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幕又一幕的死亡。对于死亡两字,她似乎都已经失去任何应变之力。
身为医者大夫,她曾救活过无数人。
这次毒疫,虽说来得如此汹涌可怕,至今,都找不出生成源头和有效医治办法,可然而,这相继中毒而死去的好些人里,何尝不是她亲自经手,亲自抢救医治过的——她只身范险,不惜担负着与儿子分离甚至永远隔绝的痛苦危险,最终,好容易才保住的那几条生命——可如今,眨眼之间,不过一桶有毒的吃食,他们饿狗般不停劝诫疯狂了一样去抢,自己的命,说不要就不要……
蔻珠呼吸窒痛——
值吗?
“袁大夫!袁大夫!求求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呐!”
正怔愣间,蔻珠恍然身子一动,终于回过神。
“袁大夫,袁大夫,这桶里的吃食有毒,是你先提醒过我们的,我们没听的劝,不信你,最终,最终遭了殃……”
“袁大夫,你是神医,不,你是神仙,你既然连这饭食里有毒都知道,那么,肯定能想办法救出我们……看来,官府要将我们统统处置弄死!”
“求求您,救我们!救我们!”
救我们!救我们!
蔻珠的头都快炸裂,耳旁嗡嗡地响,双眸发黑眩晕。
这些人把她扯着,摇着,拉着,一个个跪下,不停磕响头。
骤然间,她又变成这阿鼻地狱的救世主。
“求你,救救我们!”
忽然,蔻珠正自天昏地黑、两耳发鸣间,有人高喝一声道:“他妈的!想当初,老子就说过,这些狗官怎么能让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在这里白吃白住,还由他们掏银子派大夫给咱们瞧病,老子不过就一街头贩夫皁隶,有上顿没下顿——嘿,老子还想着,既有这样好事,就是没病都要装个病,借这个地方混几日——简直我艹他妈的,竟然想给咱们毒死!”
说完,便不停去用头撞墙。
其他人自然也随即跟着三起四哄。“谁说不是呢!”
一个衣衫破烂、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双手如枯柴,捂着胸窝子,咳嗽喘息不停。“当初,我本不愿来的,是我儿子容不得我这个老太婆,想着这里可以白吃白住还不用花银子,可哪里知道——”
“还有,可怜我这小孙女,本来开始也不打紧,一听是官府出钱让咱们来住,便把她也带过来了。咳咳咳……”
说话间,又是气喘吁吁咳得好一阵子。
老太婆的小孙女约莫只有七岁光景,和蔻珠的儿子李汝直差相仿年纪,样子秀美,大眼睛小嘴,因病和饥饿看着瘦小得不成样子。
“奶奶,奶奶!我想回家!我不要留在这里,呜呜,我想回家!”
那小姑娘听奶奶一说完,也止不住掉起金豆子,可怜孱弱,仿佛随时会晕倒下去。
蔻珠出于一时心软怜悯,赶紧掏出手绢,去擦小女孩的眼泪鼻涕——是啊,也才和儿子汝直一般大小。
“他妈的!”
那汉子便决定去撞安疾院大门,“我要去找狗官问话!问他为什么要毒死咱们……”
又是好一通闹。夜风中秋雨下得越发响了,天色骤黑。
安疾坊重重院门紧闭,外有无数官差巡逻看守。
彼时一衙差阴眉鼠眼,便交头接耳对另一人悄声说道:“咱们今晚,可是是奉了知县大人命,一定要快速稳妥解决此事,要不然,完成不了这档差事,咱们统统会跟着毙命遭殃!”另一人便道:“你说得对!反正都是个死,毒死是死,一个个杀掉了也是死——总之,要让这里面的人就在今晚,快速消失就完事了。”
便抽出腰间雪亮佩刀。
而那汉子正在使出吃奶力气用脚踢门:“你奶奶的!格老子!狗官!放老子出去!老子不在这里住了!医病?我医你老娘!你们口口声声说好听话把我们诓骗来,结果,结果却给我们饭菜里下毒药□□——”他又是骂又是不停踢门。蔻珠意识不到,见他如此疯狂失控,赶紧道:“你别叫了!别闹出任何动静——”
晚了!然而,一切晚了。
房门砰地一开,那阴眉鼠目的衙差将腰间才刚抽出的佩刀朝那汉子一捅,正中胸口。
今夜携雨的狂风吹得整个瓦片都开始抖动了。
血腥、恐怖的屠戮就此开始。
尖叫声,救命声,逃跑声,好几个官兵衙差踩过地上的尸体,发出呲呲声音,血流成河。
蔻珠几乎要淹没在那样的血水里——依稀恍惚,又是许多年前,历经了一场突然而至的宫廷政变,城外叛军说杀进来就杀进来。
她当时眼盲。苏友柏那时也还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现在呢,没有一个人,这里,到处都是模糊的血影,一个比一个孱弱的病躯。
还能依靠谁呢,这次,断然不会有人扛着她就走了。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任凭耳旁的尖叫、杀戮,空气里的血腥充斥四周,木然而然僵着站着,甚至快要忘记逃。
赫然,猛地睁开眼皮。
“奶奶!奶奶!我怕!奶奶我怕!奶奶你在哪里?”
