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清预料了千万般情境,却偏偏没想到是这样。
平静得甚至抓不到歇斯底里或者浓烈渲染的切入口,只有无力和疲惫,像是燃尽的死灰,吹起一口呛人的气息。
她收回视线,有些坚定地看向陈安梨:“安安,过几天,我想去一趟美国。”
——
三年的时光说短不短,但这还是瞿清第三次踏上去美国的飞机。
飞机上,乘务长已经开始播报起飞前的注意事项,瞿清偏头望着窗外,硕大的停机坪,停着许多架飞机。
飞机破开云层的时候,瞿清望着再望不见的下方,心底忽然无尽的空和慌张。
十四个小时的飞行,半天的时光。
瞿清一路睡不着,生生蓄了满眼的疲惫,望一眼窗外滑翔而过的陌生的航班,这才觉出自己是真的到了。
飞机票不便宜,是她攒了很久的小金库,瞿清甚至有些后悔,这钱拿着给家里添点家具多好,再不济,她可以换一台新电脑,旧电脑最近开机都得要死,还会死机丢稿子,很可能拖累她写论文。
但是听着身旁的两个美国情侣交流着去哪吃饭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自己在想什么,她的感情是无价的,用这些钱给它一个清白或者……结束,总归是值得的。
瞿清固执的这样想着,旁边的人过走道时,闲散的背在肩侧的包不小心撞到了她的头,包包上面的尖锐部分在她眼角划出一道细细的伤痕,转瞬就见了血。
对方是个金发碧眼的男孩,很急忙的道歉,又在看清瞿清失神的面庞后,脸上漾起一抹浅笑:“真的没事吗?我爸爸是医生,我可以带你去检查一下。”
瞿清现在哪有这种闲心,就连一向怕疼的她都像是觉不出疼一样,只摆手说没事,然后背着自己的背包下了飞机。
取了行李,一路打车赶往季风的学校。
她不知道是在害怕还是回避,对于这次的到来,连短信都没有给季风发一条。
她总是安慰自己,别的女生不是也会给男朋友这样的惊醒吗,季风……也会觉得这是一个小小的惊喜吧。
这样想的时候,她侧目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眉头深锁,一点没有喜悦的心情,她弯了弯唇,调整着角度,试图摆出一个很温婉甜蜜的笑。
司机从后视镜同她对视,以为她在同自己示好,也向她展露出一个很友好的笑,然后问:“中国人?”
瞿清诧异片刻,有些不好意思的收起表情,点头:“是。”
“我在这边接到过不少中国人,那是个很不错的国家。我在中国待过几个月,你好吗?”司机说了一句音调飘走的中文,侃侃而谈,“啊,就在昨天,我还送一个出了车祸的中国男孩去附近的医院……”
瞿清没有心思听更多,满脑子都是季风,季风看到她,是会惊讶大大过惊喜,还是惊喜大过惊讶呢,亦或者……她会看到什么根本不在期许和准备中的画面。
她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划过的风景,点头微笑着,敷衍着热心的司机。
终于到了目的地,司机好心的把她的行李箱递给她,挥手用中文说再见。
瞿清也很真诚的稍稍颔首,和司机说再见,这是她到这个陌生国度陌生城市碰到的第一份温暖和善意,多少抚平了她的忐忑和慌张。
拎着行李箱,一路循着记忆里的地址而去。
瞿清其实对认路称不上特别敏感,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本能,这条路只走过短短几次,却像是刻印在脑海里一样,时时在梦中浮现。
美国这边的天气也同样阴雨,才下了场雨,天也不放晴,瞿清拖着行李箱走在满是湿意的路上,行李箱的滚轮格楞楞的,拖出两条水泽的路。
行至那栋写满两个人回忆的独栋小屋前。
已经是近黄昏时分,瞿清顺着看到了小小的厨房窗子,那里有着一个小小的围着粉色围裙的身影,虽然远道看不真切,却也从动作里看得出满脸的幸福和甜蜜。
是郑言霜。
瞿清脑海里忽然就回响起她娇嗔的叫着“季风哥哥”的声音来。
还有她学着这样叫季风时,带着醋意和担忧问他“男生是不是都喜欢女生这样叫哥哥,把持不住啊”,当时言笑晏晏,如今想起,不知是讽刺了谁。
瞿清的脚步一滞,手像是脱了力,手里的行李箱“砰”地就砸在了地上。
才停了的雨又有了落下的趋势。
“啪嗒”,有雨滴砸在瞿清脸上,眉梢,顺着砸进了眼睛,她被动眨了眨眼,才觉出眼里的干涩。
意识瞬间回拢。
瞿清就像疯了一样,伸手下去摸索着掏出手机,拨通了季风的电话。
那边没人接。
