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一次金台能源蓄满少则要半年,多则一两年,姬越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对于诗文半点不感兴趣的姬越甚至很后悔地在想,哪怕拿李白换个县官也有赚头,结果人抽到手了,砸手里了。
李白丝毫不知道自己遭了嫌弃,他醉里迷迷糊糊地想着,下次少喝一点,诗兴都没尽完,手已经抖得提不起笔。虽然说晋宫里的酒滋味不行,但今天这顿酒喝得却是前所未有地痛快。
国盛人心安,宫墙破旧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也只有这样勤俭务实之君,才有涤荡天下的宏图志向。
痛快的李白很快就喝了个不省人事,被魏家的仆从架出了宫门,他不知道从明日起,曲沃的纸都因为他题的那几首诗卖贵了三成,人人竞相抄录中秋宫宴之篇。
出名的不止有李白一个,王安石的诗也极具文采,但少了一层醉酒而歌的风流韵气,传唱诗作的人就少了许多。
中秋宴后,秋高气爽,各地的秋收也陆陆续续地开始了,今年不算好年成,收获却比往年又多了一些,主要是朝廷发下的新种又经过了改良,田野地间处处弥漫着粟麦稻米的香气,也带着农人的欢笑声。
张寡妇的长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年前黑狗回来过一趟,除了给大哥一家带回不少俸禄银子之外,也和张寡妇成了婚,黑狗走时,张寡妇又怀了一胎,她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怀了胎有些不好意思,这大半年就没怎么出过门。
黑狗一家人都没有姓,奴制废除之后,姬越给原先是奴隶又不知自己来历的平民赐姓二十,录入籍贯后就不可更改,三兄弟合计了一下,都决定改姓徐,这是鲁地的一个比较常见的姓氏,张寡妇的几个孩子也都跟着黑狗姓了徐,她的长子也改名为徐茂。
徐茂去年和村里一个手艺人的女儿相好,那家人原本是看不上徐茂的,徐茂几次上门都被赶了出去,但黑狗回来了一趟,给家里带来许多钱财不说,还翻修宅院,在村里建起了两进黑瓦大宅,又买了四十亩好田,雇人耕种,那户人家顿时就不吭气了,转过头又推着女儿来哄徐茂,因那家姑娘确实是好,两家到底是做了亲。
今年的徐家比起往年要好了不知多少倍,秋收的时候是村里最忙的时候,但张寡妇——现如今该叫徐大娘了,徐大娘却是安心在家里养着胎带着孩子,徐茂家的新娘子据说都不用做活,连衣裳都是交给佃户家的婆子洗,真正过上了地主的好日子。
也不止是黑狗一家,在前线待过几年的将士回到家中,基本都给家里置办了田地,有的在军中很是节省,回到家里甚至还能给家里人在城里买新宅,很多人家原本打死不肯从军的,但随着前线将士陆陆续续回乡探亲,许多和锄头田地过了半辈子的青壮心思都浮动了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见他人锦衣归乡,岂有不羡之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第104章 一起用膳吧
历来秋收之后都是农家最清闲的一段日子, 到寒冬腊月之前,成年男子都要去服两个月的兵役,如今姬越不缺兵员,两年前就停了全面兵役, 从军的路径也从强征入伍转变成了招募兵员, 都在秋收之后开始。
今年的募兵响应者众, 除了许多驻守楼兰的大军都被陆陆续续批假回乡, 带动农人从军之外,还有田地丰产,很多人这两年通过良种改善了生活, 但相应的,丰产太多反而收不过来, 粮价也逐年开始降低,今年的收成虽然不错, 但对于大部分农家来说,收益远远不及付出的劳动, 毕竟耕种是一样耕种, 要收割晾晒贩卖数倍乃至十数倍的粟麦稻谷, 投入的人力就令很多家庭接受不了。
