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姬越开口,曹操就将手中的纸张呈给了宦官顺意,和一般的士族不同,曹操对宦官的态度很平常,顺意都多看了他一眼,随即捧着纸张查验了一番,没有发现问题,几步上前转呈给姬越。
姬越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眼前这么个白白薄薄的东西完全吸引过去了,一肚子的设想都抛到了脑后。
她谨慎地看着眼前的纸张,第一反应是拿起一张试验了坚韧程度,白皙的手指在更为白皙的纸面上抚摸数下,随即反应过来,在桌案上铺平,笔尖蘸墨,在纸张上落下一条横杠。
和木牍相似的一个白薄平面,却比木牍更轻,更薄,也不洇墨。
姬越猛然看向曹操。
曹操组织了一下语言,但话还没整理完,就见到了姬越那灼灼的眼神,他当即会意,立刻道:“此物为‘纸张’,以木屑制成,造价在木牍的十分之一,大批量生产的话,成本还会降下一些,此外,还有以破烂布头,草根树皮等物制成的糙纸,造价极为低廉,就算是普通百姓掌握了方法,也能在家制糙纸。”
曹操的理解完全正确,介绍再多,姬越想听的唯有成本价格而已。
听到这样低廉的造价,姬越连呼吸都屏住了一瞬,盯着手里薄如蝉翼的纸张,轻声说道:“司空此举,是令天下士族,自此无根基矣。”
士族曹操躬身行了一礼,只道:“天下学子,自此有路可行矣。”
姬越大笑出声。
纸张的事情实在令姬越惊喜万分,对于曹操这么一个功臣,姬越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低缓许多,念及曹操这个身份地位,也很少有不如意的事情了,姬越想了想,回忆起先前曹操似乎是把那个毒死同伴的高丽美人送官法办,又被白起直接斩了首,如今枕边位置还是空的,当即便道:“司空大才,朕都记在心里,纸张之事仍旧交给司空,此外朕再赏赐司空三十六名东瀛美人,家宅百间,赐钱百万,望司空尽心尽力,为大晋再谋福祉。”
官至三公之位,给再多虚衔也不值钱了,唯有切实的好处才能让人嘴上感激,心里也高兴,姬越即位以来,不,算上姬岂即位以来,都没有过这么大的手笔,可见纸张对于姬越的重要性。
曹操也怔了一下,百万贯钱和家宅百间虽然价值上更高,但他不是没有过,三十六个东瀛美人才是大头啊,在这个强制天下官员一妻一妾,天下庶民一夫一妻的时代,拥有三十六个美人,这是什么概念?比之汉朝的剑履上殿也不差什么了。
而且那天夜宴上他记得很清楚,东瀛美人虽然不如高丽美人绝色,但质量个个上乘,而且人数总共就三十六个,这是全都给了他?
曹操代入了一下自己,别说三十六个东瀛美人一个都不沾手赏赐给底下的人,就是一个,他也心疼得慌啊,昔年大将关羽看中一个小将的妻子要娶,他先把人叫来看了一眼,一看是个绝色,就舍不得给关羽了,后来关羽打死不肯跟他,不说和这个美人有没有关联吧,反正他后悔是后悔,但抱着美人的时候又不怎么后悔了。
这个小皇帝身边有丽夫人那样的美色,说明小皇帝年纪虽然小,却也不是那种不看重美人的皇帝,就这样了,还先给了他两个绝色,又把如此数目的东瀛美人全都赏赐给他,这对他是何等宠幸!
曹操挺高兴,又有点怪不是滋味,毕竟到他这个份上,对皇帝的观感是很奇妙的,理智上他对皇权仍有一丝敬畏,但实际上他又曾数次践踏过皇权,甚至临终也思考过很多次要不要称帝,虽然最终还是没有。如今换了一个世道,连基本盘都没了,但心里还是保留了一丝傲气,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小皇帝的赏识,曹操却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罢,罢,还有什么好想的,难道他不喜爱这个清平治世,反倒还思念那个易子而食的乱世吗?
