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此同时,太子的声望在民间迅速上升,容歆心中隐隐不安,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不过太子对她所言,却有另一番理解,“我自小受皇阿玛教诲,言行皆以皇阿玛为范,先前冲动行事有违皇阿玛教导,百姓实该赞颂‘皇恩浩荡’,而非对我一人。”
容歆微怔,灵光一闪,问道:“殿下是说……”
太子颔首,“我决定再在岱州府停留一日,与玛尔珲商量,先以皇阿玛的名义用赈灾物资归还商贾富户们的粮物,然后借还宴公诸于众,再用我私产补足,如何?”
当然是极好的!
太子的提议,简直是一举多得。
而对容歆来说,只要太子平平安安的丰满羽翼,分些民间声望给康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做得。
遂容歆眉开眼笑道:“我这便去交代经希。”
她是真的高兴,任是什么人,也不会永远策无遗算
可如今太子已经渐渐有了自己的成算,有时候神来一笔,竟是教她也惊艳至极,她是真的心安。
太子见她欢喜至此,竟好似一下子减了龄,心中忽然涌现一股酸涩,叫住她,轻声道:“劳姑姑替我吩咐侍卫,再请玛尔珲世子来一趟。”
“好。”
容歆命人去请了玛尔珲世子过来,只送了一次茶水进去,再未关心过两人谈得如何,盖因她越发相信,太子随着每一次历练,会越来越好。
第二日,太子宴请过先前借他粮食、药材、衣物的富商乡绅,容歆也命东宫的侍卫捎信回京,安排人筹措物资送过来。
隔日,众人踏着晨曦,策马飞速赶回五台山,凌晨方至。
他们回到行宫时天还黑着,遂并未打扰太皇太后,悄悄地回去休息。
绿沈和雪青听到动静出来,见到太子和容歆,激动地眼泪立时便流了下来。
太子受不得她们如此,匆匆说了一句便快步走进寝室。容歆则是对两人无奈道:“快收一收,没瞧见太子都被你们二人吓到了吗?”
绿沈还算克制,所以并不狼狈,雪青却仍然抽抽搭搭道:“我是知、知道殿下和您定会安然无恙地,可乍、乍一见到,就忍不住嘛……”
容歆先叫绿沈安排人送水给太子梳洗,随后才掏出帕子给雪青擦眼泪。
然而她安慰的话还未出,雪青便躲开她的手,捂着口鼻道:“女官,您这帕子上是什么味道?”
容歆手一顿,随即重重地敲了她额头一下,“出门在外,能洗干净便极好了,谁还有闲心熏香?你个不识好歹的。”
雪青捂着额头,哭音也止住了,只谄媚道:“女官,我不是嫌弃您,在我心里,您最是了不得,可千万别误会。”
“盲目崇拜不提倡。”
“女官——”
容歆绷不住绷,嘴角上扬,“好了,你也替我打一盆水,这事儿便过了。”
“好嘞!”
雪青脚步轻快精神十足地去干体力活,容歆扛不住睡意打了个哈欠,回到屋里根本没等到梳洗便睡了过去。
她身体多年下来已有了惯性,天亮后,便是身体疲累,依然按照平常的时间起来。
容歆感觉到脸上手上皆不黏腻,猜到是雪青为她擦拭过,出屋后便对她道谢。
“您与我客气甚么?”雪青笑道,“太子殿下也起了,您一会儿是要随殿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吧?”
容歆点头。
“知道您定是要去的。”雪青推着她坐下,“您这些日子太累了,只管坐着等侍女端早膳过来垫腹,其他甚么都不用做。”
容歆含笑道:“那便有劳雪青姑娘了。”
太子要请安过后陪太皇太后用早膳,但他这些日子饮食习惯改变不少,恐表现出来教太皇太后见到担忧,便也简单用了些糕点垫腹,然后才前往太皇太后的院子。
此时太皇太后已得知太子归来,一直在正厅内翘首以盼,一见到太子和容歆进来,立即便拄着拐杖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太子,“瘦了……”
太子向她老人家实实在在地行了个跪礼,愧疚道:“胤礽不孝,劳您牵挂。”
“快起来,莫跪了。”
太子闻言便起身,并未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躬身去扶他。
太皇太后也没忽视容歆,招招手将她叫到跟前,仔细看了又看,叹道:“瞧你这脸,都糙了许多,可得好生保养,原先多娇嫩。”
容歆哭笑不得,答应道:“奴才遵您口谕,必定好好保养,绝不偷懒。”
她一个女官,便是不准备向谁邀宠,也不是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可这话从太皇太后口中说出来,总教人心里怪想笑的。
而太皇太后听她应下,满意道:“这才对。”
待到太子请辞去上课,容歆仍然留在太皇太后这儿跟她说下山后的事。
别看才不满一月,他们却经历了许多,太子也成长了许多。
太皇太后听后,也感叹道:“太子之毅力决断,胜过许多年长者。”
容歆颔首表示认同。
“你也不容易,一介女子之身,跟着太子如此奔波,还不曾拖累半分。”
容歆谦虚地笑,道:“奴才现下想想也后怕极了,幸好殿下安然无恙,否则奴才未尽劝谏之责,皇上却未重罚,奴才心中难安。”
“太子的性子,与他皇阿玛少年时一模一样,哪是旁人想劝便劝得的?”