秋收的时候姬越还做了一件事,允许一部分的铁器贩卖,将往年只有春耕秋收时才会由官府分发到户的铁制农具贩卖给农户,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严禁铁器流通本来也就是为了防止铁器外流,但现在国无外敌,欧罗巴那边的情况她再清楚不过, 别说从晋国内弄到一批足以威胁到晋军的铁器, 就算到手, 也无法越过封锁线运输。
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东南沿海的那些小国了,但姬越其实对那些岛屿上的小国没有太多警惕心理,打造水师是为了有朝一日横跨海洋去攻占那片富饶的大陆,而不是防备芝麻绿豆大小的岛屿国,虽然如今朝中也有一些声音抱怨姬越每年在水师上投入的人力物力,但姬越一概置之不理。
如今晋国的水师人数在五万左右,大部分都是东南岭南土生土长的渔村人,水师将军两名,一个是姬越千挑万选抽出来的戚继光,还有一个名叫海鹰,是东瀛人和晋女所生的混血,本是东瀛海面上的一名大海贼,以劫掠东瀛商人为生,被晋国招安后很快展露出了多年霸海的经验本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海鹰的母亲厉氏本是晋国士族贵女,武帝朝时清洗士族,厉氏倾家逃到海岛上,被东瀛海贼劫掠,厉氏全族惨死,东瀛海贼将女人关在专门的花船上供人取乐,厉氏生下海鹰之后又苦苦抚养了他十年,一病死了,尸体也被扔进海里,海鹰自此之后就摆出一副死心塌地跟着海贼干的架势,二十四岁那年就做了海贼大首领,三十四岁那年带着十二艘大船接受晋国招安时,整个船上都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壮年,当年那些东瀛海贼全都被他以各种法子弄死了。
戚继光当时几次招安海鹰都没有成功,还是姬越一眼看透此人的执念,承诺他若立大功,来日封侯,便将东瀛之地封给他。
海鹰对此念念不忘,招安的三年内不断提议用东瀛练兵,甚至多次在东瀛之滨演武,使得东瀛国上下不安,几次上书姬越询问情况,姬越并不搭理。
东瀛老王去年过世,登位的是排行第三的明德王子,经历数年内斗,东瀛国内分成多股势力,谁都以为明德王子即位之后立刻就要开始排除异己,然而明德王子在幕僚的帮助下分析国情和时势,认为如今东瀛国最大的危机不在朝中,而在一海之隔的强邻,海鹰从小在东瀛海贼船上长大,深知这些人名为贼,实际上只是东瀛水师改头换面行匪盗之事罢了,他立志要洗刷仇恨,如今又多了一样,若立功,东瀛封侯!
实际一点来说,晋室很少封王侯,除了人丁稀少之外,也和士族传承有关,立功的官员多为大士族出身,为这些人封侯,对于士族来说却是强制分族,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存着分化士族的想法,很少有君王给士族官员封侯,姬越却不一样,她认为军功封侯是一项很好的举措,侯爵虽然是世袭制,但传承却是她说了算,传个一两代废爵是常规操作,也避免了军职泛滥,将领之间互相不服气的情况,你是侯我也是侯,论高低还是按军职来,想升军职继续立功,这就符合她的利益了。
海鹰从船上下来没多久,就被戚继光叫了过去,两个人的军职不分高下,这也是姬越的一个平衡,但军中也讲资历,水师是戚继光一手带起来的,海鹰作为后来者自然也要尊敬戚继光几分,这就是人情世故了。
水师的操练有别于步军,主要是在船上,这种操练下午才会进行,早上一般是跑步和军操,海鹰穿过军营时看到好几支水师营从他面前跑了过去,黑黑瘦瘦的渔家兵来的时候还是一副麻杆样,但凡在军中待了一段时间的,黑还是黑,但至少看上去精壮了许多,黑脸上的红润不明显,但眼里的精气神还是很足的。
海鹰特别喜欢看那些麻杆兵来到军营之后战战兢兢不敢多吃一口饭,没多久就养出一身匪气的反差,是了,水师和步军需要的士气也不一样,征服无边无际的大海需要的不是常规军队的服从隐忍,而是匪气、狼性和征服一切的野心!
