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种节骨眼上,自然,更无暇顾及去调查那被关着的九岁小毛孩之事。
费尽心思打典各处,又是令人将整个县城墙里墙外、百里街道洒香刷新布置。
师爷忽然深感疑虑道:“杨大人,你觉不觉得,此事实在过于蹊跷了些?”
杨知县道:“怎么,师爷,你也发觉了是不是?”
师爷道:“天子下巡咱们小县,说是要祭河神以祈佑天下苍生、国泰民安,公函提醒过,陛下巡访,算得是半公半私,叫底下人不要声张喧哗,禁止一切奢华浪费。可是,这天子陛下,既不行御船,也不乘坐御轿,而听来报说竟是手持缰绳、亲自策马快鞭急忙赶来,随行的护卫仪仗,也是能简单就简单,果然是半公半私……”
一顿,“可是,我总琢磨着,他这么着急赶过来,好像,不单单是为了所谓祭庙一事?或者还有更迫切重要的?”
杨知县点头:“我也觉得好多古怪可疑之处,总之,咱们要千万个小心才是!不能出叉子!”
午阳当空,正此时,陛下眼看就快到苍溪县鼓楼南大门,两老狗战战兢兢,跪在大门外恭迎等候接驾,从早上鸡鸣,跪倒现在,已经跪得口干舌燥,腿酸发麻,就连憋得满身尿涨也都不敢乱动。“喤!”“喤!”,终于,直到城楼撞钟阵阵,静鞭数响,开道红棍,黑漆描金,一对对銮仪兵,高擎仪仗整齐排开走过,皇帝手勒着缰绳,高高骑坐在御马上,绣龙衮服,一双俊目,黝黑深亮如电,俯视下跪众多皂角芝麻官吏。
杨知县道:“下官一草芥小吏,今日有幸得朝廷器用,管治这鸠群鸦属之地,竟做梦难想,如今,能得龙恩福泽,天子下驾,实乃地方小县百姓之福,下官之福!”
遂带领众多小吏官差数跪叩首,行大礼种种,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仍高坐马上,良久便道:“此县虽小,据说是以产茶叶为主,又称为鱼米之乡。朕,创帝业之初,全国上下一片混乱,到处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却唯独你们县如世外桃源,百姓安居乐业——不得不说,这也是你身为地方父母官治理有方的功劳。”
杨知县心下得意,口称一声声陛下谬赞,小臣愧不敢当等等。
……
天子过得时辰,又被杨知县等小心翼翼迎驾苍溪县府衙,一时,高堂入座,奉茶的,手捧金香炉、金香盒、金瓶、金交椅等大批宦官按秩序排班站定。
又是好大一通礼节,最后,令杨知县和师爷忽然当头棒喝、浑身剧颤、措手不及的——
皇帝开口,突问的第一句竟是:“杨知县,你们这个县里,医馆统共有几家?大夫共有若干人?”
“……”
杨知县和师爷赶紧偷偷相视一眼,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做贼一样,肩膀不停颤抖。
皇帝身旁站着一紫袍官吏,问:“怎么了,陛下在问话,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正是卢尚书。
之前负责寻查打探袁蔻珠下落的那品级朝廷大员。
***
陆尚书说话间观测留意皇帝眉眼,见皇帝表面神色沉俊,龙颜淡静,而袖下手指在紧拽膝上袍摆微微发抖,他悄擦了擦额上冷汗,心下了然。
——“皇上,是臣该死。”
回忆把他拉到了养心殿,殿中炉烟渺渺,落针可闻,他跪着,小心翼翼回禀。
趴伏在御案上的新君满目倦怠,失色落魄,显是受伤落寞至极。
事实关于皇帝结发妻真实情况,他是当真未必能确定。
他与这位皇帝陛下得关系交情,涉及诸多朝堂之事,说来也是冗长复杂。
卢尚书始终觉得,这是一个极其顾念旧情的帝王,并非翻脸无情、冷酷君主,能择木随他,也是智举。
他自然不懂皇帝和结发妻的关系,以及从前种种细节故事。
皇帝找这位妻子找得很辛苦。开创帝业最初,他陪伴皇帝出生入死,和桃花寨那白衣秀士简槐一伙相差无几。皇帝一直派各种暗探在打听前妻下落消息,那些年岁,他常不能自保,树敌太多,沙场上九死一生,所以直到现在都不敢大张旗鼓寻找。
所以,最终陛下还把找寻娘娘的这重担交给自己,显是对他姓卢的何其相信器重。
“其实,那张药单子,是臣手下无意间在一宫中老婢那儿得来,最后,由臣亲自调查,发现原来有个上贡秀女,此女,出生之地原为苍溪县,她说是她娘家母亲从县里一有名女大夫那里开的方子,希望能为陛下开枝散叶——而那个女大夫,便是娘娘名字无疑了。”
“陛下,药单上的字迹,您说是娘娘的亲笔无疑了,然而到底是否确认,还需由臣亲自去那苍溪县探查,所以——”
皇帝摇摇头叹道:“不用了,这次,我找她,必得朕亲自出马——”
“而且朕,相信她,就在那个地方!”
