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刚过,正是大部分士族一年间最悠闲的时候,暑气上升,很多官署都尽量减少了外出公干,每日的点卯时间也略有调整, 使得官员能够避开最热的时间段, 这样热的天气也极少有亲旧往来,冰块瓜果,丝竹连天,连过年都没这么惬意。
曲沃城中的士族根本来不及通知地方上的士族, 自家墙都要倒干净了, 所以当凤翎卫带兵上门的时候, 大部分的地方士族还在醉生梦死, 头一批抓捕涉案士族多达四百多家, 后面又陆陆续续牵连至上千家, 可以说把上品士族以下的中小士族铲了六成。
像三公九卿这样的累代高官之族是很少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的,第一家生子足够,第二本身权力够大, 不屑为之。
如此多的数目, 因要牵连全族, 别说廷尉狱, 算上黑牢都不够数,只能将首犯,一般是家主或族老押解至京审问,其余人等关进郡县大牢,但这一次,姬越是不打算连坐的,真要说她的怒火其实已经过了趟,杀死如此多的士族亲眷并不实际,就算真杀了,实际意义也没有多大,姬越从下令抓捕开始想得就很清楚,她只诛首恶,其余以书籍抵罪。
毕竟这些被捕的士族里又有很大一部分和她准备办的侵田案有关,等到书籍抄录完成,田地勒令归还,再还百姓一笔田租,这些士族基本上也就没什么翻身余地了,到时候要杀要剐还是由她。
首批士族押解到京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成人样了。
和庶民不同,士族是世代传承的,养尊处优惯了,有的士族官职高且清闲,占着一方水土,只觉得山高皇帝远,有很多士族一辈子也不会去一趟曲沃,从未感受过皇权之威,天子之尊,在他们的地盘上个个都是土皇帝,直到土皇帝被从深宅大院里揪出来,坐着囚车挤挤挨挨送去见真皇帝。
土皇帝们一个个都怂成了狗。
晋朝押解犯人一般都是戴枷锁串成一长串,徒步赶路,之所以让这些士族挤在囚车里,还是姬越想到先前女闾案那一批死在押解路上的士族,怕这些人受不住漫长路途死了,反倒不好判案,这样一来,累是累不着了,可折磨人啊!
囚车无顶,六月酷暑,一群人挤在囚车里,很多肌肤白皙的士族都被晒出了血泡,也不允许下车解手,没几天囚车就脏臭得不能靠近了,许多士族因此破口大骂,但赶车的差役早都习惯了,谁也不搭腔。
在如此多的囚车里,唯有一个从江南郡赶来的囚车搭了遮阳顶棚,四面更有厚实的缎布遮盖得严严实实,仿佛不是押解犯人,而是送什么稀世珍宝。
临到曲沃时,这辆囚车里传出一个温柔的女声,只道:“一路有劳差役大哥了,快到地方了,还是将顶棚拆了吧,不好让差役大哥难做。”
几名差役都推说不碍事,但心里难免松了一口气,没过多久顶棚和四面缎布都被拆卸下来,囚车里的一应物什也都被丢在原地,唯有一个肤如凝脂,人美如玉的妇人坐在囚车里。
距离曲沃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妇人就晒得两颊晕红,靠在囚车栏杆边上,接连喝了几次水,却没叫一声苦。
差役们都流露出几分钦佩来。
廷尉狱早都不能住人了,明明通风很勤,却还是残留着一股血腥之气,白起就命人将这些陆续到案的犯人有一批算一批全都押入黑牢之中,这套流程一直运转得很顺畅,直到属官遮遮掩掩来报,暗示白起腾出一间干净的牢房来。
白起差点没听懂这个暗示,眉头一皱,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个犯人有何背景?”
属官是真的不怎么习惯自家上司直白得一点遮羞布都不知道盖的说话方式,带着一点暗示地说道:“这位娘子乃是江南钱家的掌家媳妇,她母家姓卫。”
白起仍旧看着属官。
属官只好简单粗暴地说道:“宫中那位丽夫人,是这位钱娘子的妹妹。”
白起这下就明白了,外戚。
虽然也谈不上正经的外戚,但丽夫人的地位他是很清楚的,先皇的妃嫔,宫中的尚书女官……陛下的心头爱,实权天子在位,谁也不会拿这个说事,但以丽夫人的受宠程度,白起很明白属官的顾虑,他想了想,问道:“这位钱娘子年纪几何,涉案多少?”
属官连忙答道:“钱娘子二十七八,但婆婆苛刻,她掌权才一年,经手的东西实在不多,这次是主动顶了钱家人的包被押解来的,据郡官所报,钱娘子只买过两批不到五十人的孩童,可能都不知情。”
白起差点没让这个属官给气笑了,明确干下了买卖孩童的事情,还有什么不知情?不知道这批孩童不是奴子出身?哪家的奴子能生这么多孩童给她买卖?
属官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蠢了,但蠢不要紧,重要的是体恤上意,他在黑牢前是见过钱夫人一面的,那样的绝色丽人,只是犯了一点在上面人看来不值一提的小罪过,难道真就砍了她的脑袋不成?