容歆只微微一笑,心道在太皇太后心里,太子是浑身上下皆像极了康熙。
可她却以为,太子有像康熙之处没错,但还是像讷敏更多些。
第76章
康熙派玛尔珲为钦差, 直接到山西赈灾,相较于从前拨款下地方还要被一层层盘剥, 更加迅速、快捷、宽裕。
百姓们不再受饥寒交迫之苦,容歆和太子在五台山的日子, 便又恢复到年前那般宁静平和。
当然,这是旁人的感受, 不是容歆的。
因为她要抄佛经, 还是三百遍。
起初容歆抄佛经时,是真的难受,她活这么大岁数了,无论所处环境如何, 起码精神上始终是自由的。
而现在,容歆每日早晚匆匆见太子一面便要闭门抄经,脑子里整日充斥着教她昏昏欲睡的文字。
狗男人!
容歆放下毛笔,在冷水里浸了浸帕子,直接覆在眼上,冰得她瞬间一激灵,忍不住又骂了一句:“狗男人!”
“咚咚咚。”
容歆放下帕子,温声道:“进。”
雪青推门进入, 抬起手中的食盒, 道:“女官, 太子殿下陪太皇太后用了寺庙里的素斋, 教我给您送一些。”
“放桌子上吧。”容歆走过去, 问她, “你回来了,太子也回来了吗?”
容歆和太子下山时,绿沈受命操持,雪青则是按太子的要求,常去探望太皇太后。
她性子极可爱,不管是外貌还是心性,完全看不出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太皇太后颇喜欢她,遂容歆这边要抄经,便由她每日陪太子去请安。
而雪青听了她的问话,一边从食盒中端盘子出来,一边笑道:“太皇太后听说太子殿下也要默写佛经为百姓祈福,也起了兴,留殿下和她一起写呢。”
“默写”这个词可真是对比鲜明……
他们这才回五台山两日,太子已经能背诵了,越发显得她没用。
“女官,您抄多少了?太皇太后说要赶初一,送一些完本的佛经去佛前供奉。”
容歆夹着一筷子青菜,停住,片刻后,若无其事道:“从未动笔抄书过,这一笔字还得再练练,便写得慢了些。”
雪青走到书案边儿,探头瞧了一眼,道:“您这一手小楷,写得多工整!这般说可太过谦虚了。”
“你若是夸我耐得住性子,我许是更受用些。”
容歆确实是极耐得住寂寞地,便是康熙没有派人监督她或者完成后查验,她也是决心靠自己抄完的。
容歆照着抄写的佛经,便是当初苏麻喇姑送与她的那本,当时她只觉比她自己那本厚了许多,却从未看完过。
如今真的耐下性子去认认真真地看,才发现篇末处,苏麻喇姑写得一段话:
“人生苦短,何必束身?悲则涕泣,喜则笑声,心无际,乃不惧。”
容歆读着,竟是忘记了抄佛经,将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抄写,忽然有一种清明之感,仿若醍醐灌顶。
若是细说来,她这些年,确实一直在故步自封。
容歆还未来得及深想,忽的被一声“姑姑”打断,抬头便见太子站在她门口,“太子,您怎么来了?”
太子先是为自己未经允许直接开门的行为道了一声歉,随即道:“我敲了几次门,姑姑都未应声,我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
“我能有何事,只是太专注罢了。”
太子走近,一垂眼,忽而见她书案上散落的纸张,并非佛经,只写了一句话,好奇道:“姑姑,这是……”
容歆坦然地拿起一张递给他,道:“您不是知道苏嬷嬷送我一本佛经吗?我今日才看到结尾竟有她的留笔。”
太子仔细看了看,在心中默念几遍,感叹道:“苏玛嬷实乃大智慧之人!”
