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尚书一张脸难看至极,是啊,这老太医的话未尝说得不是这个理儿。
袁蔻珠,对这位中年男人、和皇帝相濡结交于对方危难起创帝业时一朝廷大员来说,无疑是欣赏的,敬佩的,尊重的,同时也是心服口服、无比信任。
他也总算理解到,为何陛下这些年日思夜寐,念念不忘,都是他的那位结发妻——据说,能够重回龙首宝座,重建黄图霸业,成也此女,败也此女。
陆尚书心情复杂矛盾至极。
——
“回禀陛下,陆尚书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像是有话要与您说。”
蔻珠这日又陷入昏迷了,高热不退。李延玉正守在妻子床畔,双手发抖,不停地给她脸上身上擦冷汗。他的面上也被一块白布巾蒙着,看不清楚表情,只看见那双给床榻病人擦冷汗的手,抖得像是不属于他能掌控。有丫头站得远远地,手里端着铜盆热水,像是为了害怕也被疫毒惹上身。皇帝大怒:“站得过来些!”
丫头惊骇恐慌战栗的表情像是对床榻上的人一种深深的亵渎侮辱,李延玉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发过脾气了。
丫头跪下来,赶紧哆哆嗦嗦膝行上前,皇帝李延玉目光如刀,这才在丫头脸上冷剜一眼,手忙脚乱,又开始拧帕子,揪热水。
“太医!太医!”
太医此时也正守在一道珠帘外,听到里面传唤,又见陆尚书,和陆尚书赶紧相识一眼,仿佛在说,看,如今的陛下就是这样,快要疯魔了是不是……
太医赶紧进去,又有丫头忙打起帘子,他忙跪下。
皇帝道:“她怎么这烧还不退呢?怎么还是人事不醒?”
男人的额头青筋蹦跳,一双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憔悴、绝望,密密麻麻地,像是浸润到那眼神中的每一道伤痕。
“你不是说,坚持用这样的法子,她就会好些!怎么还是没有用?!”
老太医不停擦着额头冷汗。“陛下,这是最最简单快速的降温方法,可再快,醒来,降温都是需要时间的!”
皇帝骂:“废物!”
太医哆哆嗦嗦道,“是,是下官没用。”
陆尚书睁大眼睛,不可置信观望这一幕。
这时,皇帝骤然想起什么,历来在陆尚书印象里沉稳随和的面孔,再次变得惊慌失措,恐惧无比。“陆爱卿,你快进来,你,你来得正好,朕有事要你去急办。”
陆尚书抖然一惊,赶紧也进去,跪下。“陛下,请问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微臣。”
皇帝李延玉的眼睛却并不看他,仍旧不停给床榻上妻子敷帕子,一会儿又去铜盆揪水拧巾袍。“朕想现在就让你去北方小城寻一个人——此人你也是见过的,他姓苏?”
陆尚书到底机敏,马上说:“陛下是想让臣去找那位姓苏的大夫——”
皇帝眸中这才有一丝希冀澄亮。“对,对!”
方转身看着眼前陆尚书:“就是他!你快马加鞭赶到那个地方去,从前,你不是去为朕办过吗?”
陆尚书当即懂了,那个人是传说中江湖神医。他没吭声,半晌方道:“皇上,此地苍溪县在最南方,那桃源镇在北方,天南地北,海角相隔,从去到回来的路程时日,少说也要半年吧,而且,这还是最最快的——可是娘娘!”他又丢了一个残酷,也同时必须残酷坦白的现实给对方。“她能拖到那么长的时间吗?”
“……”
皇帝的心脏顿时咚咚咚,如刀割火焚。
陆尚书赶紧埋下头,太医也瑟瑟发抖,将头埋下。
整个厢房的气氛,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她能拖到那么长的时间吗?”
——
皇帝的视线一阵天旋地转,呈焦黑一片。
李延玉两只眼瞳同时也呆呆地,目光瞬也不瞬盯着床榻的女人——此时她,集各种憔悴、苍白、孱弱,可怜不堪凝眸于皇帝眼中。
李延玉只觉得像是在做梦。
不,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他记得,以前,因为自己的混账,害过她得眼盲,害过她种种,也是如此憔悴可怜过,那时,仿佛总是很有神助——
因为他们两个人的身边,总是有个苏友柏。
李延玉肩膀剧烈抖起来。
“皇上!皇上!”
