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只隐约瞧见了侧脸,哪敢随意说话,还是后来偶然见到叶公公从御花园走过,衣着身形皆与那日无二般,这才想起来的。”
钮祜禄贵妃抬头,见皇上眼底黑沉,并不言语,便对德妃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德妃不妨教你宫中的太监就此申辩一番。”
德妃完全不慌,即刻起身行至小叶子身侧,严厉质问道:“小叶子,你速速从实招来,十阿哥摔倒那日,你所穿衣物帽饰是否与他所说一般?”
小叶子抱冤:“奴才绝对没有做过那等恶事,可太监衣服,也是宫中定例,奴才也有他所说的衣服,只是那日到底穿没穿,奴才实在是记不得了。”
“冬月二十八那日,你行迹为何,好好想清楚,一个不落的尽皆交代出来,若是有遗漏,你我二人的冤屈便洗清不得了!”
她这唱念做打,教钮祜禄贵妃心生不屑,惠、宜、荣三妃眼中也闪过几分相同之色,只是未有人关注罢了。
小叶子在众位主子眼皮子底下,作出一副绞尽脑汁努力思考的模样,良久,忽然眼睛一亮,声音清亮道:“奴才想起来了!”
德妃催促道:“你这奴才,还不速速从实道来,卖得什么关子!”
小太监一句话刚落,她便说人卖关子,也太过急切了些,当皇上和钮祜禄贵妃看不出来是吗?
德妃抬起杯子遮住嘴角的冷笑,只作壁上观,看她们究竟能闹出个什么花样儿来,两败俱伤才好。
小叶子俯身一拜,随后有条有理道:“奴才想起来,因为前一夜骤然降温,德妃娘娘担心十四阿哥屋里的炭不够,便命奴才去向贵妃娘娘预支些银霜炭。”
钮祜禄贵妃抬眼,声音浅淡道:“本宫并未见过你。”
“是。”小叶子冷静地答道:“当时去长春宫请示之人,并非奴才,不过去广储司领炭火的,确是奴才无疑,广储司的大人们可以作证,且奴才还留了指印。”
康熙转着手中的扳指,颇有几分低压道:“钮祜禄氏?你有何可说?”
钮祜禄贵妃余光扫见德妃嘴角微微上扬,声音毫无波澜道:“臣妾确实有一日为长春宫批了一些上好的银霜炭,可查到记录。”
银霜炭质优无烟,是近些年内务府首要采入的木炭,除了乾清宫和慈宁宫,几宫主位也有份例,然后宫却并非无限供应,所以德妃需要预支。
这事儿做不得假,而且小叶子若是果真去取了银霜炭,恐怕一路上见过他的人不少,但凡有一二人有印象便可为其作证,更不要说内务府有支取记录。
众人稍有些脑子的便能想到此,那钮祜禄贵妃这一番指正,岂不成了笑话?顿时面面相觑。
康熙脸上的神情愈发难看,眼神在众妃之间转了一圈,冷声道:“朕在前朝每日尽心竭力,尔等不能为我分忧,还心怀叵测,妄图伤害皇嗣,简直是胆大妄为!”
他并未直指某人,但言中之意,便是定准了十阿哥摔跤之事是人为。
众妃子立即跪地,“臣妾惶恐,臣妾万万不敢!”
康熙眼中的不耐愈盛,对梁九功吩咐道:“彻查此事。”
梁九功诺。
随即康熙向皇太后告辞,一甩袖大步离开殿内。
皇太后疲惫地闭上眼,挥挥手,“哀家累了,你们退下吧。”
“是,太皇太后。”
众人退至宫门口,钮祜禄贵妃注视着德妃,忽而佩服道:“伤敌一分,自损一半,本宫今日算是见识德妃的手段了。”
德妃茫然四顾,随即委屈道:“贵妃恐怕是对我有所误会,十阿哥之事,属实与我无关。”
“呵!”钮祜禄贵妃神态极其傲慢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小人得志。”然后便径直坐上轿辇离开。
宜妃也做轿辇随后离开,荣妃不屑地看着德妃,正欲张口,便被惠妃打断,“你也不嫌冷,一张嘴吃了风去!”
荣妃顿时便被转移了注意,没好气道:“我这一张小口比得樊素,怎会吃了风去?”
两人的轿辇晃晃悠悠地前行,宫门口的德妃瞧着她们的背影,眼神渐冷。
而轿辇行得远了,惠妃淡淡瞥了荣妃一眼,道:“比不比得上前人称赞的‘樱桃樊素口’,我是不知道的,但你这脑子,是极配不上这年岁和过往那许多遭遇的。”
她这几乎是在指着她的鼻子说她傻,荣妃的脸黑如墨炭,“十年如一日的惹人厌烦,懒得与你言说。”
惠妃悠悠道:“我当你知道巴结钮祜禄贵妃,这见风使舵的本事渐长了呢。”
“呐喇氏,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惠妃不理她的怒意,握着暖炉,随着红唇张合有白雾在唇边:“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定下的规矩,争宠不可伤及皇嗣,此事上我无半点心虚,倒不知十阿哥之事,可与你有关?”
