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芝芝端了点心来,“赵姑娘,你大半日没吃东西了。”
赵锦诺摇头,“我不饿。”
芝芝又道,“侯爷若是醒了,知道奴婢没照顾好赵姑娘,奴婢又该挨责罚了……”
赵锦诺看了看她,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缓缓伸手捏了一枚点心往嘴里送。
芝芝亦知她心中不好过,不打扰她,福了福身离开。
赵锦诺刚咽下半口的点心,就似哽在喉间,难受,又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就似窒息。
没有人的角落里,赵锦诺伸手捂住嘴角,泪如雨下。
……
子时前后,丹州来了府中。
一众师兄弟离京,府中诸事皆要照料,葛琼一人忙不过来,师娘又不在,他亦需要照看老师,一直托到了子时前后才到。
他到的时候,谭悦已经退烧,安静睡着,只不时咳嗽两声,除此之外,脸色傻白得如同没有血色一般,微弱的呼吸都似是不能让胸膛起伏。
“换我吧,你去歇着吧。”丹州上前。
丹州昨日守了谭悦一宿,整个白日又都没合过眼,眼底都是猩红血丝,赵锦诺轻声道,“丹州,今晚我守谭悦吧,后日,我就离京了……”
丹州愣了愣,会意道,“那我就在外阁间,有事唤我。”
赵锦诺应好。
子时过后就是午夜,从午夜过后至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赵锦诺一直坐在椅子上,双臂环膝看着谭悦,一桩一桩想起许久之前的事,又一件一件如如光掠影一般在脑海中忆起。
她只觉这一夜分明漫长,却又似白驹过隙。
……
等谭悦醒的时候,已是翌日天明。
他早前烧得迷迷糊糊,不知自他上次清醒到当下过了多久?眼下又是什么时辰了?
大病的人不会觉得饿,谭悦只是仿佛又出了一身汗,身上发虚,刚开口唤了声“芝芝”,说他想喝水,目光却忽得滞住,反应过来,床榻前的椅子上坐着的人是赵锦诺。
谭悦微怔。
他不知她在椅子上坐了多久,但眼下,见她双臂搭在膝盖上,埋首在双臂里,整个人这么窝在椅子里,似是还熟睡着。
谭悦想叫醒她,却在张口的一刻,又忽然噤声。
不想叫醒她。
早前她在这里遇见朝帝,他趁机支开她,也并未来得及同她讲旁话。他是希望她赶紧离开南顺京中,越快越好,又忽然想,她这一离京,他又病重,许是,日后再也见不到了……
他想默默多打量她一些时候。
看着赵锦诺窝在椅子上的模样,他还记得许多年前,师娘领她到府中时,他正在苑中作画,余光轻轻瞥过师娘领进屋中的小丫头。
师门没有过女弟子,他多看了她一眼。
她看起来老老实实,低着头,恭顺有礼,实则等师娘中途离开,她赶紧转了转眼珠子,机灵得打量起四周来,明眸青睐,又眉开眼笑,还没留意在一侧暖亭中作画的他。
再等师娘一回来,她又老老实实呆在原处,似是头都没抬。
呵,阳奉阴违……
谭悦只觉好笑。
只是,这“阳奉阴违”生得有些好看,所以勉勉强强也算不得“阳奉阴违”了……
似是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事,谭悦嘴角不觉勾了勾,但又由得嘴角勾了勾,忍不住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破了屋中原有的平静。
赵锦诺突然抬眸,一脸睡眼惺忪看向眼前,分明是才阖眼不久。
“你醒了?”似是见谭悦醒了,赵锦诺睡眼朦胧间仍有一抹笑意。
谭悦敛了早前面上的温和,只平静道,“你怎么还在?”
他的意思是,他早前就让她离京的,再加之又在宁远侯遇见过朝帝,她更应赶快离开才是。
赵锦诺轻声道,“我后日就走。”
谭悦眸间淡淡,过往总是催着她走,她不走,她今日忽然说后日走,他似是又说不出话来……
良久,谭悦才低声,“我让冯涛送你回京中。”
赵锦诺拒绝,“冯涛应当守着你。”
她知晓他身边信赖的人本就不多,芝芝和冯涛算是最信赖的两个。
但芝芝是侍女,他身边总需信得过的侍卫,又尤其,是这种时候……
谭悦瞥了她一眼,恼火道,“我都这幅模样了,连床都下不了,还能同谁打架斗殴,惹是生非去?需要冯涛守在府中照看我?”
赵锦诺一时语塞。
谭悦又道,“冯涛又不是大夫,他就是帮忙抓药我都嫌他会抓错,他除了守在苑中还能做什么?”