陆尚书看见这一幕,内心强忍不住,也跟着悲酸难受。“请保重龙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她定会长命百岁……”
她定会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李延玉呐呐地,嚼着这个词儿。
陆尚书硬着头皮,反正,话已经索性说到这里,干脆再放胆大些。“皇上,臣死罪,请您还是速速规避吧?为了您的龙体着想,娘娘需隔离救治,而您这样挨近娘娘……娘娘这病,又是染上了疫毒,如果万一,万一!”
“……”
“……陆爱卿。”
“臣在。”
“这便是你对朕说的人话吗?”
“臣,臣……”
“……你有妻子儿女吗?”
“臣,臣有。”
“你——有?”
皇帝噗地一声,笑了。“你也有妻子儿女……朕问你,你爱他们吗?”
“……”
陆尚书一时语塞,说不出话。“你若真有——”
皇帝看他,一双眼眸,有恨,有创伤,更多的是绝望,是嫉妒,是发疯一般走投无路的悲愤。“设身处地,你会这么做吗?朕嘱你一声规避,你会听朕话规避吗?”
“皇上!是臣该死!”
陆尚书跪着不停磕头,泪眸。“可您,您是一国之君啊!”
“……一国之君?”
李延玉嗤地一声,又笑了。
手抹了把脸,眼睛里藏不住泪光。
“什么是一国之君?……不,我只是个普通男人。”
“算我求求你们,允朕……允朕。”
他的喉咙哽咽了,说不下去。
陆尚书闭眼哀凉凄楚深吸一口气。
“是,皇上。臣,臣明白了。”
——
恭敬起身退下,决定再不多劝说一字。“老太医。”
只走至太医身边,对他说道:“陛下如今的龙体,娘娘的康健,论是如何,都交给您了。请务必保陛下无恙——”
老太医牵扯袖子不停擦额头冷汗,心里难为无措极了,还是只得说道:“是,避瘟丹,每日该服送的各种解毒避瘟药,下官都会极力想办法为陛下调。娘娘她吉人自有天祥,陛下又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罩,都,都,都不会有事、事的……”说到此,连他自己都舌结哆嗦了。
陆尚书方点头,深叹了一口气。“是啊,都不会有事的,一个是天子,有真龙气,都不会有事的。”
这样的笃定,毫无理智的笃定……现在,他们除了这样做,还能怎样。
真是可怜的一对夫妻。
第九十七章
陆尚书定是觉得自己也跟着疯了, 如今情势,天子圣尊发疯,男人毫无理智可言, 就罢了,可现在, 他偏偏因天子一句话:“求你们……朕, 只是一个普通男人。”“什么一国之君。”他心软了。陆尚书手揉着鼻梁骨, 四肢百骸窜过阵阵惊惧惶惑,背冒着冷汗,正想什么, 想得出神。“殿下爷, 您不能进去!陛下有吩咐, 这里禁门重地,里面娘娘疫毒严重, 殿下爷尤其不能走进。”
陆尚书闻声忙走过去看,却是皇帝儿子李汝直。“殿下!”
陆尚书赶紧不失礼数庄严给李汝直拱袖行礼。这孩子, 陆尚书对他尤其深刻。
李汝直一双眼睛冷冰冰盯着他:“你让他们放我进去, 算我——”
语气终于卸下了那么骄傲与戾气:“算我求你。”
陆尚书表情为难至极, 两人声音自然便因此而惊动里面皇帝。
蔻珠病情现在确时非常惊险危重, 时而清醒, 时而晕阙, 她似乎也听见了,皇帝眸中大喜, 赶紧在她耳畔俯首柔声唤她:“蔻珠,告诉我,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舒服好一些?才刚喂了你的那些药,是不是有了些效果起色?是了, 你不能多说话了,我,我该死!真该死!”