戚继光让海鹰来看的是朝廷近来特别批下的投火机,整整齐齐的一千台投火机立在校场上,给人的感觉很威严,海鹰知道投火机,机械的本身没什么新奇,改良的投石机而已,但投火机附带的藏火石却是所有将军的心头挚爱,尤其是水师!
藏火石看上去巴掌大小,圆形,是一个个粗陶模样的石头,上面凸起一个端头,打了个小洞,由细麻绳串成长长的一串,五十个藏火石一串,到了要用的时候解下一颗放进投火机的凹槽里,扯出里面的火线点燃,同时投射过去,一只巴掌大小的藏火石能把一艘小渔船炸个对穿!
虽然这种威力对于步军战场的实际意义不大,最重要的作用是炸响时吓人一跳,加大分量去炸城楼也不现实,毕竟打下来还要自己修的,那些只会举盾的异域战兵,多用点石头就能砸得抱头鼠窜,实在不必要用上藏火石这样珍贵的东西。
这些高端战力就应该被用在海域战场!
海鹰看得眼热,几步走到戚继光面前,急忙说道:“将军,这些投火机……”
戚继光笑了笑,说道:“你不要急,这只是第一批,一共三千五百台,足够我们将所有的战船都匀上。”
海鹰更加兴奋了,却没有和戚继光扯皮的意思,虽然是他们两个共理水师,但实际上并不分兵,五万多号人没有真正意义上属于他的私兵,但每一个人却听他的指挥,目前来说,戚继光和他的目标一致,也不到争权夺利的时候。
海鹰很快稳了稳心神,敏锐地说道:“是不是陛下要和海上的小国开战了?”
朝廷使者来时,戚继光也是这么问的,对于军中将领来说,打仗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反而是晋升的台阶,不可多得的机会,和一切好处的来源。
朝廷使者是个三十来岁的儒雅官员,听了这话笑起来,只道:“陛下有意在寿辰时大开国宴,以往那些没资格觐见的海上诸国,还要请水师送信。”
戚继光明白了,陛下的生辰在十月,如今已是九月了,赶得上朝贺的小国就算运气,如若赶不上,就能治他们怠慢宗主国之罪,到时候想和哪国开战都出师有名,这也是让他做好战备。
听完戚继光的复述,海鹰也很高兴,但据他所知,东瀛人早在八月时就派遣使者准备国礼朝贺了,虽然姬越年年不理,但东瀛国年年送礼,对这位天子尊重至极,从不慢待。
戚继光却摇摇头,对海鹰道:“我以为,陛下这次如若开战,必是东瀛无疑,东瀛外王内皇,逾制久矣,想要抓到把柄并不困难,且如今海上诸国以东瀛为盛,若要威慑一方,从无杀鸡儆猴之理,杀猴儆鸡才是正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海鹰的眼里闪过一丝凶狠的光芒,露出极具野心的笑容来。
戚继光猜得没有错,如果让姬越选一个小国作为威慑,那必定是东瀛了,海上诸国实力不算强盛,她打个琉球也不会让诸国恐惧,并且打下东瀛,封了海鹰,有第一个侯位作为先例,她才好将卫青霍去病韩信那些军功赫赫的将领们一并封赏,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打东瀛都是最好的选择。
姬越将手中关于水师操练的奏疏卷上,喝了一口热茶,余光瞥见又重新坐在角落里的张异,心情顿时舒缓了许多,又批阅了几份奏疏,就到了饭点,见张异收拾纸张笔墨要退走,姬越忽然开口道:“下午还有别事,一起用膳吧。”
张异还在收拾东西,他压根没以为姬越是在和他说话,无论是丽夫人,魏悬,还是樊春,甚至是端茶倒水的婉儿,都比他更有存在感,姬越不得不说了第二遍,还叫了一声张异的名字。
张异手里的砚台都颤了一下,官服顿时被墨汁染黑一片。
☆、第105章 那片刻的温柔
和臣子一起用膳倒不是外人所想的那么庄重, 多个人多双筷子罢了,姬越平日里对吃食不大上心, 也极少饮酒,如今过了长身体的年纪,饭量也较为正常,只是她吃到一半时才想起来距离不远的张异,思索片刻,放慢了动筷的速度。
张异食不知味,他平日里虽然在明光宫一待就是一天, 也经常被留饭, 但从来没有在明光宫直接用过膳,他思索着自己这些日子在君王面前的表现,连思维发散一些都做不到, 毕竟上次在椒室偷偷绘画就已经快要把他给吓死了, 觊觎君王这样的罪名不是他能担得起的,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的心思被发现, 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面君了?
