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仪走后,国子监生们陷入了新一轮的辩论之中,有的极端一家之论派就开始驳斥宋仪的论点,认为自家学说的长处足够弥补短处,或者干脆不承认自家学说有短处,有的听了宋仪的话很有感触,转而驳斥起这些一家派论,还有的本就和宋仪一个观点,说起来更为有理有据,还能使用各家学说的理论来完善自己的观点,一时间辩论激烈。
周儿没有参与这些辩论,她是真的学到了很多,她以前拼命学习确实只是为了自己,想要改变命运,但没有想过为官是多大的一份责任,权力必然伴随责任,她如果只沉迷权势,长此以往,会不会也和那些她所痛恨的人一样,也能容忍育婴堂的那些阴暗,甚至亲手制造阴暗?
只要想想,就如在悬崖边上走了一圈回来,周儿满头冷汗,半夜醒来之时,却发觉边上的阿燕也醒了,正抱膝怔怔发呆。
两个人一夜未眠,各自思索着自己的事情,都想了很多。
☆、第93章 国士无双
曲沃的冬日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 接连下了几场大雪,连姬越都从明光宫搬到了更为温暖的椒室,因椒室处于后宫, 为了方便臣子往来,只留了一条宫道, 其余两侧都被封住,由凤翎卫把守。
自从姬越废除宦官制之后, 宫里的宦官越来越少,原先伺候过先帝的顺意因为眼睛不好没法在御前伺候, 被姬越赏了些钱财出宫去做富家翁了,许多老宦官一辈子也没能积攒下多少家底, 又不肯归乡去, 如今宫里空置出的殿宇都用来安置这些人。
宫中去年新进了一批宫人,都是良家女, 姬越挑了一些愿意读书识字的入女官班, 闲暇之余教些学问, 一年下来也有了几个较为出色的, 开春之后就要送去官学里, 有个特别聪慧懂事的宫女,原名叫万娘,不大好听,媚娘给改了个名字叫婉儿, 姬越就让她和魏悬樊春一起御前听用,也负责监督二人做事, 查漏补缺。
姬越登基到如今也有六年了, 六年的时间说长也长, 说短也短, 至少姬越就觉得这几年过得一眨眼,有时候她睡得迷迷糊糊,还仿佛能听到父皇的咳嗽声,回个头还能错眼把秦杉看成总是跟在父皇身后的姜君。
姜君这两个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姬越面前提起了,她自己想起来的时候多问了一句,左右也愣了神,还是魏悬沉稳地答道:“回陛下,姜君守陵期满,回封地之后重病了一场……已过世一年有余了。”
姬越点了点头,又问道:“姜氏为何没有上奏请立世君?”
魏悬面露一丝犹豫,但回答得很快,只道:“姜君有三位叔父,同堂兄弟十二人,彼此争斗不休,又因陛下不曾问起过,故而也无人上书请命。”
事实上魏悬还是说轻了,自从姜君去世之后,姜氏乱成了一锅粥,你方唱罢我登场,君位世袭,姜君一无妻妾二无子嗣,死前也不曾立嗣,下葬时就有好几个堂兄弟意欲将儿子过继到姜君名下,以子承位,姜君的几位叔父却觉得叔继侄位理所应当,还有人意图联络朝中人脉支持自己,但赶上姬越最后一波清洗,人脉也没了,到最后竟是几败俱伤,君位空悬。
姬越想起母后在时姜氏兴盛的模样,对比如今,也有些感触,对于姜氏,她倒也没多大恶感,后继无人,一个注定衰弱的家族,也许这一问过后,就再也没有被她提及的机会了。
今年的冬日比较寒冷,姬越也难得发了些善心,给官员放了近一个月的假期,年前半月,年后半月,只除了寥寥几个维持前线战事运转的官署还要留人值守,朝堂是彻底空寂下来了。
太史令张异还是每天按时来到椒室,原先在明光宫的时候,他一般是坐在屏风边上靠近画柱的一侧,这样可以确保陛下能看到他半个座位,也不影响臣子来来往往,如今换到更小的椒室,没有屏风没有画柱,其他地方会影响别人走路,张异没有办法,又不能正面对君,只能坐到椒室的西侧角,挪了桌案,让自己侧面对着君王。
