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出如雨下,不多时赈灾钱粮就从各地聚集发向黄河沿岸的郡县,姬越征发民夫十五万治灾,原本这事可以用御水监,但姬越嫌他们报灾不及时,又拖延灾情,如果不是她有金台,还真要被蒙蔽,下狠手裁撤了一大批官员,最后王安石请命治灾,姬越就把此事交给了他。
王安石有过治理黄河的经验,晋国的地形地貌虽有些差异,但黄河的情况是相差不多的,王安石在上辈子就曾经提出治黄新论,晚年见灾情时也曾在家中多次推演研究,只是到底没有机会。
黄河造成灾害的原因有许多,流域太大,河水中携带大量泥沙,出海口太远等等原因,单独治理一项根本达不到效果,王安石的主张是疏浚,引黄灌溉,引汴,疏浚就是加宽黄河河道,使得黄河水势平稳,剩下的两项都是将黄河水引到其他的地方,用作灌溉或是疏通河流,这是长期治理黄河的办法,如今灾害已经造成,最重要的是清淤。
黄河带来的泥沙无法作为土壤耕种,必须清理干净,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征发的民夫基本上都是黄河沿岸的青壮,以工代赈。
姬越人都瘦了一圈,忙得一连好些天都没上恭王府那边去,好在张异白天能看见她,倒也没有过分担忧。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道理,如今只是水灾,还可以用粮食安抚,这两年的新种给国库带来的利益很大,仅靠陈粮也能支撑下去,但要发生瘟疫,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了,姬越为此征召了远在江南的孙思邈,在孙思邈的建议下,让民夫平日尽量饮用热水,每日清扫安置房,以白石灰驱逐虫鼠,希望能够将疫情消灭在萌芽之前。
姬越是第一次应对灾情,除了开始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很快就适应了下来,并且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她对灾情的重视程度让朝臣们心惊,往年黄河水灾报给先帝,除了基本上的赈灾,也没有别的了,甚至赈灾款项也是许多中下层官员发家的路径,但姬越盯得极死,赈灾的钱粮出来时是多少,到了地方是多少,但凡少了,就要杀一批人头,平日感叹官员少,到了杀头的时候,她丝毫不手软。
前前后后十几批官员的人头造成了这次赈灾的特殊性,从上到下没有任何人敢越雷池一步,伸手的官员必被砍手,就连那些囤积了大量粮食的商人大户也没法高价卖粮,都被官府以正常价格收购,不从的就跟着那些官员一起上路,好在商人识时务,极少有抱着粮食死不撒手的。
灾民其实基本上都经历过黄河水灾,天灾不比**,因为天灾而死人在老百姓看来再正常不过了,这次原本也是一样的,但自从灾情上报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朝廷以工代赈,征发民夫清理河道,无法做工的老弱妇孺也能每天领两顿稀粥,安置房不够用也不说十几个人一起挤着住,而是加盖房屋,识字的老爷每隔几天来一趟,询问失散的人名,将认识的人安排在一起住,每天喝的是热水,住的地方又干净,少有蛇虫鼠蚁,就连那些受伤生病的人也都被照顾得仔仔细细,比起从前灾后哀鸿遍野的景象,如今却是一片勃勃生机。
从未见过希望的人不知道求生,但见到了希望的人,没人想死。
☆、第113章 来日青史之上
今年的天气比起往年格外炎热, 又遭了水灾,原本计划好的事情都要停摆,倒是先前打下东瀛的余威让诸多海上小国心惊,不少小国都派使者递交了降书, 剩下的那些也都在观望。
事实上晋国如果铁了心要打, 是没人愿意和晋军顽抗到底的, 海上小国说起来好听,事实上不过是占据了几个岛屿,养了一些水兵, 仗着海域路遥, 吃些海利,与晋商贸易往来更是最重要的一项, 东瀛国还在时贵族亲自主持走私事宜就可见一斑,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小国都是依附晋国而存,一旦晋国断了海路贸易,谁也讨不了好处。
但断贸易是一把双刃剑,不到必要时候, 姬越不准备动用, 沿海贸易的税收也是国库的一项重要来源。
入夏之后, 有了一件让姬越颇为欣喜的事情, 国子监的三期生考核通过二百三十七人, 她近来正愁杀的人太多空子难填, 简单复核了一遍就将这些人各自送到了合适的领域,绝大部分都是地方官员, 如今朝廷最紧缺的就是地方官员。
周儿和阿燕也要分别了, 原本阿燕还可以在国子监再待一年, 但她的学识储备已经足够,剩下的就是实践,不需要再待在国子监里,考核通过之后,姬越就将这一批学子分成三等,上等的人才经过她的审核判断,可以主政一方,直接成为郡守,中等人才则安置地方,以重要职务磨炼,下等的普通学生就要从下层官员开始做起,如果有不擅长考试但擅长实地操作的,她也会格外关注一阵,然后委以新职。