很快,厨房门口出现了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怎么看到季风的眉眼。
从前他还时时会和她视频,摒去对着别人时那种冷傲和抵触,一脸委屈地嘀咕“清清,我好想你”。
这一个月,他们甚至电话都甚少聊。
只有季风关切的短信,她憋着气,压抑着回,宛如一对不会有感情回应的手机情人。
像是怕女生做饭笨手笨脚伤了自己,季风拧着眉,从她手中夺过锅铲,熟悉的眉眼,像是利刃,一刀一刀刻在了瞿清眼底。
她想起第一次来美国时,黏在季风背上,季风做着她最爱吃的三明治,煮了姜糖水,关切的问她肚子还痛不痛。
雨势渐大,打在脸上还有些疼,她眨眨眼,任由雨水顺着自己清丽的面庞蜿蜒而下。
站在这样一个陌生到,除了季风,她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瞿清忽然觉得时间像是被定格了一样。
她忽然就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看过的宫斗剧,想起了周迅饰演的如懿,在看到曾经最爱的少年为新欢打破原则规矩时,是怎样的心寒悲愤。
那时只当周迅演技好,如今自己再看,忽然发现,直面这种物是人非的留不住,痛意真的是往骨髓里去的。
视线渐渐被模糊,瞿清身上的衣服很快也被打湿了,黏在身上,像是一棵树上,随岁月无声老死的皮。
不知是不是从前的旧情牵扯着季风有所感应,窗子里,才抢了锅铲的男人抬头,顺着窗外看了过来。
瞿清忽然像是无端惊惧的动物,忽然不敢看清他的眉眼,倾身拎起行李箱,就在漫无目的的狂奔起来。
哪里都好,只要让她逃离这里,这一切,哪里都好……
瞿清跑着,撞到了人,对方用英文骂骂咧咧,她却哆嗦着唇,用中文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头也不敢抬,然后继续向前跑着。
“咚”,终于又撞到了人。
瞿清依旧低头颔首“对不起,对不起”。
这次,手臂被人拉住了。
☆、第40章
对方有些不敢确认地开口说了句什么, 瞿清抬头,混着雨水,望进一双湛蓝的眼眸。
金发碧眼的男人似乎仍旧诧异, 但是手里的伞倾斜过来, 先替瞿清挡住了雨。他笑得深邃的眼眸微弯,用蹩脚的中文问:“发生什么了?”
看瞿清一脸茫然,男人补充:“我们见过的,飞机上, 我撞了你。现在,平均了。”
他也许想说扯平了,但是瞿清已经无从听下去, 身后似乎有人在议论着什么,那声音像是顺着她的骨髓往进钻,不管对方说的是什么,瞿清都觉得是在嘲讽着自己。
她反手抓住男人的衣袖,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有些焦灼地开口:“你有没有车?”
瞿清拉着他, 眼底的红意更甚:“你可不可以送我去机场……拜托了……”
男人错愕的愣怔片刻, 视线顺着她身后忘了忘, 很快拢着她靠近一些, 笑着开口:“有车。但是, 现在不行。”
他视线扫了瞿清一圈:“你现在这样, 警察恐怕要盘问你……先跟我来。”
——
季风夺了郑言霜手里的锅铲,忍着腿部的剧痛,脸色沉得很深,额角沁出了汗:“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语气森冷,像是质问, 带着厌恶的语气。
郑言霜颤了颤,有些无措又畏惧地攥着围裙下摆,嗫嚅着道:“依曦姐说你今天出院了……她没时间,但是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照顾你。季风哥哥——”
季风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厌恶,抬手把她碰触过的锅铲丢进了垃圾桶,冷沉道:“滚出去!”
“季风哥哥,我只是想要照顾你而已——”
外面才停的雨再度下了起来,季风心底的烦躁更甚,他拧着眉抬头,骤然发现那个让他思念至深的身影似乎就站在雨里,那样绝望又受伤的望着他。
他浑身震了一下,落在唇边的滚就这样哽住,然后看着她折身跑远。
腿上还打着厚重的石膏,手臂上是擦伤的狰狞伤疤,季风高大清瘦的身影踉跄着往外追去,几乎站不稳,他撑着沙发背稳住,扑过去,拧开了门。
滂沱的大雨,掩盖了一切的声音,雨幕里,哪有谁的身影。
郑言霜吓到了,她慌张地追出来,拉着季风的手臂,又被他狠狠挣脱:“季风哥哥……你要干什么,你才出院,医生说你的腿不能走动,不然会落下病根的!”