太史令的事务并不是每天坐着观察君王言行,张异手底下也管着不少官员,平时负责看管国库藏书,君王一旦有需要,就要立刻召集人手编纂新书,或是整理归纳典籍,尤其这几年制定新法,张异作为太史令也忙得团团转,有时候姬越偶尔注意到张异,都只能看到他桌案上堆着的比人还高的藏书和一个官帽顶。
官员休假,姬越每日却还有不少事务要处理,所以张异也没法待在家里,没了公务要忙,他却没把那一堆藏书搬开,仍旧每日低着头坐在那里,因为太史家族的传统技能,官员休假后过了好些天,姬越才注意到还有个人。
此时距离过年只有两天了,姬越便道:“近日无事,张卿也归家去吧,开春之后回太史府办公,不必再来椒室了。”
张异并没有异议,连忙起身离桌,想要行礼,却不慎把桌案上的藏书带倒,撒了一地,连原本被镇纸和砚台压着的正在书写的纸张都飞了出去,飘飘摇摇落在椒室的地毯上。
张异脸色一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姬越如今看远处有些模糊,被那雪白的纸张吸引了注意力,抬了抬手,侍立在旁的婉儿立刻上前去捡起纸张,只是看了一眼,婉儿脸色就有些古怪起来,低着头将纸张呈了上去。
原本姬越以为张异一个早上埋着头在那里,是在书写着什么,没想到却是一张画儿,从前的人作画是在特质的绢帛上,画法和技艺都比较难学,如今有了纸张,许多初学者都能用简单的技巧绘画,但张异显然是有些功底的,他的画是墨色的底稿,没有上色,但这画技艺纯熟,栩栩如生,是个颇为俊丽的年轻女郎。
比较新颖的是,和时下溜肩含胸低头的仕女图风格不同,这画中女郎身着华服,眉头上扬,微微俯身,一只手背后,展露出傲慢的姿态,一只手向下,仿佛要来挑起看画人的脸庞。
姬越一看就忍不住笑了,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异,只道:“瞧着不像是一般的士族女子,张卿爱慕这样的女郎,怕是有些难办了。”
张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意,断断续续地道:“臣、臣……不敢。”
姬越把纸张放回去,摆摆手,只道:“朕也只是说着玩罢了,只要不是心有所属,张卿堂堂九卿,难道还辱没了谁家不成,朕也不管这些,只是椒室乃内廷,这次罢了,往后不可在内廷作画。”
婉儿低着头把纸张还给了张异,见他面白如纸,不由得微微叹息,将这位年轻的史官扶了起来。
张异走后,姬越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继续处理事务,如今年关将至,前线却正好打得如火如荼,运粮较为困难,但姬越没有一次运足粮草的意思,毕竟大军在外,人心思变,朝廷把控着粮草军备,也是把控着军队的生息,这一点上不存在信任与否,没有皇帝会在这上面放权。
从楼兰到西域再到安息国,这些日子的运粮路线已经基本稳定,军中没有后顾之忧,士卒打起仗来就更加凶狠,再加上呼延列的段位较低,不管他本人愿意与否,实际上还是被韩信牵着鼻子走,对付霍去病,韩信也有一套办法,很快作为名义上的大将,实质上的元帅,韩信已经把军队开到了罗马中部。
实在不怪韩信带兵如入无人之境,他带兵本就灵活机变,赶上天时地利人和,对上曾被人称之为梦魇之军的罗马军队,生生打出了卫青攻天竺的气势来。
自从成立了罗马教会,以神权凌驾王权之后,罗马这些年一直在衰退,由于几代国王昏庸好色,没有作为,国中普遍被教会渗透,贵族和教会形成了利益链,在罗马,一个普通的平民一年要交无数次税,教会收完贵族来收,要么饿死,要么交不起税就从平民成为农奴,贵族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变成奴隶,而这样长期吃不饱肚子的奴隶是没有办法打仗的。