他一生征战,杀伐无数,为的不也是这么一个三餐温饱,百姓安乐的世道?
曹操忽然大彻大悟。
从今天起,效忠皇帝,面朝天下,做个能臣。
☆、第39章 明君与暴君
除了纸张的事情, 姬越想见曹操, 主要是为了落实一下自己的通讯计划。
两地交通往来, 主要靠驿站之间的快马传信,但信件本身大多由书帛传送,极为轻薄,如果能够解决定向传输的问题, 那么必然要比笨重的马匹更为快捷,姬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管道运输, 以相同规制的长管连接构架成一道翻山越岭的管道,沿着直道蔓延至国境四方,虽然颇为耗费人力物力, 但管道一旦建成, 带来的就是极为迅捷的信息传输渠道。
曹操被这个堪称异想天开的计划震了一下, 但仔细思索之后,发觉确实有可行性,晋人擅烧砖窑,长管可以用窑烧的方式制作, 各地只要得到相同规制的尺寸就可以自行烧造, 长管一头倾斜,每隔一段路就派专人查看情况, 抵达一地之后再迅速放入新的管道, 剩下的不过是工作量的问题, 这一点又用不着他操心。
晋人的管道运输由来已久, 大部分是使用中空的竹管连接河流小溪, 采水至田垄,也有两地商贾连接管道运输卤水等物,将信件密封至圆形的器具之中,再以急水冲下,只要途中不出差错,这种传输方式要比马匹方便得多了。
姬越毕竟不是专业人士,她征询了一下曹操的意见,曹操自然是没有意见,刚刚得到三十六个东瀛美人……刚刚得到小皇帝赏识,他正是急于再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立刻就将此事包揽了下来,姬越一点都没让曹操失望,曹操走后不久,她就让少府备下地契铜钱和美人,一并送至曹操府邸。
少府监今日仍然告假,事情都是由少府属官去办的,在很多时候,属官就等于官员的副手,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可以自行做主的。
姬越知道,新来的人才通常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期才能用,所以也不怎么注意这个新来的少府监,能分散她注意力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廷尉府目前在办的盗童鬼案,比如柔然的征兵事宜,比如楼兰的练兵情况和官员入职问题,然而就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时年四十五岁的少府监诸葛亮在家中摆出了一道八卦图。
八卦者,上观其天,下观其地,世间万物声息,大则大观,微则微观,道法者观之,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人在其中,可顺天时,可逆天命。
人究竟能不能逆天改命,诸葛亮不知道,他要是有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本事,那就不做蜀国丞相,直接做周公平天下了嘛。
事实上,他安居草庐之时,看天下乱世气象还是很清晰的,后来出山,身在局中就渐渐不明了,但他一早就看得出来,刘备是明主,而非明君,明君者身负紫薇之气,命主天下,就像昔年光武帝起事三年直接称帝,而明主,终究只有一时气运。
所以他所想者最多只有三分天下,而非一统四方。
不是他不想辅佐明君平定乱世,而是紫薇星黯,世无明君,遍地的烽火笼罩着黑夜,苍生惶惶,不知黎明在何方。
这一次借尸还魂,诸葛亮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因为他眼前的天地竟然全然颠倒,从无尽的黑夜变成永恒的极昼,紫薇明亮,耀眼夺目,煌煌气运从四面八方涌来,充盈在天地之间,巨大的凤凰虚影傲然凌驾于日月之上,目灼金光,威严地俯视众生,这是他一生从未见过的风景。
花了两天的时间,诸葛亮才算是慢慢地缓过了劲,同时也对自己如今的境况了解到几分,他所在的这个世道和先前的乱世同根同源,却在春秋之时拐了个弯,诸侯国之中的霸主强晋经历多年征伐一统百国,也没有二世而亡,经历十几代君王统治到如今,正是清平治世,新君姬越登基不过一年,已与国运相连,这是天子掌权的标志。