“太子也有所感?”
太子点头,将纸平整板正地放在书案上,道:“胤礽以为,胸中有丘壑、山河,不畏前路,可大道直行。”
他心中有大格局,着眼处自然不同。
容歆只含笑地望着他,不去评判他的理解如何,而是道:“今日行宫外有百姓送了一只兔子、两只山鸡给您,明日教膳房做了,给您和太皇太后尝尝鲜可好?”
太子微微蹙眉,“此季节打猎艰难,他们如何能收百姓的东西?”
“说是未靠近,远远搁下喊了一声便匆匆走了。”容歆笑道,“好歹也是百姓的一片心意,咱们若是推辞,恐怕他们心中难过,不若爽快地收下。”
“既如此,确该与太皇太后一同享用才是。”
而太皇太后吃了百姓们所送山鸡炖的汤,对抄经书为百姓祈福越加上心,及至他们离开五台山时,容歆的三百遍加上太皇太后、太子和苏麻喇姑,他们四人抄的佛经,几乎五台山大大小小的寺庙每一座皆有供奉。
容歆和苏麻喇姑所抄佛经暂且不说,单太皇太后和太子身份贵重,却愿意为百姓做这一点小小的事,传扬出去,民间皆称颂不已。
他们启程时,玛尔珲赈灾已成,亲至五台山护送太皇太后和太子回京。
路线众人已商定好,因太子不愿惊扰百姓,遂免了各地府衙接待,仪仗也不准备进入岱州府城。
然行至岱州府城外官路,车驾尚未走进便看见前方众多百姓夹道而立。
“太子殿下,可需士兵先至一步以作防护?”
太子从车驾中走出,百姓们许是瞧见他,纷纷跪地高呼:“恭送太皇太后回京!恭送太子殿下回京!”
那般声势,便是太皇太后也为之侧目。
太子只觉一股豪情在心中激荡,“何须护卫,百姓岂会伤我?牵马来,继续前行。”
玛尔珲欲劝,经希抢先喊道:“是,太子殿下!”
太子从车驾上一跃而起,利落的落在马鞍上。
而经希等侍卫迅速扯着缰绳围在太子身边,挺胸昂头、英姿勃勃地向前。
“恭送太皇太后回京!”
“恭送太子殿下回京!”
“太皇太后一路顺风!”
“太子殿下一路顺风!”
“……”
仪仗缓缓穿过百姓,容歆透过车窗看着百姓们的脸一张张的闪过,随后又转向前方的太子。
他或许还有稚嫩,还有冲动,身量在众侍卫中间也略显矮小,可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皆在他身上。
容歆想,她或许真的可以稍稍撒开手,由雏鹰自己去振翅飞翔,向更广阔的天空。
而这样的场面,哪怕回到了京中,众人回想起来,依然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
太皇太后和太子的仪仗抵达京城,康熙亲自在紫禁城门迎接太皇太后回宫,后宫诸妃、文武百官、阿哥格格们皆列于两侧,恭迎太皇太后。
太子扶着太皇太后下马车,行至皇阿玛面前,即刻行跪礼:“儿臣请皇阿玛圣安。”
康熙是极挂念太皇太后和太子的,此时见两人好好地在他面前,亲自扶起太子之后,擎着两人的手道:“朕日夜盼着你们平安归来。”
这祖孙三人在一处的氛围,似是在他们周围画了一个无形的圈,生生营造出一种旁若无人的感觉。
然而根本没人敢不长眼地上前打扰,遂等到康熙与太皇太后和太子叙旧完毕,众后妃和阿哥格格们这才随他们移步回慈宁宫。
容歆并非重要人物,便先带着绿沈、雪青他们回了毓庆宫。
浅缃一直便在毓庆宫门口张望,一见到几人的身影,立即脚步飞快来到他们面前,“女官、绿沈、雪青,你们终于回来了!”
“浅缃姐姐,我好想你!”雪青直接张开双臂抱住她。
容歆含笑看着三人挽着手走在一起,待行至毓庆宫门口,却未见到齐嬷嬷,便问浅缃:“齐嬷嬷呢?”
浅缃叹了一声,回道:“正月太子入岱州府的消息传进宫中没多久,嬷嬷便急得病了,后来得知殿下和您平安回到五台山,才渐渐好转。如今还有些受不得风,我便教小宫女看着她不许出来。”
容歆一听,也顾不得询问她和太子不在京中这段时间的事,径直去探望齐嬷嬷。
而齐嬷嬷见她进来,惊喜至极,“容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