赵锦诺知晓他惯来觉得越好的,越容易对其严苛。
有人分明倚重冯涛。
赵锦诺也不戳穿。
见他要撑手坐起,赵锦诺轻叹,“太医让你躺着!”
谭悦应道,“我躺了很久了,腰疼。”
赵锦诺只得上前帮忙扶他坐起来。
她一面扶谭悦,一面听谭悦道,“让冯涛跟着你,一路安稳,旁人也不会起疑。陛下见过你,你若是露出马脚,我就是欺君,有意隐瞒你的身份替阮奕作掩护,届时我和阮奕都脱不了干系。我让冯涛送你一程,陛下才会相信你真是公子若,打消疑虑,平日里这么聪明,怎么眼下这都想不明白?”
赵锦诺将靠枕放在他身后,又听他道,“冯涛在,我放心。”
赵锦诺眸间微微滞了滞,垂眸,“好。”
她应得又干脆,谭悦意外。
赵锦诺遂才抬眸看他,“还有旁的要交待的吗?”
轮到谭悦语塞。
他是想要交待的东西很多,眼下却噤声。
赵锦诺沉声道,“那我有。”
谭悦抬眸看她。
赵锦诺轻声道,“我想下次来南顺时,见到的还是早前那个活泼话痨的丹州,和那个清风霁月的谭悦,他还未教我画过佛像……”
谭悦淡声,“好。”
******
晌午前后,赵锦诺自宁远侯后回来,便再没去看过谭悦。
她同谭悦已经道别过,怕再见谭悦,会不放心离开京中。
但她留在京中,只会给谭悦和阮奕增添麻烦和危险。
丹州在侯府照看谭悦,赵锦诺便留在府中陪老师和师娘。如今府中只有葛琼在,不如早前一众师兄都在的时候热闹,她明日要走,今日便在府中陪着老师和师娘说话。
临末了,明大家问,“明日要走,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赵锦诺点头,“收拾好了,东西不多,男装上路也轻便,谭悦让冯涛同我一道走,这一路应当安稳。”
师娘也颔首,“安稳便好,等到了苍月,记得捎消息过来,免得先生和我担心。”
赵锦诺应好。
师娘摸了摸她的头,朝明大家叹道,“有没有觉得时日过得真快,一转眼,几个孩子都这么大了?”
明大家笑,“所以你我才老了。”
师娘和赵锦诺都跟着笑起来。
晚间,师娘包了饺子,赵锦诺最喜欢吃师娘做的饺子,似是有……幼时母亲的味道……
******
翌日,丹州送她至城门口。
若不是谭悦还病着,丹州应当要送她到慈州的,但眼下,谭悦的情况算不得好,谭悦又不想见旁人,丹州在侯府中陪着谭悦,总要安心得多。
有冯涛和几个侍卫在,丹州不担心赵锦诺安全,只嘱咐道等到苍月记得报平安。
赵锦诺颔首。
“快走吧,路上不耽误了。”丹州其实也舍不得她。
冯涛撩起帘栊,赵锦诺踩着脚蹬上了马车,而后撩起车窗上的帘栊,同丹州挥手道别。
马车缓缓驶离城门口。
直至视线拉得越来越远,赵锦诺正欲放下帘栊,却忽得怔了怔,看向城楼处,却见果真是阮奕身影,赵锦诺眸间微微柔和润泽,却没有出声唤他或向他挥手,因为他身侧还有旁人。
阮奕一定是特意来送她的,那他也一定早就看到了她。
赵锦诺唇角再次勾了勾。
城楼上,阮奕身侧的鸿胪寺卿还在介绍这座城楼的历史,今日阮奕忽然说想来城楼看看,鸿胪寺卿便亲自作陪。
阮奕在城楼处远眺,直至目送那辆马车去到不可望处,阮奕才朝身侧的鸿胪寺卿叹道,“果真是一衣带水,既雄伟壮阔,又广袤无垠。”
鸿胪寺卿笑道,“阮大人过誉,这边请。”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阿玉离京啦
周末开始拉,这章有红包
第128章 风波
有冯涛和宁远侯府的侍卫在, 从京中去慈州的这一路通行无阻,亦无波澜。
赵锦诺想起早前与丹州和谭悦同行时,一路上走走停停, 又是绕道去看吴叔, 给吴叔“惊喜”(惊吓),又是在途中画画,买糖,从慈州到京中虽走了有足足十四五日之久, 却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与当下离开时的心境截然不同。
眼下,阮奕还在南顺京中, 谭悦的病情还是未知,但他们都想让她安稳离开南顺……
所以她离开南顺返程。
但她虽离京,心底却似揣了几块沉石一般,惴惴不安,亦放不下思绪。
