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语间不带丝毫杀意,但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语句,却字字句句杀气逼人。
曹操和魏灼同时看向白起,一众朝臣也不由得后退半步,只觉寒意森森,漫上脊背。
姬越眉头紧蹙,倒不是为了白起的话,而是在思考,打仗就是烧钱,卫青领兵在外,没有一刻不在烧钱,这样的情况是无法和乌孙继续耗下去的,要么一鼓作气屠了乌孙,要么收兵休战,等待来年。
天子一令,流血漂杵,除了十万胜兵,剩下的是人数在五十万左右的老幼妇孺,但如果一时心软,让乌孙缓过气来,死的就是前线的将士,她不可能下退兵令。
姬越知道,其实她早就有了决断,之所以把这么多人召集过来,无非是寻求一个心理安慰,既然有人已经替她把话说了出来,再多犹豫也没有什么意思。
姬越当朝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但回到明光宫时却亲自拟定了军令,一刻也不停留,命人送至前线。
但就在第二日,忽有乌孙使者求见,称此行带了国主的降书,前线战兵也已收起戈矛,静候商议。
姬越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但她知道自己松了一口气,当即命人快马加鞭撤回旨意,召见乌孙使者。
乌孙说是西域国家,其实更像是草原部族,乌孙使者一共有四名,正使一人,副使三人,正使是乌孙国王的叔叔须弥,三名副使都是乌孙国王的儿子,分别是二王子,三王子,和六王子。
乌孙国王的降书是用晋语写就,事实上在这些西域国家,贵族都以学习晋语为荣,须弥的晋语说得就相当不错,姬越翻看过降书,乌孙国毕竟是西域霸主,投降的条件也不同于其他西域国,他要求让自己的三个儿子进入晋国女皇的后宫为妃,且女皇必须为乌孙人生下一名王子,只要姬越答应这个条件,他愿意带领乌孙人投降。
除此之外,关于投降的种种都没有提及。
姬越面无表情看完降书,目光扫向乌孙王叔身后的三名身材高大,红发碧眼的乌孙王子,抬手把降书掷下御阶。
须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只道:“乌孙弹丸之地,本不敢与晋争锋,但晋兵屠我战兵,杀我子民,占我国土,乌孙男儿也有血气,如今来降,是为乌孙五十万平民百姓,如果此等投降条件晋国不接受,那么晋可杀我乌孙人,我乌孙战兵也可杀进边郡,杀戮晋人,到时候生灵涂炭,再悔晚矣。”
姬越冷冷地说道:“朕至今未下屠国令,也是为这五十万条人命,乌孙既然没有诚意投降,那请诸君归国等死罢!”
须弥将降书捡起,忽然又道:“陛下难道以为臣此来没有诚意?乌孙王子个个骁勇,如今仅剩三位,二王子阵前杀敌,失却左眼仍战三天,三王子屠入军阵,历十二战斩敌过千,六王子年最小,也知保家卫国,此等英烈男儿,莫非还辱没你晋国不成?”
姬越正视了一眼三名乌孙王子,见三人面上都带着屈辱恨极之色,忽然笑了,说道:“既然是为和亲而来,那不如留下,静等朕的大将军屠灭乌孙如何?到时再让你们知道,何为我晋国男儿!”