张异脸色微白, 几次看也不看用筷子去夹汤,虽然神情还是如往常一样平静,但姬越已经观察了他许久,对于姬越来说,注意一个人不需要掩盖,她看了看张异,便放下筷子问道:“未离可是抱恙在身?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未离是张异的字, 友人之间通常不直呼其名, 而是称字, 长辈和上位者却可以随意,姬越一般是直接叫张异,但在张异再次来明光宫就职之后,姬越就自然而然地改了称呼。
张异连忙也放下筷子,见他还要起身,姬越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朕只是询问几句话。”
张异这才坐了回去,如今新式的桌椅板凳在曲沃很是流行,但也有一些较为守旧的人不愿意改变跪坐的习惯,张异就是其中之一,他习惯了跪坐,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反而会让他感觉不舒服,更何况他如今整日待在明光宫中,跪坐是一种可以随时跪直起身然后拜伏在地的姿势,但坐在椅子上大喇喇地直着两条腿,到了要行礼的时候还得站起来再拜,十分不尊重,故而他并不喜欢。
但他却喜欢极了姬越坐在雕龙画凤的黄铜座椅上时,那副睥睨一切的模样,只是他从来不敢多看,生怕一个眼神就泄露心思。
姬越经常一整天坐着批阅奏疏不说话,平日里也比较少言语,这是必然的,君王孤寡不是说说而已,难道姬越能够找个宫人随意聊上一两个时辰?天子难得开口关心他,虽然说了他难看……张异也不知是喜是涩,低垂着眸子道:“臣谢陛下关怀,臣身体无恙,只是近来有些少眠,白日里精神不济,让陛下担心了。”
话说完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他真是痴傻了,陛下多半只是随口关心一句,他哪来的脸面说什么让陛下担心的话。
姬越却立刻接过了话头,再次关切道:“怎么少眠了?近来秋风渐寒,是不是被褥薄了?”
张异低着头,思绪纷乱,随口把那只经常深夜喵喵叫的小黄猫推出来搪塞,他总不可能说近来他夜夜做梦都在明光宫加班。
加班是真的加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经常会梦见自己和陛下待在一起,但哪怕是在梦里,他都谨守着臣子的本分,只除了梦里的他不再认认真真做事,而是坐在原地对着陛下的侧颜发呆。
恋慕一个至高无上的人并不苦涩,他走在街上,会想起她颁布的政令,他站在朝中,知晓她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回到家里,夜夜做着一点属于他的迷梦,他从不敢奢想太多,甚至于连后宫三千人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位置都没有想过。
那距离他太遥远了,他比陛下大七岁,容色也没有美到能够掩盖年龄的地步,他身上有几处伤疤,是幼时习武所留,就算不留伤疤,他也无法和那些自小浸泡药浴养出一身凝雪肌肤的士族郎君相比,他有才华,但写不出魏白那样瑰丽仙灵的赞颂诗,他习武多年,也从未上过战阵杀个七进七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臣子,本该平平淡淡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