男人声音在颤抖,恨不得自扇耳光,脸上的憔悴自责不可言喻。
蔻珠有些同情心软看着他,透过模糊朦胧视线。“你,你让他……快出去。”
“什么?你说什么?”男人赶紧伏在她唇畔,生怕漏听一个字。
他的心脏被烈火灼烧,说不出疼痛。
只恨不得,看着蔻珠如今模样,能代替她来受痛。
“你让他,让汝直离开,出去。”
说着,胸口起伏着,不停咳嗽。
“好,好,你别太激动,我这就去,这就去。”
皇帝赶紧听命点头,快速出去。
李汝直还是有诸多怨愤,那天晚上之后,发了一场疯,出了一场气,把自己眼前这位父亲打着捶着,骂着踢着,甚至咬着,皇帝百般宠溺纵容,不管他怎么闹,都由着他。后来诸多误会也澄清了,李汝直也深知,这位父亲一直在惦记着他们,派人到处打探寻找他们消息等等……他释怀了。其实早就从心底原谅认可了父亲。
但是,太多年的隔阂疏离,却又无法亲近。更更可气的是,母亲因为去安疾坊,也身染重疫,都这副模样,他甚至不让他靠近,不让他来看望母亲。
李汝直盯着父亲李延玉的那双眼,越发像聚集了千万年的仇和恨。“你让开!我要见她!你凭什么不要我去见我母亲!凭什么?!”
然后把李延玉拳打脚踢,又开始推咬捶一个劲撒泼发疯。
李延玉慢慢地蹲下来,还是等他闹,连一旁站着的陆尚书等宫人都看不下去了。
李延玉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耐心恳求,语气坚定:“等你娘痊愈了,我就让你进去见她好吗?”
李汝直斜瞪着一双乌沉沉黑眸,还是那副苦大仇深,咬牙切齿。“你让开!你到底让不让进去!”
李延玉道:“我让你进去,有什么用吗?”
李汝直还瞪他,发了疯似又要咬。
李延玉说:“爹爹以前有没教过你,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凡遇事须安详和缓以处之,若一慌忙,便会出错。”
说着,便忙吩咐众人带儿子下去。李汝直眼睛里淌水:“娘亲这次会死定的,医治不活了,你告诉我,是不是!”
李延玉大怒:“放肆!你胡说!”
李汝直便又哭诉道:“那你敢向我保证发誓吗!保证娘亲不会死!”“……”“你说呀,你发誓!”
李延玉声音止不住颤抖哆嗦:“好!我,我发誓!并向你保证,我会把母亲好好还给你,我会亲自照顾她、直到康复痊愈!”
李汝直眼睛里流水越涌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哽咽。“好!这是你说的!你既有这么自信,那你打什么颤?喉咙里发什么抖?你在恐惧什么?就像到了人间末日一样,求你告诉我,你的誓言,会是真的!”
“……”
李汝直是李延玉硬着心肠,让人把他无论如何都要带下去的。
看着儿子那怒容,听着那质问,李延玉手按胸口,整个身子也摇晃起来。
“皇上!皇上!”有人忙搀他。
李延玉对那人摇头直摆手,视线仍然是黑暗模糊成团的。
“……好!这是你说的!你既有这么自信,那你打什么颤?你在恐惧什么?”
他胸腔里那一股股气息快要透不过了。
***
“水,我要喝水……”
“……”
“水?你要喝水是吗?好好好,为夫马上给你倒过来。”
“小心啊,小心烫……你等、等我一下,等等我先给你吹凉一些。你别急,别急……”
他现在状态,几乎已经是随叫随到了,甚至有时不用蔻珠叫,只动一下眼睫毛,扯动一下嘴角,男人心领意会,便知道她需要什么。
是口渴了,哪里不舒服了,哪里疼了,想要方便,他统统知道。
“外面是……是下雨了吗?”
噼噼啪啪的雨点声音,像是打在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上。
“对,是下雨了——雨滴梧桐,一味凉。”
他强制与她诗意浪漫,努力让脸上看着平和镇定微笑。
蔻珠被男人小心翼翼到极致轻轻搀扶起来,半躺半做的姿势靠在他宽阔怀抱里。
双手圈抱她,小心地一手拿汤碗,一手将勺子拿在唇畔吹。
每吹一下,男人染着短茬的薄唇像是不住抖动,眼睛在默默流泪。
这一刻里,蔻珠有些失笑了。
兜兜转转,转了一大圈,曾经,她也有过孤独寂寞,就如同很多世间平凡女子一样,在孤独寂寞中,能够感受渴望些温情温暖,就比如,像现在这样,生病了,有人给她端端药,递递水。
甚至差点行差踏错,误把那祝睿误认为良人。
现在,她手指尖上努力拼命地颤着,像要伸手去摸摸这个男人的脸。
“竟然还是你……”
男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