卢尚书抬眼大吃一惊。
皇帝态度毅然坚决,甚至要亲自出马寻找妻子下落,且扯谎瞒骗过朝中很多大臣,以作噩梦为由,要到这苍溪县祭奠河神,福佑天下,祈求国泰民安。
皇帝啊皇帝……如此对一个女人顾念重情,这到底是国之幸呢?还是不幸?
您可是亡过一次国的君主了……
就那么胡思乱想着。
皇帝额头青筋隐现,似要发怒:“一个县里,统共有多少家医馆都记不住,你这地方父母官是怎么当的?朕刚还夸你呢,心想让你只做一地方知县实在屈才了,想着如何提拔。”
那杨知县大震,听得既毛骨悚然又胆颤欢喜。
师爷忙道:“陛下,知县大人自然是记得住。大人,咱们这个县城总共有十二家医馆,民办有九所,官办的三所——大人,您因接驾一事最近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如今,圣尊面前,怎么会将这些事忘了?”
杨知县忙道:“是是是,禀陛下,是臣太过于紧张糊涂了。师爷说得对,是臣该死,望请陛下恕罪——咱们这个县城,医馆总共有十二家,民办得九所,官办三所,是这样得没错!”
卢尚书立即便道:“皇上,看来这杨知县确实紧张糊涂了。”
便居高临下替皇帝问话道:“杨大人,你们县城这些医馆以及大夫的名单登记造册可有?”
杨知县道:“有!”
遂赶紧吩咐师爷去办公大厅拿。
须臾,师爷小心翼翼,将一本薄薄册子终于拿过来,转呈给杨知县,杨知县膝行至圣尊前,又用双手高举过头顶。
卢尚书又代皇帝拿之,递给李延玉。“皇上,这册子,您请过目。”
皇帝小心翼翼接过来,手指尖微微发抖,自然,卢尚书又看在眼里。
皇帝便开始静静地,一页页翻着。
杨知县和师爷早就已经吓得不知作何形容,如马上要落进猫嘴里的老鼠。
两个人对视,扯眉弄眼。
杨县令:这圣上怎么一来就查医馆的事?
师爷脸色煞白:坏透了,难道,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猫腻,是故意来调查?
杨知县尿都要吓出裤/裆。怎么办?怎么办?
师爷也忙乱恐惧,暗示杨知县,先不要慌乱,静观其变。
只需一眼就找到了!袁蔻珠。皇帝深吁了一口气。
赫然显眼醒目的三个大字,登记在册子最后一页,医馆的名字,叫济春堂。
皇帝表情复杂极了。嘴角扯着,似笑,又似其他别的什么神情。
皇帝忽然道:“这济春堂有个姓袁的女大夫——”
如果说,刚才两老狗的反应,杨知县和师爷如同即将落在猫嘴里的老鼠,现在,猫都还没张口,他们俩都已经吓死了,变成两只死耗子。
“皇上,下官也是因忙着接驾一事,害怕陛下您责怪,是逼不得已的,臣该,该死——”
声音抖得像锯子狠狠锯过,断断续续。
皇帝蹙额,陆尚书也紧皱眉头。
君臣二人相似一眼。
卢尚书立马意识到不对劲有猫腻,赶紧厉声喝问:“陛下跟前,不得扯谎,你们两个作如此鬼鬼祟祟样子,到底在搞什么明堂!”
杨知县和师爷跪趴在地动也不敢动。
……
忽然,就在此时,衙门外一阵吵吵闹闹,喧哗叫嚷。
“我要见陛下!我要问他,看他还认不认识我!李延玉,你若真有本事,就让他们别拦我,放开我,敢不敢见我!”
——儿子?汝直!是汝直!这声音,是自己儿子李汝直!
李延玉猛一抬头,全身震撼,骨头缝都在拉扯溃动。
少年的声音既稚嫩,又透着隐隐的愤,恨,还有诸多的怨,委屈,与难受痛楚。
——父子俩算得是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了。
事到后来,很久很久了,李汝直已长大成年,时常忍不住回忆起这一瞬间。
他的当时那么多恶劣暴躁情绪,并非在自己这一身所受教育中,可当时,为何竟有那么多呢?
记得母亲有一次小心翼翼问他:“娘想找个人重新嫁了,小直,你愿意吗?你会接受吗?会怨我恨我吗?”