韩信率领大军一路冲杀过来,冲是冲了无数次了,杀还是比较少的,因为罗马的军队如今已经削减得不成样子,大多变成了贵族的私军,而被攻打之后,贵族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让农奴去冲散敌军的队伍,再由私军上前拼杀,贵族是第一时间逃离的,没有人指挥军队的情况下,想要胜利怕是只能向神明祈祷了。
可惜的是,在晋兵的刀枪面前,神明也举起了双手。
呼延列曾经听过一个故事,他的同乡斛律文飞跟着赵大将军第一次出战时,满心都是建功立业,后来不知道怎么操作的,从一个堂堂将领变成了耍嘴皮子的,每天负责给士卒演讲,给奴隶演讲,给和尚演讲,干得有声有色,官也升了几级,一切都很好,就是主职没了。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即将步上斛律文飞的后尘。
韩信正在主帐里开会,外面的守卫来报,杨赦郡守亲自押送今年最后一批军粮来了,呼延列很是自觉地带着几个副将去接手,因为他坐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在主帐开会的将军们全都中了这个叫做阿兰的毒,尤其是先前还有些不自在的霍去病,他现在听得眼睛发亮,比谁都认真。
韩信其实也没做什么,他只是让这些将军们相信,跟着他能够打胜仗,不仅打胜仗,还能打漂亮的胜仗。
起初谁也不想服一个女人,还是楼兰的女人,但韩信靠着坑蒙拐骗来的军队接连打了几次大胜仗,除此之外,他还料事如神,战场为棋盘,他为执棋手,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中,慢慢就没人不服气了。
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国士无双,谓之韩信。
☆、第94章 期望魔王回头
和安息国不同, 罗马的气候有些诡异,一开始的时候,姬越是按照冬日打仗的标准供给前线, 后来前线来报,才知道罗马大部分地区冬季都不算冷,反而有些像是江南的梅雨节气, 动不动就要下雨,但不论如何,过冬的物资是可以省去大半了。
雨季打仗对于士卒来说是有些艰苦的, 但两军对阵不可能我方有雨对方晴天,所以这也不算什么,总体来说, 韩信这一次虽然是远征, 但军粮供给和舆图都还说得过去, 至少比他上辈子打过的大部分战事都要准备充分了,唯一可惜的是语言和文字都不通, 想要使计很费事,有时候都不如直接强攻过去。
韩信做了大量的战前准备, 对于罗马的情况也进行了一些了解,认为破局的关键还是在于教会和贵族,他已经受够了这些软蛋让枯瘦的农奴挡在大军的铁蹄前,他把几次征战的俘虏集中起来, 找了语言精通的商人来做翻译,也不为旁的, 就是教这些人避让马匹和抱头蹲下, 等到教得差不多了就把人放走, 专门往准备开战的领土上驱赶。
人是有求生本能的, 一旦看到这些人抱头蹲下没有受到伤害,就会带动更多农奴听话,起初有些混乱,多来几次之后,抓来的俘虏很多都是二次三次被抓,再愣的人都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接下来就容易得多了,甚至有的俘虏早上被放走,晚上带着一批俘虏又回来,还赶得上晚食。
大军出门在外,不可能处处都要靠国供给,事实上霍去病带的军队已经不吃军粮了,每到一个地方必然先劫粮,平民百姓是不劫的,一是平民太少,二是平民压根没有存粮,粮全烂在贵族的库房里。
这一点上呼延列堪称圣人,他每打下一块地盘,都是立刻开仓放粮,罗马人也学得很精,会看旗帜,看那军旗上写的是两个字的呼延,就鲜花夹道欢迎备至,看到军旗上是一个字的王,就立刻抱头蹲,这个姿势如今对于罗马人来说是最有安全感的了。