须弥束手就擒,其余三位王子也没有多余动作,四名使者被生生擒下,押至馆驿。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姬越没有杀死这些乌孙使者的意思,但旨意已经追回,她一时有些犹豫不决,还是此时经由狄仁杰提醒,才发觉先前几名使者的不对劲。
狄仁杰在开春时担任了九卿之一的大鸿胪,原本的大鸿胪犯事被撤官,这个位置是姬越特意留下的,掌属国交往,接待使节等事宜,乌孙使者正是由狄仁杰亲自接待,据他所说,这些乌孙使者来时个个压抑着火气,面君之后反而都安静了下来,仔细想来,他们呈上的那份降书也有些问题,竟然是用纸写就的,而非西域人更习惯的绣字。
事后狄仁杰让人监视乌孙使者的一举一动,发觉他们进入馆驿之后就再无交流,偶尔眼神交集,都没了朝上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前线休兵无法作假,但乌孙降书里提出的条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姬越不可能接受,倒不是说不可能接受三个乌孙妃子,而是给乌孙人生下孩子,这是侮辱血统之事。
狄仁杰怀疑,这份降书是几个使者伪造的。
☆、第74章 乌孙郡
伪造降书这种事情, 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朝中政党不和,派遣来的使者中途更换降书, 意图达成相反的目的,二是使者本身有问题, 或是他国间人, 或是朝中乱党, 意欲挑拨两国相争。
乌孙的国力在西域可算一方霸主,但在庞大的晋帝国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谁都知道乌孙如果抵死不降,必然会迎来亡国的结局,区别只在于能消耗晋国多少国力罢了,目前来看,这四名使者的意图很值得商榷。
主使须弥是乌孙国王的叔叔,他以前也曾出使过晋国, 与他交游的名士不少, 身份是可以确定的,另外三名乌孙王子容貌相似, 具体特征也与前线传来的消息相符,退一步说, 就算王子是假, 和姬越的关系也不大,重点还是在须弥的身上。
姬越采纳了狄仁杰的意见, 让他先去与须弥交谈,前线战报都是万分紧急, 一来一往十二天, 灭国之战一旦开启, 就不是这十二天的事情了,姬越给狄仁杰留了三天时间,如果这三天时间内她不能见到真正的降书内容,追回的旨意仍旧会下达。
须弥正襟危坐在馆驿的静室里,出使时穿着自己国家的服饰是一种礼节,在回到馆驿之后,他更换了一身更为简洁的西域衣裳,然后就一直一言不发。
狄仁杰来时,须弥已经断水断食一整天了。
这种程度的绝食还没有到影响思维的地步,狄仁杰在须弥的对面坐下,自己斟了一盏茶,晋国的茶道有许多繁琐的规矩,狄仁杰仅仅是冲泡了一小块茶饼,加了点细盐和陈皮。
须弥看了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先生制茶何以如此粗糙?”
狄仁杰道:“茶之解渴,规矩在后。”
须弥点头道:“事有轻重缓急,礼节本就是上国所制,理自然也在上国。”
狄仁杰听得出来须弥语气虽然轻缓,却带着淡淡冷意,他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和人对谈,极少将话语权交给别人,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贵国应当是真心来降,贵使更换降书,究竟意在如何?总不会是当真要用国中子民性命来全一个守国之义。”
须弥并不意外,他如果真心想要伪造降书,完全可以造得让人察觉不出来,他看了一眼狄仁杰,问道:“先生是儒家子弟,学过忠义廉耻,倘若有一日,他国开你国门,杀你国民,要你投降,否则就要亡国灭种,你是战是降?”
狄仁杰并没有思索,只道:“死战到底,寸土不退。”
须弥冷冷一笑。
狄仁杰却转而道:“真有那一日,我率死战之臣,杀亡我国邦之人,此不为保家卫国,是为成全自身忠义,他人欲降,求一个活路,我焉有替人决死之理?”
须弥的神情陡然狰狞起来,霍然起身,眼眶充血,厉声叫道:“我有四子,尽死沙场,国中战兵三万,死伤过半,少年刚过马背就要从军,一箭未出就倒头而亡,晋兵过处,人人惊惶,家园不复,母唤儿不归,妻唤夫不至,此等生死国仇,莫非要为几个贪生怕死之民将大好国土拱手送人?乌孙本是草原大族,被柔然驱逐西去,历经艰难成国,因国小位卑,不敢忤逆强邻,岁岁上贡,年年来朝,跪地称臣,从未冒犯,却还换不得一个安宁!”