那个时候,也是有出现过这样的情绪。
他打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与缺损有关,与认命有关。
或者缺父亲,或者缺母亲,他努力过,奢望过,想让他们重归于好,破镜重圆,可总恨当时的弱小与无能为力。他对父亲妥协过,对母亲也妥协过。母亲很不容易,身为一个女子,独自带着他漂泊在乱世之中,父亲九死一生,而她何尝不也是。
他的恨,他的委屈,是因对这样天生注定给他的“缺损”、厌倦无比。
眼前的威风显赫皇帝父亲正摇摇欲坠走过来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父亲一双漆黑的眼瞳里有什么在不断闪烁滚动,那也是记忆中的一幕幕,映现在个子高大男人深眸里,放大了,拉长,加深了,在他面前不停回放,犹如惊涛骇浪。
“小直,叫爹爹!你再叫一声!”
“爹爹!爹爹!”
牙牙学语的乳音何其幼稚,人生中,第一次叫出的两个字,是的,就是“爹爹”。
皇帝半弯着膝盖,半蹲下来,轻轻地伸手,去抚摸九岁少年的眉,他的眼睛,鼻梁骨。“儿子,我是你爹爹!我是你的爹爹啊!”
然后,猛地一把抱住他,搂在怀里,紧紧地,用下颔摩挲他的额头。
李汝直开始挣扎,又踢,又咬,又推。“不是!你不是!你是皇帝!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爹爹!”
“你有你的三宫六院……”
“你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会给你生一堆的儿子!我又算什么呢?你放开,我不要认你!我才不要!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原来想把李汝直写得智多近妖的,想一想,还是算了,头皮发麻。
第九十二章 加更赠送
如今, 作为一小少年,还能好好站在父亲跟前,历经九死一生, 艰难险阻,对李汝直来说, 连他都不愿相信, 简直梦一样。
就在刚刚怒猊渴骥闹出动静, 穿过那么多守卫官差森严重重守卫——那些官差守卫差点把他拽了拖出去弄死,若非他扯破嗓子眼又吼又骂,终于引起里面人等注意。
是的, 这对小小的孩童来说, 简直实在委屈难以想象至极。
皇帝任由着他踢, 任他骂,任他捶打撒泼, 任他各种发疯发怒,甚至抓, 咬。
连旁边很多侍卫大臣太监们都看不下去了。
陆尚书微微张嘴, 想过来劝说什么, 到底没敢吭声。
皇帝情绪也是激至极点。“好了, 小直, 爹爹由你怎么打怎么骂都行, 可千万别气坏了身,来, 好好告诉爹,到底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怎么是这副模样?”“……”“小直,来, 让爹爹好生看看,你长大了,高了,再差一点爹就认不出来了!”“……”“你可知道,这几年,爹爹找你们,找得有多辛苦吗?”“……”
李汝直眼泪簌簌下落。
他刚才杀了人。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杀过人。
如今,穿一身破破烂烂衣服,满身血迹。
在牢房中,扯破嗓子,踢破门,碰死在墙壁,都逃不出去。
最后,趁着一衙差给他端牢饭来吃,他勒住对方脖子,趁起不注意,捡起地上自己从烂草席抽出亲手随编的一根粗绳,使出吃奶力气,死死地,勒着那个衙差脖子。他那么小,只有九岁,而那衙差,身材魁梧,那么高壮——是的,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像在做梦。他杀人了!勒了那脖子不算,顺便抽出衙差腰间雪亮佩刀,一刀一刀,往对方胸口发疯般捅。他就像疯了一样,血溅满身。捅了还不算,怕那个人还没断气,又继续拿起那根粗绳去勒对方脖子,直勒到那人真的瞪大了眼,死死地盯着他,他才明白反应过来,自己杀人了。
他恍恍惚惚,忽抬眼看面前皇帝父亲,在这场始终走不出噩梦里,甚至想,早些年,父亲让他习武练剑、强身健体,是不是就为他人生中、只有九岁第一次杀人做准备。他的手哆哆嗦嗦着,拿在眼皮下看,竟还是那么多血迹。他耸动肩头,又哭泣起来。
他后来,估计说出也没人相信的经历,那牢房越狱,岂是那么简单轻易,之后,又被很多官兵衙差追,他东躲西藏,竟藏在厨房中一刚杀完、开膛破过腹的死大肥猪肚子里。
“天子要到咱们县祭河神庙,你们动作得快,赶紧宰猪杀牛,把这些祭祀要用的东西全准备好!”
“是!小的听命!”
“……”
他一边流着泪,身子像虾米蜷在大肥猪肚里。
那肥猪肚膛里的腥味,臭味,让他憋足好大力气才不至于将胃里的东西全都统统呕出来……
他能这样活着出来,好好站在这个皇帝跟前,焉能不委屈,不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