“……”
“奶奶!奶奶!”
她抖然立刻似想起什么。手忙赶紧去捂那小女孩的嘴巴。“嘘,别叫!别叫!”
小女孩儿浑身瑟瑟发抖,抖得像风中薄薄纸片,两只乌黑眼瞳于黑暗中睁大得又圆又惊恐。“我要奶奶!奶奶,奶奶死了!”
蔻珠又轻嘘地一声,快速拉着她朝一个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犄角旮旯树下躲。
小女孩仍旧抖动不停道:“袁大夫,袁大夫,我要找我的奶奶,我奶奶是不是死了。”
蔻珠不停虚嘘声叮嘱她不要再说话。
她把那小女孩死死护在自己的怀中,似乎想象着这就是她自己的亲生孩子。
小女孩终于老老实实不再吭声了,闭紧嘴巴。
风不停吹晃身旁一棵大梧桐树,乱摇乱摆,几只乌鸦停在上面乱扑乱叫,纷纷的叶子带着天地肃杀落下来,乌鸦像在警示她们,你们这次死定了,死了我就来琢你们尸体上的肉。
——
蔻珠把这个小女孩儿想象成自己的孩子拼命护在怀里,多年以后,事实这个女孩儿果真成了她的孩子——是儿媳妇。
“你别怕!别怕!”
她安抚着,越楼得紧了。小女孩儿不停仰头看她,眼泪一直不停掉。“我没有娘亲,现在,奶奶也死了。袁大夫,我,我怎么办?”
蔻珠仍旧悄声安抚,问:“你怕不怕死?”
小女孩儿点头:“怕的。”
蔻珠点头道:“我也怕。可是,是命,终究逃不过的,你懂这个理吗?”
小女孩似懂非懂。或者,就像这一句是个警示,刚把这话一说完,一把刀,立在她们两人跟前。
小女孩儿啊地惊叫一声,捂着头,往蔻珠怀里一缩,蔻珠惊骇颤栗,从未有过的绝望恐惧。“你,你不能杀我们……”
把怀中小女孩儿越发护得紧了。“你们这些人,还有良知吗?”
“……”
当然,这是一句没用的废话。那拿刀的官差勾起嘴角冷笑一声。
扬起手中的刀,正要砍过来。
小女孩儿又是一声惊叫,蔻珠也叫了。
绝望,再闭眼。
只听哐啷一声,“蔻珠!”
她赫然地抬头,又睁眼。那名官差已经倒下。
蔻珠和小女孩同时惊魂甫定往地下看着。
——
他们两个人竟相逢在这样的场景下。
蔻珠啊地一声,啕然哭泣。
男人紧紧抱住她。
作者有话要誩: 啊,终于写到这里了~~~~~太不容易了,呜呜。
其实,我实在太想开新文了,所以,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想早点完结。
第九十四章
他就那样把她抱着, 紧紧地抱着。
这一刻的画面里,时空仿佛被某一股神奇之力无限地拉长、延展。万籁仿若静止。
多少年前的前尘往事,昔日夫妻的爱恨种种, 都在这被无限延伸拉长的时空画面里闪烁回放。
原来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久远, 那么平静, 渐渐变得淡了, 变得通透起来。
两双同样惊颤瞳眸在彼时交汇的目光中凝集、不可置信。也原来,除开生死,什么事情都会变得那么渺小, 那么不值一提。
想是说来也不会令人相信, 两个人的久别重逢, 竟是这样的氛围里。
蔻珠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显然,这是因为方才的命绝若线、战栗未消。
他仍旧双手将她紧紧抱着, 除了会重复不断低声呐呐说着那句, “我在这里, 别怕, 蔻珠!是我, 我在这里!我是你夫君!”
