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季风过境——漾桥
时间:2020-11-08 09:06:27

  跟着跳下车。入目是大片大片的绿植,道路两旁的树像是无人问津的长在森林里一样,恣意长得无比高大,遮出大片阴凉。
  门口的六个大字掉了漆,在爬山虎的映衬下仍然清晰可辨“尧光市少年宫”。
  瞿清知道这里。
  五六年前,这里还是中小学生的乐园,每学期各学校都会组织学生来这边交流学习。
  即便是假期,父母能带着来这边玩,也是一件特别让孩子开心的事。
  很久远了,后面,尧光市建起了最大的游乐场,完全真实的海洋馆、天文馆、3D科技馆,映衬之下,少年宫的模型就显得很不发达了。
  这些年,除了少年宫附近的居民来晨练,或者偶尔有大学生游客来玩,鲜少有本市的学校组织大规模的集体参观学习活动了。
  瞿清记得自己六年级才转学过来的时候来过。
  刚好学校组织了参观学习的活动,每个班的班主任带着自己班上的学生排队分批参观。那时候,瞿清还没有自己熟悉的玩得好的同学,但是她总是很开朗很大胆,走在第一个,又总是听得太认真,班主任走半天才发现丢孩子了,回来找人,发现她还趴在生物馆的海洋区的小鱼缸面前看得入神。
  季风和门卫打过招呼,询问好闭关时间是晚上6点,只有不到一个小时时间了。
  看瞿清在愣神,季风直接拉着她校服的衣袖,带她直奔生物馆的海洋区。
  海洋区并没有真正的水生动物。
  瞿清记得她来的当时还有一些活的鱼类,养在各种鱼缸里。其余的,则是在整间刷成海底世界的蓝色房间里,从屋顶高高低低用线垂落下来的各色的大型鱼类及水母的模型等。
  相比于现在新兴发展起来的海洋馆水族馆,很是简陋。
  瞿清有些疑惑地看向季风。
  完全没懂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总不是……要让她写什么观后感吧。
  脚下已经有了要溜的趋势。
  季风却依旧抓着她的袖口不松手。
  瞿清挣了两下没挣开,愤愤地抬头看少年。
  “你带我来这干嘛?”
  少年手下力道不松,垂眸看着她,眼底有一丝探寻:“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这是什么问题,瞿清用一种“你不正常”的眼神看他一眼,有些好笑:“几年前,尧光市的中小学生谁没来过啊?”
  “你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来的吗?”
  瞿清想了一下:“六年级?我刚转学过来的第一个月就来过了。那时候还要写心得感悟。”
  看季风眼底还带着一丝探求和忍耐,瞿清犹豫了:“你、你没来过啊?”
  那她刚刚是有点嚣张了。
  想了想,瞿清试着找补:“没来过其实也没什么,和现在差不多,就海洋区这里,那时候摆了点鱼缸,里面是各种常见的或者新奇的鱼。我家以前在海边,见的多了去了。”
  原本是想安慰他的……怎么反而越像变相炫耀了……
  瞿清噤声,移开视线,挠了挠头,视线瞥到一旁的休息区的曲线型建筑,既算是分隔的围栏,又可以当做长座椅。
  这个区域她印象很深,之前上面还有她“乱涂乱画”留下的罪证。
  整条围栏变化很大,当初只是配合背景被漆成海洋蓝,可以让参观的小朋友自由在一侧画画,现在整条几米长的休息区,都变成了渐变的蓝色。上面画的是一些海洋和生物演变的过程图。
  瞿清记得自己原先画得很丑,却还迷之自信地画在最开头。
  她画的是一片树叶,那是她当时喋喋不休给一个才认识的小伙伴画的。
  就在……
  这里。
  瞿清的手指和视线都缓缓落在长座位开头,那里画的是一只博物馆里常见的海洋生物的化石。形状酷似一片树叶……那是她最初画在这里的那片树叶。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还有班上的同学嘲笑她海洋里怎么会有树叶,可是现在……其他人画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了,而她画的树叶,以另一种更生动更有生命力的形象出现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年。
  瞿清无比确信这就是她当初画的那片树叶的轮廓。
  她一时有些激动起来,季风早在她蹲下的时候就松开了她的衣服,此刻她的手下意识的拉住了季风的衣袖下摆,晃了晃:“哎哎哎!这最开始是我画的!居然还在诶。”
  “嗯。”季风反应很平淡。
  瞿清却也不在意,全部注意力都被这片树叶吸引,唇角不自觉挂着笑:“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被人嘲笑了。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只有我这片树叶留下来了。”
  说着说着,瞿清突然想起一件好玩的事。