白起近来忙得要死,听闻这事,一开始觉得可笑,随即也回过味来,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只道:“我去见陛下。”
姬越正在吃饭。
所谓饿夏,酷暑天气很多人都吃不下东西,但姬越还在长身体,不光吃得很多,还全是肉。
白起进殿就闻到一股羊肉膻味,原本就烦躁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行过礼后,就直接开口道:“陛下,黑牢那边送来一批犯人,其中有丽夫人的姐姐,陛下看是否要轻判,臣也好尽快办了,让她少受点委屈。”
话是如此说,语气却难免讥诮。
姬越极少受到这样不尊重的待遇,人都有些惊了,但很快反应过来,问道:“她犯下什么罪过?”
白起也发觉到了自己态度不对,缓和了一下语气,如实答道:“买卖两批孩童,数额五十,查实有据,不过她也确实顶了夫家的罪过。”
姬越看了一眼身边还在整理奏牍的媚娘,想了想,说道:“不必轻判,但要查实她夫家的情况,在她之前经手的……算了,直接将家主押来。”
白起停顿片刻,说道:“此事臣已经派人去办了,原本想陛下如果轻判了钱娘子,就拿她夫家代罪。”
话说到这里,仍有些不平。
臣子诉屈是君臣交心的前兆,姬越并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是笑道:“朕还没开口的事,卿家已经替朕想完,自己又气完了,岂不好笑?”
白起也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大了,但这同样也是他积郁了很久的结果,天子是圣明天子,大方向上从未让他失望过,但私德方面实在让人……天底下美貌的女子多了,哪怕就喜欢年纪大些有风情的,一声令下要多少有多少,哪怕是别人家的妻子,名声也没这么难听,又何必要对父亲的女人下手?
姬越倒是没看出来白起心里最后一层屏障,见他低下头去,便道:“既然廷尉怕朕轻判,这件案子朕就交给廷尉去办,他日闹市分尸,朕还要去看一看。”
白起连忙道不敢,随意反应过来,张口结舌道:“陛下要、要……将这些士族闹市分尸?”
姬越的动作很大,乐观的士族认为这次牵连人数太多,应当不会上死刑,悲观点的士族棺材都打好了,但谁都没想过姬越打算的不是保留士族颜面让他们在家里自裁,而是要闹市行刑。
姬越说道:“自裁是赎罪之举,朕不欲让这些人赎罪,自然要行正当之刑。”
白起也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一句话就让他浑身的热血涌上心头,他行礼再拜,姬越摆摆手,等到白起退出去,这才用手抓起一片羊肉,继续吃午食。
过了一会儿,侧殿那边传来一点声响,似乎是魏悬和韩和在商议着什么,没多久又归于沉寂,姬越把一盘羊肉吃完,媚娘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湿帕给姬越擦了擦手,视线微微上抬,轻声笑道:“陛下一点都不担心妾身怀恨在心吗?”
姬越这才想起来,名义上那个犯案的娘子还是媚娘的姐姐。
她想了想,也没想到什么好解释,只含糊道:“朕信夫人。”
媚娘又笑了,说道:“到底姐妹一场,闹市分尸妾身就不去了,陛下当真要去?万一冲撞了,反倒不美。”
姬越想着媚娘就算和那个娘子没有血缘关系,到底还是柔软心肠,难怪母仪天下,本来她也没想带着她去,说到冲撞,只有她冲撞别人,哪有区区几个犯人冲撞她的份?
如果天下厉鬼都要来找她复仇,她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为人主,有何可惧?
☆、第43章 斗智斗勇凤翎卫
王莽在这处黄土连天的边关小镇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
他待人谦和,不挑吃用, 虽然有时候显得好奇心强烈, 但也比先前那副病怏怏, 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的样子好了太多, 几个被留下照顾他的随从军士也都尽量顺着他来, 有什么就说什么, 很快王莽就了解到了自己的境况。
原来人当真有死后的世界,那按理他也该在这里做皇帝才是, 还是因为他最终没能在皇位上死去, 被乱军攻破国都又死于乱军, 才会投到这样一个清贫小官的身上?