他浑身剧颤。
不敢想象, 假如他迟来了一步,仅仅一步, 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结果,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生命是如此脆弱,老天爷又如此开恩于他。阿弥陀佛, 谢天谢地,他来得及时。
蔻珠还活着!她还活着。
——
这天夜里,对整个苍溪县的可怜老百姓们何尝不也字句难以形容。
惊恐,悲喜重重,震撼交加,难以消化的吃惊与愕然,仿佛置身于一场梦中。
原来,皇帝亲自前来拯救他们。
安疾坊瞬间站满无数的侍卫御林军,个个高擎着火把,红亮的火光几乎照满整个天空,烈烈如沸腾。这是希望的光火。
自然,他们也更知道了一件、甚至比皇帝亲临,还要吃惊震撼得说不出话的事——
那个不辞辛劳,日日夜夜,不离不弃,还坚守在这形同牢狱的魔窟般鬼地方,亲自为他们熬药,看病,问诊把脉的袁女医,甚至差点,还为此被乱刀砍死的柔弱女子——
她是皇后。
竟然是皇后。
皇帝在抱起妻子蔻珠那一刻间,身后的紫袍官员陆尚书,随即赶紧代皇帝传达口谕,威严而柔和安抚他们,说道:“安疾坊里面的所有百姓你们全都听好了,如今,陛下已知你们这个县里目前所经历的生死浩劫,陛下会为你们做主!为你们主持公道!……”“……”那些百姓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甚至吓得磕头下跪,种种礼数都忘记了。
那陆尚书又道:“陛下,娘娘她人品高情远致,观此一事,不愧以厚德载物,性情凛然,除了她,还有谁有此母仪天下的后德风范……叫下官好生敬仰钦佩。”
说毕,撩袍郑重叩首下跪,之后,在场所有随行大小官吏、也包括御林军护卫等等,也都整齐而统一全部跟着磕头下跪、庄严行礼。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那些百姓们见此情形,眼睛里无一不流出泪花来,喉头哽咽声连连。
他们都是些病弱之躯,有的,甚至快奄奄一息,几乎吃出全身吃奶的力气,也要屈颤着双膝,向皇帝怀中抱着的那个女子下跪,磕头。
***
蔻珠之后还是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男人怀抱里。
男人坐于摇晃马车,急迅传旨太医,正准备为蔻珠把脉等,蔻珠慢悠悠睁开眼睫,忙坐起身来。“我这是在哪儿呢?”
男人道:“蔻珠,你醒了,好,好,真好,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刚才,我要吓死了。”
对方的眸光那样小心温柔,一直盯着她,仔细认真看,生怕不小心,眼前的女子就从眼皮下飞走了。
蔻珠轻舒了一口气。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天晚上所发生之事,刚才的一幕幕血腥与屠戮,她的幸免于难,男人的及时出现,都是真的。
和前夫久别重逢,他救下她,也是真的。
他还在盯着她温柔认真呵护地看,一时马车里静谧无言,微风里有秋天金桂花的气味送入帘子中。
蔻珠既不和对方过于冷漠骥骜,也不热情。
是的,早就淡了,什么爱呀,恨的,她看着面前的这张久违熟悉俊美面孔,如同见老朋友一般。
忽然,她想起什么。“皇上。”
赶紧从他身上怀抱间,挣脱下来。非常有礼地,谦逊地,福了一个大礼。
李延玉心中的那抹窒痛,难以言语。
“皇上。”
这就是隔了这么些年,她对他的一声称呼见面礼吗?
“我要走了,民女谢谢陛下今夜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说着,就像似逃,匆匆忙忙,又是一个福身行礼,面色苍白憔悴地,咳嗽不停,提裙跳下马车。
皇帝急命车夫勒马,叫随行的官吏护卫太监们也都停止跟随。
他努力压抑心中的难堪与悲伤。她跳下马车之后,他也下来。她往前走一步,他也跟着。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走,她走一步,他也跟着在对方身后走一步。
那些相随的护驾守卫一个个便都不敢上前,被皇帝微微一扬手,便示意站着没有任何人敢动。
“我们和好行吗?如今,都到这把年纪岁数了,时隔了这么些年,你都还不肯释怀,愿意接纳我吗?”
迎面夜空中冷风瑟瑟。李延玉手在不停微抖,边说,边将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取下来给蔻珠披上。
蔻珠慢慢转过身,眼眸里吃地一惊,淌着各种复杂水一样的光。
是啊,时隔了那么多年,自己难道还没有释怀吗?
不,她其实很想告诉他说,释怀是一回事,接纳,却又是一回事。
曾经,告诉儿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时光洗去了他们彼此双方太多的东西,洗走了恨,自然,也洗走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