  “给你说个好玩的事。我记得我那时候才转学过来谁都不认识。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们班同学都兴奋得不得了,我可是真正在大海里游过泳、跟着我爸下海收过网的人,这种小鱼小虾我都看得不爱看了。”
  “我那时候遇到一个小弟弟,才这么高,”瞿清在自己眼角的位置比划了一下,“他有只眼睛受伤了,包了纱布,一个人呆着这里,也没人跟他玩。我刚好无聊,就陪他玩了一会儿。就因为他,我才在这里画的那片树叶。哦,对了,我还在他衣服上画过画呢。”
  瞿清笑着抬头,却看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有些尴尬地起身,移开目光:“不过,我后面也没见过他了,不是一个学校的。希望他即便只有一只眼睛也能活的很快乐吧。”
  海洋区里亮着幽蓝色的光,光影配合下,倒真有几分简陋的海底世界的模样。
  “这些,”季风却忽然开了口,声音像是顺着弯弯绕绕的通道口吹进来的风,带着濡湿的气息,倒真有几分大海边的感觉来,“是我在少年宫当志愿者的时候,断断续续画上去的。”
  瞿清愣怔了一下,收回目光看他,似乎没懂他的意思。
  季风的视线却缓缓落在了面前的长幅画作上。
  “小学的时候,我在这里碰到过一个女孩,她告诉我,她最近在研究怎么把树叶做成书签,让他们既保存了当下季节的样子,又不会干裂,还没有成功。”
  “那时候,我很封闭,不喜欢和同龄人一起玩,也为此遭人讨厌。不小心弄伤了眼睛。在这里画画的时候,她主动向我走过来。”
  “她对我说‘你知道人为什么会有两只眼睛吗,还是对称的两只’,她说那是为了看到更准确的距离和方位。”
  “她说,我一只眼睛看不到也没关系,因为这样反而可以更专注,看到和别人不一样的世界。”
  “她还送了我一片树叶,在这里留下了一片树叶画,”季风抬手指座位,视线落回到瞿清脸上,“还因为怕被老师骂,把手上的颜料都擦在了我身上,跟我说那是送我的手指树叶画。”
  瞿清半张着嘴,听着,心底越悬越高。
  明明很热的天气,她却觉得背后生出了一层冷汗。
  “你、你……你是……”
  瞿清上下扫了扫比自己高一头的男生,完全没有从前的影子。
  又或者说,她压根不记得当时那个小男孩的长相了。
  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瞿清脸色有些垮,抬手保护性地捂住胸口:“我我我心脏不好……你别吓我啊……”
  ——
  瞿清转来尧光市的那年,跟着全校师生来过少年宫。那个时候,她碰到过一个一只眼睛贴着厚厚的纱布的很安静的少年。
  她记得——
  当时自己凭借生活经验侃侃而谈,给人家讲鱼,讲各种鱼的品种和生活习性。这些都是瞿仕为租船出海的时候,讲给她听,或者带她看过的。
  那时候看那个男生乖乖巧巧实在听话,她忍不住吹了不少牛。
  还指导人家的视角和画画……
  “你知道人为什么要长两只眼睛嘛?”
  “而且还是对称的。”
  其余细节记不清了,但是瞿清当时侃侃而谈的模样却忽然像是生长在了自己脑海里一样。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男孩问。
  瞿清一脸得意:“我看《百科全书》上说的。”
  想到这里,瞿清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手指缓缓张开两条指缝,去偷看少年的神情,声音里闷着慌张:“你……你找了我这么多年吗?你、你找我来这里,是要报复我的吗……”
  其实瞿清刚刚刻意美化自己形象了,仗着季风不知道事实。
  当初,她并不是要在少年身上画树叶,就是不小心抓着笔涂到人家身上了,想掩人耳目,结果越画越花,还忽悠别人说是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才觉得不好看,这叫艺术。
  结果,季风就是另一个当事人。
  瞿清不免想起她当着季风面,吹牛说刘洋就是季风,季风有多么多么厉害之类……
  ……往事莫要重提。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大脑里像是万千江河汇聚成瀑布,尔后从数十丈的高空坠落,砸出无数水花。
  瞿清猛地想起了季风在艺术楼更衣室,冷冷的对她说“第四次”时的模样。
  如果,那时她在少年宫碰到的少年真的是季风……
  那确实,是第四次弄脏他的衬衣了啊。
  第一次比每一次都过分,她还成功逃脱了。
  瞿清从指缝里偷看季风,想着自己跪下抱他大腿有没有获得赦免的可能。
  季风视线落在少女被手指遮了大半的灵动视线上。
  脑海里缓缓把她和那个穿着宽大的校服的模样缓缓重合。
  “我家楼下的梧桐树落下来的,送你一片,还是挺好看的吧。”
  “我最近在研究怎么把树叶做成书签,又不会因为干了而碎掉。还没成功。”
  “等成功了,我就拿去卖,说不定能赚好多零花钱呢。”
  “你也没有朋友啊?我刚转过来,我也还没有。嗯……那我们可以做朋友呀。”
  “我叫瞿清,你呢?”