而他借的这具尸体,正是晋国九卿之一的少府监,高位实权,自有龙气……凤气庇佑,诸葛亮掐指一算,就算出自己的寿数正好等于这具身体的年纪,尚有四十五年天命在身。
苍天待他终究不薄。
诸葛亮这具身体无妻无妾,只有一个外嫁的女儿,因为有孕在身不能回府侍疾,他摸索了一段时间,终于适应过来这一具新身体,也适应了这个充盈着紫薇之气的煌煌帝国。
在姬越看不到的地方,诸葛亮默默地养好了病,默默地领牌上任,准备默默地给这个新的世道带来一份默默的惊喜。
姬越如今最关心的是柔然的募兵,第二关心的是楼兰的练兵,第三才是廷尉府眼下的盗童鬼大案,但最先给她回复的是白起。
白起这个人身上有着很多姬越喜欢的特质,做事勤恳,不畏强权,沉默寡言,连黑也黑得恰到好处,现在还要加上一样,查案迅速,有前朝神断杨复之风。
虽然白起断案基本靠上刑,从他来了之后,原本居住在廷尉府附近的官员纷纷搬家,别问,问就是心脏负荷太大,大半夜被惨叫声惊醒这种事,谁也不想的。
而真正与廷尉府一墙之隔的国子监八风不动,甚至有种你叫归你叫,我自睡我觉的慨然气势。
国子监收上来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属于见着死尸都敢用棍子戳两戳的皮猴阶段,白天上课累得要死,晚上见床就和见了亲人一样,对此没什么意见,而国子监的先生教猴子也很累,睡眠质量直线上涨,对此一点也不虚。
除了周解老先生是真的心脏有负荷,实在受不了,主动把卧房让给了年轻的后生,自己搬到另外一面寒酸的廊房里睡去了。
年轻后生狄仁杰甚至能从惨叫声中分辨出具体上的是哪一类刑罚,就着惨叫声还能吃一顿夜宵补补身子。
总而言之,经历了数个昼夜的残忍拷打,廷尉府的成果喜人,不仅靠着提前埋伏跨郡捉到了两伙盗童鬼,还顺利拷打出了一份销货名单,仅仅两伙盗童鬼,从普通士族到郡县官员再到各地乡镇,名单跨度极广。
士族要的货量是最大的,毕竟他们消耗奴子的速度也很快,需求量大,这一点不必赘述,郡县官员大多出身士族,购买孩童也是一样的道理,而军队就有点说头了。
经过拷打,盗童鬼招得十分麻利,按照他们的说法,世代从军的兵家子有朝廷优待,自然没有花钱买人冒充的,但募兵就不一样了,朝廷一旦募兵,自备军粮不说,还要辛苦打熬根骨,平民人家心疼孩子,但凡有余钱就会去军队打点,军中收了钱,但募兵的数目是有朝廷派来的专人查验的,还是需要人手,就渐渐有富裕的乡镇联合起来花钱购买适龄孩童养大,不上户籍,一旦募兵,就由买来的孩童代替自己自家孩子参军。
此外还有外快,盗童鬼起初只抓男童,但架不住这些乡镇给的实在太多了,后来也兼职劫掠少女少妇,但这种养大了的女孩子一般都有家人寻找,容易坏事,做得不多,最多的还是盗卖女童去做童养媳,或是弄死了给人配阴婚,有时候女童尸体比活的女童还要值钱。
白起初次听闻时大为震惊,毕竟他觉得自己经历得够多了,虽然很下作,但盗卖妇人女童只是正常犯罪,但这种把活人弄死了再拿去卖的行径,当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姬越一贯天塌不惊的平静表情都染上了怒意,她一把将手里的竹简拍在桌案上,只道:“士族的事先放在一边,劳廷尉这段时间先将这些买人成风的乡镇清查出来,具体到各家各户,朕自有处置。”
白起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不知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姬越的手按在竹简上,俊丽的容颜稍稍扭曲了一下,眼神带着染血的戾气,但看着低着头的白起,她却用和缓的语气说道:“廷尉安心,朕不会牵连太多。”
白起安心才有鬼,凭着这些日子和姬越之间各种绞刑腰斩戮尸五马分尸结下的默契,他哪里听不出来眼前的少年天子满身邪火难以压抑,就差直接下令株连九族了,他倒不是担心那些乡镇罪民的安危,而是担心牵连的人太多,到时候伏尸千里,血流成河不提,最重要的是,让好好的圣明天子落下一个暴君之名,被后世误解,岂非千古憾事?