“干我何事?!”荣妃气恼不已,立即便吩咐抬轿辇的人快些,不愿再与惠妃说话。
惠妃望着恼羞成怒离开的荣妃,“啧”了一声,忍不住又道了一句:“真蠢!”
全不知有些没底线的人,做事阴毒起来,可不看对象。
而康熙着人查十阿哥受伤之事,进度比钮祜禄贵妃自然快了几个台阶,然后很快便查到了八阿哥的生母卫氏身上。
“贵妃查了许久,你们这么快便有结果了?”
“回禀皇上,还是从那两个洒扫太监身上得来的证据,奴才命他二人将所见仔仔细细的陈述并且记录在案,还是慎刑司的大人发现了端倪。”
康熙放下朱笔,问道:“有何端倪?”
“两人皆是看到了侧影,衣着身形与永和宫的小叶子大致相似,然那日那个洒扫太监再三回忆之后,形容了那日之人拎的木桶,慎刑司一比对,与辛者库相差无几,猜测是直接从辛者库拎出来的。”
“继续。”
梁九功躬身回禀:“因此着人筛查了辛者库人员,正好发现有一人与永和宫的小叶子有三分神似,若是刻意模仿,五分也有,便进行了拷问,供认不讳。”
“是以,此人与庶妃卫氏有关,栽赃嫁祸于永和宫德妃?”康熙眼神晦涩不明。
“是,那太监招认,是卫庶妃命他穿那身衣服的,又命他在御花园洒水成冰,所谓为何,当时并不知晓。”
康熙的食指和中指在奏折上缓缓敲击,“那引诱十阿哥之人,又作何解释?一个辛者库内管领之女,包衣出身,便有此能量了?”
“回禀皇上,”梁九功据实以报,“相关之人皆以提审,其余恐怕需要审问卫庶妃方可知。”
所有人皆已提审,唯独卫氏,乃是八阿哥生母,八阿哥自小聪慧,又养在钮祜禄贵妃身边,若想审问她,需得经皇上应允。
康熙沉默许久,忽而问道:“八阿哥与卫氏不甚亲近吧?”
“奴才听闻,八阿哥幼时不甚了解,但如今大了,越加懂事,若是偶然见到,还是极为恭敬有礼的。”
康熙又沉默了许久,道:“贵妃和教导有方。”
梁九功对此不敢加以评价,只垂首听候。
良久,康熙道:“将卫氏提至长春宫,由贵妃钮祜禄氏审问,至于如何责罚,也皆由贵妃全权处理。”
“是。”
梁九功听令,立即便命人将卫庶妃带至长春宫,并且将皇上的话尽皆带给了钮祜禄贵妃。
钮祜禄贵妃和赫舍里氏面面相觑,继而皆看向跪在殿中面如死灰的卫氏,皆有些无法相信这个结果。
然而钮祜禄贵妃一发问,卫氏便全都认了下来,一句反驳也没有。
“果真是你?”钮祜禄贵妃皱眉,“原因呢?”
卫氏想起那人带给她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认,下一个“意外”恐怕便会发生在八阿哥身上。
她缓缓闭上眼,声音毫无起伏道:“奴婢嫉妒八阿哥与您亲近,便心生嫉恨。”
证据确凿,卫氏又供认不讳,似乎没什么需要再问的。
但钮祜禄贵妃和赫舍里氏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几分犹疑,一时间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卫氏。
论理谋害皇嗣是大罪,但一来,卫氏的理由似乎不够充分,二来,有八阿哥在中间,若是处置不当恐怕会生了嫌隙。
钮祜禄贵妃属实被皇上甩过来的“全权处置”为难住了……
半个月后,身处孝陵行宫的容歆,收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以及数封信。
“容女官,钮祜禄贵妃已请示过皇上,命卫氏在皇陵赎罪,具体由您全权安排。”
容歆尚且不知道前因后果,只挑了挑眉,无视形容略显憔悴的卫氏,撕开一沓信中最上头的那一封——来自贵妃钮祜禄氏。
信中说明了卫氏到此的来龙去脉,并且详细写了在皇太后处发生的事,一字一句皆未落下。而她虽未在信中言明,但字里行间满是对德妃的怀疑。
容歆看完最后的落款,折上信塞回信封。
一箭三雕,可真是厉害至极!