这一路,赵锦诺或在马车中看书, 或窝在马车中发呆, 而冯涛似是也得了谭悦的嘱咐, 一路行得都很快, 从京中到慈州也只用了□□日左右的时间。
转眼, 慈州城就在眼前。
慈州已是南顺的边界重城, 从慈州再走三日水路江船便能抵达朔城。
朔城便是苍月地界了。
赵锦诺撩起帘栊,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慈州城,忽然想,她真的要离开南顺了……
有宁远侯府的令牌在,慈州的守卫恭敬执礼, 并未阻拦。
眼下已近黄昏,慈州夜间很少有江船,尤其是寒冬腊月。谨慎起见,冯涛也不建议赶今晚的夜船,翌日晨间便有船,他们坐明日第一班船离开都更稳妥些。
慈州有谭悦的府邸在,赞歇一夜也不必去客栈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
谭悦的府邸隔壁,是丹州早前置下的两座宅子,一座是他自己的,一座是给赵锦诺的。两座府邸都有谭悦府中的下人在打扫,赵锦诺似是今日才有时间认认真真得打量起丹州给她的这处苑子。
越是细致打量,越才知晓丹州的用心。
从主苑外阁间望去,布景是她的《冬晨图》里苑中的布景。
花苑里的风景,是她早前画《玉人图》时的风景。
偏厅,厢房,花苑……其实处处丹州都是用了心思的,全是她画里出现过的景致,分明是想给她惊喜,但她当时却走马观花,注意力全在粉红色的奇怪装潢上,却忽略了丹州兴致勃勃想让她看的惊喜。
难怪她说起“过家家”的时候,丹州一脸要吃人的表情。
他分明花了这么多心思,她却未曾好好看过,是有些对不起丹州……赵锦诺心底唏嘘,等下次再见丹州时,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其实,份外暖心。
赵锦诺笑笑,许是心情好了许多,她想趁着夜色尚早,去慈州城内逛逛。
慈州最出名的便是刺绣。
赵锦诺记得慈州城内几间最好的绣坊,想挑些入眼的,带回京中给郁夫人和赵琪。
今日已是正月十一,在南顺,正月十五是大过年关的。
夜市闲逛时,见处处都在张灯结彩,已在准备着几日后的元宵佳节。
冯涛跟在赵锦诺近侧,其余的侍卫稍远些跟着,并无大碍。
临到离开夜市时,赵锦诺忽然想吃酸枣糕,她记得西街的那间铺子,有一回丹州带她去过。
小二热情招呼,稍等片刻便将她要的酸枣糕拿了来。
赵锦诺道谢,正要离开时,店家却追了出来,“客官,您的东西落了。”
她的东西?
赵锦诺诧异,她不记得有什么东西落在方才的铺子里。
店家将锦盒递给她,“您刚才落在店里的呀。”
赵锦诺微微拢眉,冯涛也确认,“我们家公子确认没有落东西,您可是认错人了?”
店家也愣了愣,而后恍然大悟,“诶呀,瞧我这脑子,给糊涂的!是早前另一位夫人落下的,公子同那位夫人生得真像,实在是不好意思。”
赵锦诺笑笑,并不介怀。
慈州本就是南顺京中最繁华的城市,慈州的夜市在整个南顺都很有名,往来的人诸多,会认错也在情理之中。
赵锦诺并未在意。
等回了府邸,赵锦诺一面看书,一面用了些先前在夜市买的酸枣糕打发时间。
只是稍许,又想起店家将她误认成旁人的事。
那她,得同那夫人生得多像?
赵锦诺眸间淡了淡,她是听宋妈妈说起过,她同娘亲生得像。
只是,娘亲已经病逝了……
若是娘亲还在,她又怎么会一人在庄子上,由宋妈妈抚养长大?
思及此处,赵锦诺缓缓放下书册。
她是想起娘亲了。
宋妈妈说过,娘亲也是爱吃酸枣糕的……
赵锦诺眸间淡淡氤氲,许久过后,又阖上酸枣糕的盖子,起身去洗漱。
明日还要早起,今日不能睡得太晚。
离元宵还有三四日,此时往来慈州和朔城的人是最多的。
稳妥起见,冯涛是想乘明晨第一班商船去朔城。这样早班的商船人少些,便更安全稳妥些。
赵锦诺没有意见。
临到入睡,赵锦诺熄了夜灯。
似是自从同阮奕一处,她便改了入睡一定要留一盏夜灯的习惯,即便阮奕眼下不在。
赵锦诺伸手牵上被子,微微阖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