白起还待再劝上几句,姬越已经不耐烦了,只道:“有劳廷尉!”
说完便拂袖而去。
那位妩媚动人的丽夫人美目流转,微微一笑,缓步跟了上去。
白起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有为了杀几个人触怒天子的地步,放在以前,杀就杀了,不过是几个罪民而已,但到如今,他却是真的在为这个十四岁的小天子后世的名声在考虑,即便他心已沧桑,也再三警告过自己不要再轻许忠诚。
可圣明之君,总有让人不自觉想要追随的魅力啊。
☆、第40章 犯人戮于市
五月多雨。
张寡妇最大的儿子王茂今年刚满十二岁, 地里的活计已经能做个六七成了, 王茂生性有些懒惰, 但每年农忙时节干活却很凶,少年知荣辱,宁愿自己受累,也不想让那些流里流气的短工占母亲便宜。
事实上王茂虽然随了张寡妇其中一个男人的姓, 但就连张寡妇都不知道王茂是她和哪个生的,她刚嫁人就守了寡, 老公公在祠堂前厉声要她给男人守寡, 晚上却摸到了她房里,后来几个叔伯也来揩油, 再后来村里没老婆的男人都上她这儿来,她年轻那会儿是很好看的,彩礼都比别人多几匹花布, 后来就不怎么好看了,生了头两个父不详的儿女之后,张寡妇就开始给那些身强力壮的奴子生孩子。
只要不被主家发现, 这些奴子既能让她过上安稳的生活,又能杜绝很多觊觎的目光, 虽然名声难听了些,但人这辈子又不能指望靠名声活着。
黑狗不是第一个, 但张寡妇想让他做最后一个, 自从黑狗去参军之后, 她就关上门过日子了, 遇到苦力活也是老老实实给钱,她现在年纪也大了,快三十岁了,原本来找她消遣的人就少了很多,更别提她还有一个在军队里的男人,奴军可是能转正的,也因为这个,就连很多大士族都不太敢随意折腾家里的老幼奴子了。
张寡妇正对着水盆小心地摘掉几根白头发,忽然听见外头有人砰砰敲门,她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了,心里就是一个咯噔,这样急切又粗鲁的敲门声,多半又是来找她消遣的,她儿子都渐渐大了,又有了挂记的男人,已经很不想做那种事情了。
王茂第一个从房里跳出来,抄起扁担就向着门口冲去,张寡妇怕他惹事,连忙整理了裙钗追出来,然而门一打开,王茂手里的扁担就握不住了,外头站着的竟然是十来个皂吏,黑压压站在家门前,别说王茂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人,就是张寡妇看了都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为首的皂吏腰佩削刀,左手持简,右手持笔,是再标准不过的刀笔吏形象,见到张寡妇,刀笔吏抬了抬眼睛,鼻子里哼哼出声,语气极为傲慢,“张二媳妇,本县接到郡中通知,要挨家挨户上门查验户籍,你家有六个孩子,没有多的了吧?”
张寡妇呐呐点头,黑狗走之前千万叮嘱她要给孩子上户籍,所以她才生下小六就让老大抱着孩子去登了户,一般来说,寡妇是不定通奸的,除非她勾引了别家男人,但这种事又是民不举官不究,乡里县里基本上都不管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