第116章
容歆仔细看完钮祜禄贵妃心中一起捎带过来的数页口供和案件记录, 这才抬眼看向站在面前的卫氏。
她无疑是个美人, 这种美不同于宫中或明艳或大气的满洲妃子们, 而是秀丽的,婉约的。
即便因为路途辛苦面容略显憔悴,可单是站在那儿,便如一朵梨花一般, 清丽可人。
相由心生,这样面貌的女子, 很难让人想见到她心狠手辣的一面,所以钮祜禄贵妃提议将她送到孝陵, 康熙也同意了。
“卫庶妃。”
卫氏微微屈膝, 垂首轻声道:“我有罪之身, 当不得容女官的客气。”
“宫中并未直接定下你的罪名,是以,卫庶妃自然还是卫庶妃。”
卫氏垂着头不再辩驳,却也不应承。
“若是容歆未曾记错, 卫庶妃也是十四年小选进宫的秀女吧?”容歆在她面前来回踱步, 语气不疾不徐地问, “差不多同年入宫的德妃已经高居四妃之列, 你生下八阿哥却还是个小小的答应,可会心有不甘?”
嫔以下皆可称为庶妃,而卫氏, 倒是比真正无名无分的庶妃稍强上一分, 她是个答应。
康熙喜爱她容色气质, 但也认为她身份低微,所以八阿哥的出生,也只教她从无名无分的庶妃变成了答应,在宫中,这样的位份变化微不足道,极不起眼。
所以即便她有个八阿哥,宫中将她放在眼中的嫔妃也寥寥无几。
然而卫氏并不在意容歆的话,声音平静道:“雷霆雨露皆天恩,圣上对谁恩宠,我自是不敢妄加置喙。”
“可你伤了十阿哥,不觉言行矛盾吗?”
卫氏立即闭口不言,任容歆质疑她。
她这一张嘴倒是严实的很。
容歆抬起信扫了一眼,随意地问:“卫答应可曾预想过,谋害皇嗣被发现,可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卫氏缓缓闭上眼,“死不足惜……”
“确实死不足惜。”容歆颔首,随即稀奇道,“可宫中未直接定下你的罪名不说,连送你来孝陵也没有明面上的错处,你和那背后之人,想必是极意外的吧?”
“我不知女官何意。”
容歆伸出拇指和食指中指捏住卫氏的下巴,轻轻用力迫使她抬起头,看着她一双美目,徐徐说道:“证据表明,那辛者库的太监确实与你关心不一般,可旁人呢?诱使十阿哥去涉险的人也是你驱使的?”
卫氏动弹不得,只轻启红唇认道:“是,皆是我所为。”
“你凭什么?”容歆故意言语鄙夷地激她,“你有什么东西会教旁人听令于你?钱财?八阿哥?还是许诺给人看不见的荣华富贵?”
容歆嗤笑一声,松开她的下巴,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便不屑一顾地扔到卫氏脚底下,“还有你那个在辛者库做五品内管领的父亲,一家子大大小小的支柱,会陪着你疯?”
卫氏浑身颤抖不止,紧紧咬住下嘴唇控制她的情绪。
“就算他会冒险陪着你疯……”容歆一点点靠近卫氏,在她耳边道,“恕我直言,你们没那个本事。”
“咳咳——”
安静旁观的人没控制住喉间的痒意,一不小心咳了出来,然后又在容歆的瞪视下,猛地止住,憋得满脸通红。
容歆收回视线,情绪再无法回到原来的位置,忍不住又瞪了旁边一眼,然后才转回来,神色淡淡地询问卫氏:“再认真地告诉我,全都是你做的吗?”
卫氏眼神不聚焦地望着前方,回答道:“是。”
不撞南墙不回头。
“原因呢?”
卫氏握紧双手,面无表情道:“我出身低微,不愿我的孩子再如我一般教人低看,自然要孤注一掷。若是十阿哥没了,我的八阿哥便是钮祜禄贵妃唯一的倚靠,理所当然要一心一意地为八阿哥谋划前程。”
“生母是有罪之人,即便没有宣扬开来,可无缘无故来了孝陵,必定会引人揣测,八阿哥已注定会教人低看。”
卫氏左手颤抖地厉害,她便用右手紧紧攥住。
容歆视若无睹,丝毫不怜香惜玉道:“明明养在贵妃膝下,可他日后只要行差踏错,人们便会戳着他的脊梁骨说:瞧,八阿哥的生母是个罪妃卫氏,有那般的母亲,怪不得会如此。”
卫氏因激烈地情绪起伏美目圆睁,容歆却还火上浇油:“你难道还心存侥幸吗?你们在钮祜禄贵妃手底下过活这般久,她是什么性子你竟是半点看不出吗?”
“她不迁怒已是极大度,你还指望她为八阿哥谋划?”容歆可怜地眼神落在卫氏身上,“以一己之力,既害了八阿哥又毁了身后的家族,这般大的罪孽,你倒也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