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梦,未免太过真实,如果是真,未免太过梦幻。
说是这么说,但留给姬越处理感情问题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很多,如今晋国已经不是姬越刚刚登基那会儿百废待兴的时候了,七年的全面治理已经初见成效,各地的规范管理也已经渐入佳境,与之相对应的就是多出许多权力空白,需要增设官署来管辖,但国子监的人才出栏速度明显跟不上姬越的需求,前几年大肆清洗士族的弊病也渐渐浮现了出来,人才短缺,哪里都缺。
姬越并不想把这些权柄放给朝中的三公九卿,倒不是信任问题,而是权力一旦下放就很难收回,她心中属意由国子监学子,也就是秉承了她的治国理念的天子门生来接手这些大大小小的权力空白,所以没个三五年,她确实清闲不下来,因为这些事情全都被她自己握在手掌心里了。
异灵的提议有时候很有道理,比如媚娘就曾提议在朝臣之外设立独属于姬越的监察机构,以凤翎亲卫担任,按官员品阶论,凤翎卫监察地方,向姬越待命,能够有效地控制朝堂,平衡朝野。
姬越一开始觉得这确实是个很有可行性的设想,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凤翎卫虽然是良家子出身,卖相也看得过眼,但大部分都是草草识得几个字,根本不懂如何做官,只有忠心可用,像这些的监察机构说白了只是让她在朝臣头上悬一把刀,也许可行一时,但绝不能长久如此。
媚娘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姬越也大致上能猜出一些,她应该是自己有过类似的执政经验,显然,之所以要控制朝堂,是因为朝堂不安定,但她没有这样的顾虑。
思索再三,姬越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忙上几年,再把这些琐碎权柄交到她满意的官员手里。
朔旦冬至,大过年节,朝廷官员分成三批放假,休三日,第一批休后再轮到第二批,因为第一批放假能赶上冬至那天在家过节,许多官员都盼着自己分到第一批,当然第二批也没什么坏处,旁人休完假苦巴巴来点卯,第二批却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休假,即便是年纪大些的官员,也都挺盼望着休假。
这几年姬越登基,本朝的臣子几乎过上了历朝历代以来最为忙碌的官员日子,如今就连朝会都是一日一朝,天气热的时候还好,天亮得也早,如今渐渐冷了,每天都要摸黑起身,有时候人都到了殿里,外头的天还是暗的,有的官员为了多睡一会儿觉,朝食都不吃,牛车里还能补一觉,在殿上实在饿了,就让家里的厨夫做一种细细长长能藏在笏板后面的面饼,遮掩着在朝上吃。
笏板就是官员上朝时拿在手里的记事牌,一般是写一些自己上朝时要参奏的事情,不是所有臣子都能空笏奏事的,向君王奏报事情必须要口齿清晰,逻辑通顺,声音还要大,有的人声音一大事情就忘记了,笏板就渐渐成了官员上朝的必需品,当然,从姬越的视角来看,前排的官员什么动静她一清二楚,后排还好一点,但也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
发明这种笏板面饼的朝臣不是别人,正是坐在第一排第二个的曹操。
对,是坐。
官员上朝时有个跪坐的位置,只有到了单独奏对的时候才是站着的,但君王一般会赐座,本来坐着位置就比较矮,还坐在第一排,曹操每天竟然吃得还很香。
当然,这其实也怪不了曹操,不是所有官员都像曹操这样夜夜美人相伴,夜生活多姿多彩的,朝廷事务本就繁忙,再和美人耍耍乐,留给曹操的睡眠时间是真的很少,姬越甚至都在曹操那张保养得宜的标准士族脸上看到了青黑的眼圈,出于对异灵的放纵,姬越也就假装没看见了。
至于曹操,曹操是真以为姬越没看见。
姬越有一点短视的毛病,这曹操是知道的,姬越最近正在让医官调理眼睛他也是知道的,但他自己没短视过,不知道轻微短视的人把眼睛眯起来是可以看清楚的。
姬越近来为了看张异的动静,眼睛都眯成习惯了。
第一排的司空上朝偷偷吃东西,陛下都没有看见!后排的官员立刻行动了起来,毕竟就算是没有精彩的夜生活,他们忙公务也是很累的,能多一点睡眠时间是一点!