事实上如今的罗马国王刚刚登基不到一年,在他之前,因为恺撒四世国王的失踪,罗马王室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斗,最终恺撒的叔叔盖乌斯成功即位,然而盖乌斯也只做了两年的皇帝就暴毙而死,新国王受到教会的支持,盖乌斯的几个儿子都被新国王杀死。
王室的斗争刚刚停止,就被人打到了家门口,传讯兵刚从战场下来报讯,后续的战报就追了上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国王不用派兵了,坏消息是家门口已经没了。
新王安迪依靠教会的力量登基,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贵族支持,真正属于他的军队数目不到两万人,比姬越刚登基那会儿都不如,这会儿人都傻了,好在他也没傻多久,前线战火熊熊,敌军所到之处贵族四窜,教会更是像极了他们口中的羔羊,被拎起来任人宰割,丝毫没有昔日“代天牧羊”的风范。
一个冬日就快过去了,罗马全境沦陷五分之三,王室西逃,意欲前往被先王打下的一些小国避难,至于国家,就看贵族和臣子们能不能收回了,能收回很好,收不回就算,这也是王室传统艺能之一了。
罗马教会在这支来自东方的大军开到之前组织了一场神圣会议,会议主要内容是迁不迁,往哪迁,要是不迁该如何忽悠,连同教皇在内的数十名圣职高层进行了激烈的商讨和缜密的圆谎,最终决定分裂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由教皇带领,跟随罗马王室的脚步去小国避难,一部分由剩下的愿意留在罗马的圣职人员带领,撞撞运气,看能不能忽悠着留下来,继续代天牧羊,能让对方也信神就更好了。
会议开完,教皇立刻把教会内的事务移交,然后带领着圣骑士们去追安迪王了。
刚才的神圣会议看着肃穆虔诚,实际上也只是内部权力的一次分裂和重组罢了,教皇不愿意承担风险留下来,所以放弃了一部分权柄去避难,剩下的一部分圣职人员则选择搏一把,万一成了呢?
贵族信仰神明,是因为渴望着死后继续享福,平民和农奴信神,无非只是想要个活下去的念想,最虔诚的往往是不缺衣食的人,因为过惯了苦日子的人,给他几件衣服,让吃饱肚子,这虚无缥缈的神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韩信在战事之余也研究过教会这东西,所谓教会,抓住人心的恐惧和**,再胡编乱造个神佛出来,多拉一些傻子来信,就可以开张挣钱了。
佛教以轮回苦难恐吓,以西方极乐诱惑,教会换汤不换药,以魔鬼地狱威逼,以天堂伊甸利诱,在常人看来简单到愚蠢,但在一代代的流传和入乡随俗之下,一代代信徒查漏补缺,这种简单的威逼利诱被蒙以高深佛法或是圣人经传,久而久之竟能大行其道,蒙蔽众生,使人不求今生求来世,不求自身求神佛,不知不觉沦为这些教派敛财的工具。
韩信不管这些,反正他让士卒盯着俘虏,是他让这些俘虏吃饱肚子,有哪个敢在得了他的好处之后感谢神明的,就让他把吃进肚子里的吐出来,穿在身上的扒下来,慢慢的,俘虏们都明白了,这些军队恐怕不是神明派来拯救他们的天使,莫说天使,看他们对神明那样不恭甚至厌恶的情态,恐怕都不是人。
教皇溜之大吉,留下来的圣职人员却还要给信徒们圆谎,毕竟神明如果有灵,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异域军队在祂的土地上放肆侵略呢?
没有那个笔杆子,都不敢说自己是圣职人员,没几天圣书上就多了全新的一页,新圣书采取以得撒主教的一部分主张,三言两语将原来的大天使长,天国副君从九重天上打下了地狱,受魔鬼侵蚀成为堕落魔王,又补了几首诗歌,将那位从未谋面的异域之王描绘得光芒万丈,即便堕落地狱,也是骁勇无双,期望他在看了圣书之后明确自己在天堂的地位,能够幡然悔悟,重归神明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