”
那人立刻跪了下来,只道不知,他们巡视镇江时,从未见过这些船。
得不到答案,吴家家主满腔怒气无处发泄,狠狠踹了跪下来的男人一脚。
崔瑜这才劝道:“主上暂且息怒,还是要先弄清这船队为何而来。”
这样多的船,甚至足以威胁吴氏对于镇江的统治。
沿江而下的这支船队,与吴氏的水船越来越近。
吴家家主看见了那个站在船头的女子,忍不住一怔,随后回过神,这女子,难道就是这支船队的主人不成?
他身边的崔瑜自然也看见了裴蓁蓁,瞳孔几不可见地一缩,这是...那个裴家小女郎,裴清行的妹妹。
她怎么会在这里?听说当日她独身去了并州...
崔瑜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并州虞夫人扬名,不就是在裴蓁蓁离开洛阳之后么?难道,她就是虞夫人?!
他不敢相信,虞夫人之名传遍北地,如今,就连南地对她也有所耳闻。所有人都以为,既称虞夫人,定是成了亲的妇人,何况,她所展现的手段谋略也不似一个少年人能有。
对面的船上传来少女的声音:“吴家家主何在,我家夫人,请他一叙。”
吴家家主沉着脸,示意身边随从:“你家夫人乃是何人!”
繁缕答道:“旁人都称我家夫人,虞夫人。”
并州,虞夫人。
吴家家主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裴蓁蓁身上,同大多数人一样,他也认为虞夫人是个三十许的妇人,却不知她竟是这样年轻的女子,还生得那样一副好颜色。
既是并州虞夫人,那她来的唯一原因,便是为了王洵。吴家家主想借渡江狮子大开口的如意算盘,便全落空了。
他的脸色很是难看,不仅是为了从嘴边溜走的那笔财富,更是因为裴蓁蓁带领的这支船队,一眼看去,船上水军装备精良,军容整肃,有足以威胁吴氏水军的能力。
王洵出兵,麾下除了并州军,更有镇北军,本就不容小觑,如今再加上这支水军...
吴氏虽然没有公然称王,但要说其没有争一争这天下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吴家家主心中百转千回,脸色阴晴不定,若是此时发动突袭,能不能将这虞夫人的船队一举拿下?
便是付出些伤亡,只要能保住吴氏水军的地位,那也不亏。
裴蓁蓁早就了解过这吴家家主的性子,对繁缕耳语几句,繁缕忍不住弯了弯眼,才高声道:“吴家主,我家夫人言,为迎刺史归来,并州一万精兵正在对岸!”
若是吴家家主想做什么多余的事,这些精兵足够在吴氏城中杀个来回。
吴氏占据镇江之利,水军天下无双,相比之下,在陆上的战力就很是一般。
倚仗镇江南渡,吴家在城中的防守也很是有限。
崔瑜低声对自己的妹夫劝了几句,又道:“王七郎驰援洛阳,救洛阳百姓北上,使他们免遭胡人践踏,在天下人看来,乃是大义之举,主上若要阻止,恐受非议。再有,如今我们不知并州实力如何,贸然开战并无好处,不如放他们渡江,也免遭天下议论。”
他的话很在理,吴家家主虽然不甘心,还是应下了。
他示意吴家的水船后撤,放裴蓁蓁的船队前行,到了王洵所在江岸。
王洵顾不得旁人,驾着照夜玉狮子跑向江边,身后,李见微看得有些莫名。
“这就叫小别胜新婚。”桓陵冲他挑了挑眉,一脸坏笑。
“蓁蓁!”王洵抬起头,露出发自真心的笑意。
他们从未分开这么久,但为了天下,为了他们共同的目标,有些事不得不去做。
裴蓁蓁对上他的眼,蓦然一笑,那一瞬仿佛春日山花开遍,叫人沉醉其中。
“王洵,我来接你回家。”
*
兰陵,萧云珩正在同人对弈,对面的人手执黑子,口中笑道:“阿珩,你兄长千里奔袭,救下端王,又随王七一起救洛阳数万百姓如水火之中,如今天下都赞他不愧为兰陵萧氏儿郎。你若是再龟缩在这兰陵老宅之中,就要被他比下去了。”
萧云珩神情不变:“谢五,你此番来,就是要同我说这些废话么?”
那人一笑,转开话题:“这几年王七在并州都毫无动静,我本以为他想置身事外,经洛阳一役,却又不确定了。你兄长既是助他,你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萧云珩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五郎笑意不改,身体前倾,将脸逼近萧云珩:“若他要自立,就不该救端王,便是救了也该要他即刻死了,这样雍州才会顺理成章落到他手中。”
可是如今,端王李见微还活蹦乱跳。
“所以我想,他对那个位置没有意思,反而是想将端王推向那个位置!”谢五郎一针见血地说。
其实这番推论是很不合常理的,天下有几人能对那万人之上的宝座不动心,又有谁能拒绝可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机会?偏偏王洵做到了。
谢五郎自问,换了他,恐怕也很难这么果决地放弃。
萧云珩将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所以?”
“从前在洛阳,我就讨厌王七。”谢五郎好像又说起了另一件不相干的事,“他这样一个人,真是将我们都衬得黯淡无光。但要论起来,这天下叫我服气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我想,他应当不会输。”
“你就这么肯定?”萧云珩反问,匈奴出兵三年,王洵也在并州沉寂了三年,直到此次驰援洛阳,天下人才又都记起了他。
谢五郎偏头笑道:“会咬人的狗不叫,更何况,天下也只有他身边,有一个敛财之能不输沈余的虞夫人。”
战争拼的不只是兵力,还有后勤。在一场战争中,钱粮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