所以姬越近来上朝的时候,总能闻见各式各样面饼的气味,所谓灯下黑也就是这样了,人人都带着吃食,闻到味道只以为是自己的,不知道整个殿里全是面饼的味道。
饶是如此,姬越也没有放松对官员的要求,最多就是不管他们自带干粮上朝,每日朝会的时间是不可能变更的,她自己也起得也很早,没道理臣子能起得比她晚。
今日的朝会倒是没什么大的内容,例行通报了一下东瀛海战的捷报,然后就是各个官署的奏报时间,等到官署没有大事要奏报了,才会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官员上奏,有的是弹劾他人,有的是呈报政策,也有一些被姬越派遣办事的官员汇报进度。
朝会散后,姬越带着人前往明光宫处理一天的政事。
张异昨夜睡得很好,他养的小黄猫已经过了夜间大喊大叫的月份,渐渐安静起来,只除了喂食的时候还会叫上一两声,平日里都不怎么张嘴,这也让张异松了一口气,他不懂养猫,一开始听从了姬越打猫的建议,在猫喊叫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猫,结果被多次扑咬抓挠,后来他明白了,狗被打了知道认错,猫被打了只会还手。
虽然姬越似乎并不怎么会养猫,但她在张异心中的形象丝毫没有折损。
姬越入座没多久,就让媚娘去取奏牍,又把婉儿打发去泡茶,却没有像平日那样和张异说几句话,而是埋头处理起政事来。
张异心中隐约有些失落,低着头给自己磨墨,墨还没有磨好,忽然感觉自己的头被砸了一下,一个捏成团的纸条落在他的桌案上。
张异下意识地抬起头,正见姬越嘴角一弯,却没有看他,手中朱笔随意批了个斩首之刑。
姬越批的案子是今早白起奏报上来的,一个未婚女子看中他人夫君,求而不得之下准备毒杀心上人的妻子,不料把夫妻二人都毒死了,女子将事情交代之后就在牢中撞墙求死,没死成,按照姬越一贯的处理方式,至少也是个腰斩,如今赶上她心情正佳,就判了个普通斩首,对于如今的重犯来说,显然是大幸之中的大幸。
张异知道纸团肯定是陛下扔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他心中擂鼓一般砰砰直响,低着头用袖子遮挡住纸团,试图不让外人发觉。
其实明光宫的宫人有一个算一个,没人没发觉,只是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瞎子罢了。
张异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团,脸上霎时间红了一片,纸上面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朱红字迹,显然是姬越用御笔朱砂所写,这支杀伐无数的御笔却只写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今夜微服,去卿家观猫。
☆、第108章 帝王的心思
一整天过得不知滋味, 临到傍晚时姬越也没扣着张异不放,而是给了他回家准备的时间,甚至还微服到街市上转了一圈。
曲沃如今的变化很大, 也修缮了许多破旧的街道房屋, 这些都是算在每年的国库税收里,不需要百姓自己掏钱, 即便这几年时有战事,但国库还是十分充盈, 姬越原本有修缮宫殿的打算,但仔细琢磨了一下还是算了, 打下东瀛之后还要出钱出人去搞建设,西边的那些新郡也都离不开要钱两个字,宫殿确实修得起, 但没有地方设施重要。
晋宫上一片琉璃瓦, 就够新郡修一截直道, 一个新殿宇能修多少个城门楼, 不必要的花费从来不被姬越放在眼里, 更何况, 哪怕晋宫再破再旧, 她这个天子也还是天子, 修筑地方设施也同样是在为她动工, 只是离得远些。
夜色逐渐降临,姬越带着中郎将秦杉和女官婉儿并二十个凤翎卫来到张异家中, 秦杉带着人守在门外,婉儿低头敛气跟在姬越身后进了张家, 张异住的是个两进的宅院, 张家在曲沃有个更为气派的老宅子, 地方也比这里大了几倍,只是张异很少去住,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更近,另一方面是因为老宅子附近住的官宦人家实在太多,他没那个心思去应酬。
两进的宅院已经不算小了,在姬越眼里就有些寒酸,好在宅院打理得不错,院子里种着一些常青的树木,张异在前面引路,没过多久就来到正堂,张家的老仆低头垂目送上一盏热茶,看上去规规矩矩,但姬越发觉这老仆端茶的手虽然还稳当,但离去时的步子却是颤抖的,显然知晓她是微服来的。
姬越并不在意,老仆退去,婉儿也跟着退出了正堂外,姬越坐的位置是上座,一般来说张异在家待客,按理也是坐在那个位置,如今上座被人理所当然地占据,张异坐在下首,不免有些局促,还是姬越先开口道:“朕记得张家原先不住在这里,怎么想到在这里置宅?”
张异连忙答道:“这是先妣的陪嫁宅子,地方僻静,家宅那边是叔父一家在住着,我独身一个,住在那里有些冷清了。”
姬越先前就从韩阙那里得知,张异早年丧母,青年丧父,有一个不做官的叔父,这一家平日里有些贪占钱财的习惯,张异图个清静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另找了地方居住。
换了个人或许觉得张异有些可怜,但在姬越看来,张异的叔父也就是个普通的贪财之人,张异是做官的,但凡他有计较的意思,这一家就得白着身子从老宅滚出去,家业宅契都在张异手里,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张异不计较,她自然也不会越俎代庖。
随意说了几句话,姬越也察觉这氛围有些不对了,喝了一口热茶,笑道:“朕是来看猫的,未离家的猫呢?”