狄仁杰轻声叹道:“可乌孙之地,也是你乌孙人从草原部族手里强占而来,历经数代,乌孙居安而弱,晋强得之,此弱肉强食也。”
须弥喝道:“难道先生对此等亡国灭种之事,就无廉耻之心吗?”
狄仁杰正色说道:“岂有将国之安危,系于他国廉耻之上?”
须弥的脸色变得颓然起来,他坐了回去,低声说道:“我欲死战,诸王子也欲死战,国中主战之人皆在这里,我等是存死志而来,本想以假降书扰乱朝堂,趁机刺杀晋皇,但不知晋宫森严,进宫时失却利器,唯有逞口舌之利,如今事败,真降书在我身上,先生拿去吧。”
须弥出使的几次还是先皇在世时,那时候使者觐见可以佩戴刀剑,但近两年使节不再被允许带利器入宫,还要有一整套的搜身流程。
狄仁杰没有翻开那卷降书,只是放进了怀里。
乌孙国王的真降书到了姬越手里,她仔细看过其中内容,发觉乌孙国王应当是以秦人的情况作为参照,他愿意率领臣民投降晋国,甚至没有对自身有太多要求,他希望晋国能够容许乌孙国人仍旧在本国居住,乌孙的青壮可以作为苦力送至晋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究的条程,一看就是经过朝上反复商榷的,都很合理。
假降书其实也是基于真降书的基础,乌孙国王确实提出他还剩下三个儿子,为了保证这三个主战派的儿子不搞事,他是以质子的名目将三个儿子送来坐牢的。
这才是真的有诚意。
姬越连夜开了个小朝会,这次倒不是征求臣子意见,而是就乌孙国王提出的降书内容进行商榷,有这份降书在,乌孙基本已经可以列入晋土范围,后续的治理也要迅速跟上,君臣从二更天一直商议到了天明,忽有馆驿的人来报,乌孙正使须弥自戕而死。
狄仁杰叹了一口气,须弥之死对大局已经没有影响,他自戕只为不做晋民。
也是个难得的忠烈之人。
姬越对于须弥的死没什么想法,命人收敛尸身厚葬,至于那三名乌孙王子,她准备等乌孙国的事情定了之后,仍旧送还给乌孙国王,她并不觉得几个王子能搞出多大的乱子,所谓放虎归山是基于各种条件之上的,人力足够强大的情况下,难道还会怕区区几头野兽?
姬越的旨意传至西域前线,乌孙国的请降被接受,自王城卫队到边城军全部放下刀枪,乌孙全境正式并入晋国版图。
邻近西域的几个边郡很快接到了朝廷的政令,接收了一大批乌孙苦工,有的郡比较缺工匠,乌孙青壮就被送去做工匠,有的郡田多人少,就令乌孙人去种地,有的郡不缺人手,干脆就把这些高高壮壮的草原汉子分发到户,不到两三个月的时间,就将这些乌孙胜兵消化得差不多了。
乌孙的胜兵大部分没有上过战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几乎被连反变故吓破了胆子,极少有闹事的,杀了几个刺头之后更是学乖了,但乌孙战兵却是个问题,战兵经历过惨烈的战事,对晋人十分痛恨,人数也不少,这样的军队没有办法直接编入军中,只能关在俘虏营里,没个几年是不会放出来了。
乌孙之地分为两个部分,极大的一部分在草原,多以部族形式生活,还有一小部分生活在西域,乌孙王城也在西域,所以西域意义上的乌孙国不算大,但实际打起来却困难得多,这部分的国土被单独成郡,姬越遍数人才,最后选定一个名叫孟宪的人。
孟宪其人名声不显,但他的祖父孟巍却声名赫赫,乃是墨家上一代的巨子,与其他学说不同,墨者是一个组织,墨学的重点从来不在学,而在身体力行,墨者组织的领头人被称为巨子,每一代墨家巨子都是墨者心中的在世圣贤,但孟宪却不是个墨者,应该说墨者的家人很少有自愿成为墨者的,那毕竟太苦了。
从姬越的观点出发,墨家的出发点很好,很多主张她也在推行,但一门学说在传承时为了保证纯粹,难免走上极端,墨者不留余财,俸禄均分,分离人欲,将所有墨者都当成圣贤来要求,这也导致了许多墨者半路出家到其他学说,或者干脆放弃,真正纯粹的墨者是极少数了。