  季风当时只有一只眼睛看得到,他却一眼记住了这个少女。
  “对了,这是我自己串的珍珠手环,送给你好不好。”
  ……
  这么多年了,他每年寒暑假来少年宫做志愿者,从原先的熙熙攘攘到如今的冷冷清清,迎来无数红着脸和他要联系方式的少女,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给他塞一片树叶、大大咧咧地挥笔在他雪白的衬衫上画了两道,又鬼灵精怪地要把那污渍画成树叶的女孩,结果越涂越花……她快吓哭了,他却笑了……
  她是为补偿自己弄脏他衬衫才送的手串,他宝贝一样珍藏了许多年。
  她说要和他做朋友,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再见过。
  骗子。
  季风有时候恨恨地想着。
  从少年宫回去的当晚,孙姨把他满是污渍的衬衫洗得雪白,又把口袋里的枯树叶丢掉了。一向有礼貌又沉默寡言的季家小少爷闹脾气一天没有理孙姨,看着干干净净的垃圾桶,抱着雪白的衬衫委委屈屈在房间哭了一下午。
  “你看,这种小鱼叫沙丁鱼。通常都被做成罐头。书上写的,公交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说的就是这种鱼。我们家原来那片都没人吃这个。对了,我今天是坐公交车来的,你呢?”
  季风答不上来。
  他没坐过公交车,也没吃过沙丁鱼罐头。
  视线看向自由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小少年羞得满脸通红,为自己见识浅薄感到羞愧和难过。
  那之后,和孙姨和好以后,他偷偷摸进厨房,问孙姨:“什么是沙丁鱼罐头?沙丁鱼罐头好吃吗?”
  孙姨慈爱地摸着他的头:“傻风风,有钱人家哪里会想吃那个啊。你要想吃的话,孙姨明天拿一罐给你尝尝——”
  本来是无心的一个承诺,结果向来不苟言笑的小男孩瞪着大眼睛很认真地点头:“想吃。”
  ……沙丁鱼罐头什么味道季风已经忘了,但是那个瓶子,他反复洗净了,连同少女随手送的手串,一直宝贝一样放在自己房间的书架上。
  高中刚开学,季风作为优秀课学生代表,上台讲话,一眼从国旗台上的人群中,看到了昏昏欲睡,还不忘在人群里调皮捣蛋、和台下的男生用眼神打闹的少女。
  季风匆匆的念完稿,全程都在听着周围人对她的评价。
  听说她初中不学无术,这次被通报是因为高一才开学就逃课。
  她还用眼神安慰着台下、坐在他的班级方阵的男孩。季风后面知道了,那男生叫刘洋,这么多年,和瞿清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很多人说……他们一直都是一对。
  再后来,他知道她的树叶书签成功了。其实不止一次去旧书店看过她,买了书签,可她从来没有认出过他。
  同一个学校一年多,一个人在云端,一个人在泥壤。
  好几次,季风是优秀学生代表,瞿清则混迹通报批评的差生之中。他静默的站在前排,总能听到瞿清在后面对着别的男生讲小话,然后自己笑得不成样,被老师批评。
  季风总想着,只要一次,哪怕有一次,她能认出他的话……
  可是从来都没有。
  少女总是灵动的,俏皮的,无谓的,跋扈的……不论怎样的,视线从来没有分给过他。他可以是全校师生的焦点,可望向他的视线,从来不会有她。
  后面分了班,瞿清去了文科最普通的班,两人平日里从来不会碰面。
  季风有时候想,也许就是这样了。
  这个女生也许就是这样的没心没肺,说过就忘,她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承诺。
  他们也许就注定是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过去这么久,小女孩无心承诺,他也不该有这奇怪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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