王莽想不通,但他这个人一贯就有一样好处,想不通的事情就不会太挂在心上。
了解到这具身体是要去一个刚刚收服的小国楼兰为官, 任的还是最苦最累的修路官,王莽没有半点懈怠,感觉到自己身体差不多能够支撑下去了, 就催促军士收拾行李尽快上路,无论什么时候, 他都是很勤快的。
又花了半个月的路程进入绿洲, 王莽刚好是和姬越派来楼兰的天使同一天到的,天使先到,王莽后脚差一个时辰赴任。
卫青这些日子又和玉怜见了几次面, 他本是奴隶出身, 对于玉怜的情况其实没有太多在意, 又见她虽然经历了数年折磨,心志却很坚定,在女兵中颇有人望,加上他也不怎么适合去管女兵,就提拔玉怜做了个千夫长,管理那一营两千多名女兵。
虽然也会有士卒在背后议论什么千夫长千人骑,但经过几次严厉责打之后,军中的气氛算是慢慢沉淀了下来,卫青不是那等不把人当成人看的将军,从前征伐塞外时,驻军之所附近总是会有很多贫女行娼,军士趋之若鹜,他却只觉悲哀,不忍为之,甚至不忍见之。
事实上,卫青已经确定了,这一批女兵应该就是陛下派来给军士消遣的,远在西域,操练辛苦,长久的寂寞容易滋生叛乱,有个发泄的渠道是件好事,但在明确旨意下达之前,卫青还是命人把守女营,禁止男兵出入。
姬越派来的天使名叫秦杉,并不是单为传旨而来,还带着督军的任书,入营之后宣了御旨,就取出自己的任书与卫青过目,笑道:“卑职秦杉,字长宣,往后三年就是将军的属下了,这是卑职的任书。”
卫青还维持着接旨的姿势,看上去有些走神了。
秦杉奇怪地看了看他,忽然见随同接旨的人里有个明显是女兵打扮的人,他虽然没有见过玉怜,但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脸上的笑意收敛,转而带上几分锐利,道:“请将军尽快派人捉拿细作,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卫青顿了顿,说道:“谨遵命。”
主将营帐中随同接旨的人多是军中将领,本不该有千夫长在列,但基本上每个将领都会有一两个亲信下属,像是黑猪,他的两个兄弟都是千夫长,但无论什么时候都跟在他身边,玉怜虽然是千夫长,但也掌管女营,时不时就会来奏报女营事宜,这次正好在列。
眼见众人都望向她,玉怜白皙的脸庞上露出些许惨然之色,却还对卫青笑道:“将军,妾是罪族之女,因父入罪,没入女闾,一生飘零,数年折辱,本以为能够像诸位将军一样用命挣个前程出来,洗刷崔氏一族的罪名,可陛下容不下妾,妾唯有以死明志。将军深恩,只待来世再报!”
说完,她就拔出了腰间的剑,狠了狠心,架在脖颈上,刚要自刎,就被离得最近的黑羊从背后飞踹一脚,剑落地,人向前扑倒,正脸着地。
原本有些凄凉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诡异起来。
黑羊几步上前一脚踩在玉怜背上,解了腰带把她的手反绑在后,见众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黑羊一边绑人一边大声地说道:“这女人是秦人细作!陛下要她当众行刑而死,她还想自己了结,我呸!临死还在挑拨离间,将军和她有什么关系就深恩,还来世再报?”
黑猪先前也觉得这女人怪可怜的,听了自家兄弟的嚷嚷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点头。
卫青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也被这一脚踹飞了,他看向玉怜,被黑羊制住之后又用布巾堵了嘴,明白自己连最后的作用都起不了,那张芙蓉似的脸上终于狠狠扭曲了起来,眼里带着恨意,见卫青在看她,玉怜别过脸去,咬破了嘴唇,鲜血滴在营帐的地毯上,渗开一片。
营帐中众人经黑羊这一提醒,也觉得玉怜的话茬不对,将军的为人大家都清楚,别说消受个女奴,就连楼兰国中选了好些个美女来送给他,他都没肯要,哪里会和一个细作有什么关系。
一片闹哄哄的声响之中,秦杉一直注意着卫青的举动,见他虽然眉头皱了皱,却没有太多怜惜之意,又很快定下了行刑时辰,这才重新堆起笑容来。
玉怜很快被当众行刑,因为她在女兵之中的人望颇高,一时很难查清女兵之中有没有被她策反的细作,秦杉认为但凡有嫌疑可以全部处死,卫青拒绝了秦杉的要求,这个时候清查很容易出冤案,造成兵心不稳,他也是久战的将军,知道细作长期无法联络,就会成为废棋,说实在的,哪家军中没几个细作,一旦开战,重要的还是为将者的操作。
除了处理细作,姬越的旨意里还包括正常训练女兵,如有欺辱者一律宫刑后送归原籍,奴军罪加一等,子孙不得改籍,士卒有婚配者不得在楼兰另娶,违者同罪,如今楼兰也是晋国的一部分,楼兰子民也要按晋民算,这是她的原则。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玉怜的事,这几条旨意才是最让卫青感到震惊的,毕竟将士在外,一般情况下要有甜头,如果有战事,好处就更大了,按照军中不成文的惯例,攻破城池之后,是要允许将士在城中抢劫一天的。
但这是由于军中困苦,长久的压榨之下必然要给一条发泄渠道,可是姬越给士卒的待遇并不低,撇去那些武卒不提,奴军的待遇可以说是比武帝朝都要丰厚,改籍的希望在前,军饷月月按时发放,更没有家人的后顾之忧,要做只是每日操练,比起从前在士族手底下做牛做马好了太多。
就像寒门官员容易眼皮子浅,朝公款伸手,而士族占据肥沃良田,垄断商业,富得流油,所以极少贪污一样。
姬越虽然对士族的丰厚身家有一点概念,但她也没想过只是头一批处理了几十家最严重的士族,就清理出整整十年国库的收入,她本来就是不愁钱粮的清平之君,这下可好,直接升级成为大富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