老仆走之前是把猫放了进来的,如果是平时,哪怕猫不怎么亲人,也到了喂食的时候,早该围着张异喵喵叫了,但这会儿小黄正猫猫祟祟躲在角落里的书柜底下,任张异蹲着在书柜前叫了许多声都不肯露头,姬越撩起衣摆也跟着张异半蹲下来,看到了一双黄亮亮的猫眼。
猫这个东西比姬越想象的要小了一圈,好在脸长得确实像幼虎,张异用平日喂猫的肉块没能把猫诱哄出来,看上去更加局促不安了,姬越拍拍他的肩膀,只道:“怪怕生的,随它去吧。”
两人又坐了回去,这一次的气氛就比先前好了许多,姬越随意地询问着一些张异平日里的生活习惯之类,张异虽然脸上通红,但还是有问必答,姬越很满意张异的老实,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双黑亮的眸子盯准了张异,问道:“朕记得你曾在椒室画过女子画像,那名女子是什么人?”
张异怔愣片刻,低声说道:“那是陛下的画像。”
姬越先前是真是忘记了这茬,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会儿她还没有注意到张异这个人,如今一下子想起来,主要还是张异的这处正堂里挂着一些书画,落款都是张异。
听闻画中人是自己,姬越还是很高兴的,她想了想,问张异道:“未离心中可有旁人?”
张异这些日子早就知道姬越的心思,只是一直不大敢往深了想,怕自己想得太多,而陛下又没有那个心思,到最后连陪伴左右的机会都没有了,如今两人之间只剩一层窗户纸,他反而不怕了,微微抬起头看着姬越道:“臣心中再无旁人。”
姬越又问道:“寻常男子左拥右抱,要是跟了朕,既不能娶妻,也不可纳妾,未离现在还有选择的机会。”
一开始姬越没有想过给张异机会,但如今两人独处,君臣的身份被有意淡化,姬越看着张异清俊的脸庞,生出了几分怜惜,决定像给那些受选郎君一样,给张异一个拒绝的机会,这机会不是张异本来就有的,而是她给的。
张异一听就知道,姬越没有想过作为他的妻子,又或者是没有准备把他当成妻子,他对此并不意外,跟在姬越身边久了,他明白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帝王薄情,因为权力太大,能够掌控的东西太多,比他优秀的男子也太多,他或许是第一个,但绝不可能是唯一一个。
那又如何?
他的君王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存在,她是天下共主,一肩扛起江山社稷,使万民安居生息,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都想把这个人揽进怀中,然而现实是,他想碰一碰她的衣摆,留一缕她的发丝,都是奢想,这样一个人正在他的面前,问他愿不愿意侍奉于她。
张异一时竟有些失声,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
姬越问出这话的时候就做好了被张异拒绝的准备,毕竟她给了机会的人如今都在勤勤恳恳地做官,比起一妻一妾,儿孙满堂,侍奉君王虽然能得一时好,但女君又不同,晋室少人丁,但也不是生不出来,每个妃嫔有怀孕生子的希望,如果可以选,世上的大多数男人还是会选择正常的官宦生活。
但张异点了头,他看她的眼神是属于成熟男子的爱慕,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应允,他想侍奉她,哪怕不留后,哪怕失去颜色后独守一生。
姬越想起自己第一次注意张异,大约就是因为这种透彻世事的眼神,她身在局中,是天下这座棋盘的唯一执棋人,自然会对这种万事不经心,将自己置身局外的人产生兴致。
隔日上朝,姬越是从张家走的,没过几天,有心留意的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但没人多嘴,等到东瀛那边的最新战报传到朝中,就更没什么人关注这件事了。
海鹰和戚继光两个人赶着新年到来之际将东瀛全线拿下,贵族投降,东瀛王在宫殿里与众妃**而死,王室十不存一,流亡而走。
朝堂上顿时一片抱怨之声。
谁都知道东瀛是一定能拿下的,毕竟晋国水师装备精良,又经历数年苦训,即便是打灭国战都不费劲,何况东瀛久受晋国文化熏陶,知道识时务,大多数的贵族都悄悄送过降书,东瀛王一死,基本上就没人有战意了,但是赶在新年这两天很有寓意吗?显得他们很有本事吗?官员不要过年的啊?
姬越果然很高兴,犒赏了三军,又将东瀛海战时立下头功的海鹰封为东海将军,这是明面上的,等过了年,派去东瀛的臣子把东瀛的情况都报上来,例如矿产海产国库金额之类的东西都整理归档之后,她就要把东瀛赐给海鹰做封地。
周朝是分封制,养得天下诸侯争霸,所以本朝以来废分封,再大的功劳也只以食邑作为奖赏,食邑不是封地,只是将这一块地每年的产出税额赐予本人,赐的只是食税权,这片土地到底还是国有,土地上的人也归朝廷管辖,但姬越却准备赐一块封地,这不是特例,而是她早就打算好的事情。
谁都希望自己的江山社稷万年不倒,但夏商周到如今都四代王朝了,纷争永无止境,周朝之亡也不仅仅因为分封,相反,周朝恰恰是因为分封制才称霸一时,又绵延千年,如果不分封,那么多的土地根本管辖不过来,国力就会减弱,郡县制度本身是对分封制的一种改进,但当国土面积超过了一定数额的时候,郡县制必将重归分封制。
如今西边还没乱起来,是因为战事刚过,通讯的不便带来的是百姓只知官员不知君王,所谓山高皇帝远就是如此,但凡过上十几二十年,迟早会有人意图反复,还不如早早制定更为有效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