孟宪是墨家中的一个奇葩,他本身经历了墨家巨子的言传身教,对墨家主张有一部分支持,但因为无法接受墨者的财富观,硬生生拜了法家的名师,又因为无法接受法家理论而游学江南,吸纳了一些儒家和农家的学说,但不能说是博采百家之长,对于大部分纯粹的一门学说党来说,此子简直就是个杂家。
杂家其实也是百家的一种,杂家先祖是真正的博览百家,对于各家学说有精准的认知,提出百家合一之论,是个真正的大才,但后来杂家无人,渐渐消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如今杂家这两个字是用来形容那种什么都知道一点皮毛,但做什么都不精的人,孟宪简直是身体力行在诠释这个词。
但姬越给了孟宪一个机会,她登基之后没多久就在无数的官员里找到了这么一个奇葩,出于学说认同,她把人放到江南做了一地县官,出了点成绩之后又拎到河西做了郡守,这两年表现得还不错,姬越觉得孟宪也算是个人才了,这次乌孙郡的事情,姬越就交给了他来管。
孟宪接到调令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他本是一个后方吃瓜群众,还在跟属官谈论乌孙战事,一眨眼自己就要去乌孙上任了。
杂家心里苦。
☆、第75章 无罪之罪
自建四年仍然是个丰年, 秋收时的粟米香气从田野弥漫至城镇,不少乡民挑着担子进城贩粮,贩完粮后再走上十几二十里路去到官学里, 看望自家的学童。
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官学招收学子都是以良籍和平籍为主,士族的儿女反而要托关系才能入学, 而这两种籍贯里最多的就是农家子, 官学一开始没有考虑到上下学的问题,学子每日下课之后要走上很远的路才能回家, 后来被地方上报到朝廷,就有了官学公舍,离家远的学子居住在公舍里,父母亲朋来了也有地方可以歇息。
吴郡的官学公舍住的大部分都是贫家的学生,对于阿燕来说反而是件好事,穷苦人家多老实, 不太会欺负人,吴郡没有单独给女学生划分住处, 她原先是和几个同学住在一间公舍里,现在只剩她一个, 住处比以前宽敞, 但越发显得孤独了。
官学每年冬日会有一次考核, 按成绩分排名,距离冬日也不算长了,阿燕近来像是海绵一样汲取着学堂里的知识,走在路上也不肯把书放下, 回到公舍的时候迎面遇到几个同学, 这些来自乡间的少年脸庞黝黑, 身材矮小,很好辨认,阿燕看了一眼,继续低头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有个少年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立刻被边上两个朋友拉住,阿燕一无所觉,几个少年拉拉扯扯远去了。
阿燕走到住处门口,说是住处,其实只是正常公舍后面的一间偏房,她本是打算拿钥匙开门的,却发觉门没有锁,她近来费了许多精神在学习上,对于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就不甚关心,怀疑是自己去上课时忘记锁门,也没有多想,推门进去。
然后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房里站着一个人,她的同桌张硕。
张硕自幼弓马娴熟,鸡鸭鱼肉养出的好身板,比一些普通成年男子个头都要高大,虽然没有想到阿燕连一丝停顿也没有就反应了过来,速度仍然比阿燕要快得多,几步追上去就拽住了阿燕的头发,几下拉扯就把她的衣襟撕开一大片,冷笑着说道:“贱人,你跑啊!让别人都来看看你是哪个女闾跑出来的营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