季风步子有些焦急,一下子跌倒在门前的雨里,砸在冷硬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身上的衣服狼狈的湿了,手臂上才愈合的伤口大片渗出血,混合着雨水被冲刷着蜿蜒成红色的溪,他像是浑然不觉痛一样,只望着前方,喃喃开口:“清清……”
郑言霜追到门口,望着自己眼底从来可望不可即的骄傲少年,咬的嘴唇生疼,不甘又委屈地低吼:“哪里有瞿清!你出了车祸,半条命差点没了,这些日子,她有来看过你一次吗?!”
“季风哥哥,你看看我……我才是那个真的喜欢你的人……”
外面马路上,长得格外茂密的香樟树和绿化带之后,柳依曦撑着黑色的伞,穿着一身黑色的小洋裙,望着雨里的这一幕,很浅淡地勾了勾唇角,撩拨了一下被雨打湿的发梢,转身,有些惬意优雅地走远。
——
瞿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胆子这么大。
直到坐在陌生男人家沙发上,端着他递过来的热水,身上裹着宽大的浴巾,才渐渐回过神来,有了后怕。
所幸对方不是什么坏人。
手机屏幕再度亮起来,上面闪烁着季风的名字,瞿清眼睛酸痛一下,几乎是瞬间挂断了,然后按了关机。
她有些干涸的唇翕动了一下,望向Edward,开口:“谢谢你。”
“没关系,”男人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抬手指了下她手中的水杯,“幸好我外公之前来过,家里有烧水工具,不然,我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给你弄一杯热水。”
他笑着,眼底像是沁着天边的一抹蓝。
瞿清小口啜了一点,觉出点暖意,问:“你外公是中国人?”
“我爸爸在国内学中医的时候认识的我妈妈,”男人点了点头,态度十分谦和,“我叫Edward,你呢?”
“瞿清。”怕对方听不清,瞿清每个字都放得很慢很准确。
“瞿,清。”男人很准确的复述,尔后问,“是两只双眼皮的眼睛的,那个瞿吗?”
瞿清一怔,脑内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双“目”,被这个形容逗笑,她忍不住点头:“你这个形容,还挺象形文。”
Edward跟着她也笑了,有些兴奋道:“真巧,我外公和妈妈,也是这个姓。”
这倒是真巧,瞿清点了点头,安静下来,那个雨里看到的画面叫嚣着奔涌回大脑,她有些失神的收敛起神情,偏头向外面迅猛的雨势望去。
“瞿清,”Edward喊她,深邃湛蓝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她,眼底的光很柔,却让她想逃,“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说来也怪,不知道外国人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还是Edward和她一样都是怪人,问都没问,就敢把她这个陌生人带来家里。
瞿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尔后说:“Edward,你问些别的吧,这个……我不想说。”
Edward倒是秉持了外国人对他人隐私并不多言的绅士气度,点了点,只提醒瞿清:“瞿清,你如果想要回去,就要抓紧订机票了,我可以送你到机场。”
瞿清吸了吸鼻子,仰头看着站起身的Edward,终究有些过意不去:“Edward,你……谢谢,你本来不需要这样帮我的。”
“你这样说,有点伤人。我们也算是认识了,”他的视线盯着瞿清眼角结了痂的细细的红痕,皱着眉的样子似乎真的被伤到了一样,“而且,我以后说不定会去中国,到时候也会需要你的帮忙呢。”
瞿清盯着他,很快笑开:“那我一定竭尽所能。”
——
再次踏上来自归国的航班,时间只过不去了不到48小时。
瞿清有些苦涩的扯了扯嘴角,行李箱轻了不少,她用力地和Edward挥手道别,踏进了安检。
来时,瞿清给包包里塞了一个大贝壳,那是她搬家前,在海边捡到的,有一对,一个,做成生日礼物送给了季风,另一个,还留在自己手里。
说是季风追的她,可她总是暗暗做一些自诩是情侣同款的,幼稚而没有实际意义的物品。
比如那个贝壳,比如,做的许多树叶书签,还有,学的并不像的树叶画。
走之前,瞿清等在车里,硬是让Edward帮他把这些放到季风门口的信箱,而她连靠近那个房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想到上两次离开,季风给她打包的满满当当的箱子,对比竟是这样惨烈。
十四个小时的飞行。
不似来时,瞿清像是蓄了半年的疲惫,几乎从登记睡到下机。
梦里,她回到高中时期,她的额头被敲了敲,她嗅到标本馆淡淡的霉味,幽幽醒来,就对上季风佯怒的清隽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