阿燕就是这批毕业生里的上等人才,不过这里面也有说头,同是一个岗位,两三个符合条件的人竞争,姬越会优先选择她认识的,如果都认识,姬越会优先选择女学生,无关其他,同等的情况下,女学生付出的努力要比承载全家希望的男学生大得多,想入学,就先对抗父母,想学成,要和无数赢在起跑线的人竞争,想要一个官位,姬越认为是该给些优待的。
一地郡守的官位实在不低了,偌大一个晋国,算上新打下来的土地,郡守也才百十多个呢,列成队都站不满文德殿,从国子监考核起,就有不少人家在从中运作,有本事的想混个好官位,没本事的想落个好,有本事又想落好的更是忙得厉害,陆宴的家人早几天前就来信说,郡守许霁已经确认要调走,家里托了老一辈的关系,让他回乡主政一方,陆宴也很争气,考核名次稳稳位列前三,不料委任状发下来,却是让他随许霁赴任玄菟郡。
随许霁赴任,那就是属官而非郡守了。
陆宴在国子监中交友颇多,知道这次考核前十基本上都能落到郡守位置,打听了一圈之后,果然除了自己之外,众人都有去处,尤其是原本他看好的吴郡郡守的位置,却是被阿燕占去。
国子监内多的是女学生,陆宴平时不与她们往来,却也听闻过一些,这个叫阿燕的女人是奴籍出身,进过女闾,杀过人,虽然知道事有苦衷,如果是在国子监外,他也会生出几分同情怜惜来,但偏偏这个女人却要挤在男人堆里和男人相争,还把他给挤了下来。
想到前次面君时的情景,陆宴的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微妙。
但事实上姬越还真没有打压优秀男性人才的癖好,她单独把陆宴划出来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士族出身,成绩好是必然的,他的学识本身要打个折扣来看,更重要的是,陆宴在国子监听学期间表现很差,他是儒家出身,不肯接受别家学说,一昧认定儒学可治天下,像这样的官员放出去让他主政一方,简直是要把许霁刚刚治理清明的吴郡重新推上老路。
姬越想到吴郡就想到许霁,想到许霁就有了主意,朱笔一挥就把陆宴推给许霁去调理,这也是难得的爱惜人才,国子监考核不通过的那些人里,学识真的差劲的没几个,多半是像陆宴这样固步自封的小顽固,如果放着不管,以后就是老顽固,那么多人她都没管,到了陆宴这里,还想着让许霁把他带上正途。
这可是实打实的帝王眷顾。
天恩难受,陆宴纵然有千般不肯万般不愿,还是收拾行囊上路了,国子监出身的这批新官里,有不少都是同路的,出了曲沃帝京没多久,由军士护卫的车架渐渐靠拢在了一起行走。
三等官员,如今按照车架都已经能分出区别,做郡守的乘驷马之车,两人驾车,五百军士随行,为人属官的乘坐骈马之车,一人驾车,二百军士护卫,普通官员只是一架车乘,一人驾车,一百军士跟从。
阿燕坐在郡守的马车里,忽然想起自己来曲沃时的狼狈情景,也许人会下意识淡化自身受过的伤害,她如今心态不同,此时回想起那些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堪去想的往事,她都已经能够很坦然地面对了,对于一个可怜人来说,可怜的过往只会让她增添几分可怜,但对于一个功成名就的人来说,不堪的往事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沟坎,她如今自然称不上功成名就,却已经在这条路上踏出了第一步。
此次国子监结业考核第一名也是个女子,叫做李瑜,曲沃上品士族出身,要往广陵郡上任,两郡相近,正和阿燕同路而行,李瑜平日里并不和普通学生亲近,整个国子监里也只有同宗两个女孩儿和她关系较好,和阿燕同行半路不曾搭话,阿燕也没有主动的意思,到了分别之时,李瑜让人给阿燕送了一份帖子,也算是两地郡守之间的正常往来。
广陵郡位于长江下游,物产丰富,也算是鱼米之乡,举凡富庶之地,必有金银往来,广陵郡的前任郡守就是因为受贿被杀,姬越让人把前任郡守的尸体挂在城门口示众,但对于那些贿赂官员的地方豪强没有太大动作,只杀了几个带头的,剩下的那些就要交给郡守自己去办,这些事情在姬越看来太小了。
选择李瑜作为广陵郡守也是有原因的,李瑜是士族贵女,正经的嫡长一脉,家中经营茶叶生意,在姬越没有插手士族生意之前,李家是曲沃士族里少有的肥沃,备不住姬越从小过得都没有李瑜富贵,对于江东这点阵仗,应该是足以应对的。
李瑜也确实看不上广陵郡这点油水,她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内政,将朝中发下的政令一一落实到位,至于那些富户豪强的试探之意,她是不收也不理。
所谓富户豪强,事实上都是一个地方有名望的大家族,比如广陵郡内有四姓六家,整个广陵郡刨除这十家的姓氏,人口还剩三成不到,庶支开枝散叶,嫡支主脉占据家族传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当地的土霸王,这种一般是最不好清理的,洗了嫡支,剩下的那么多庶支人口都要乱起来,所以只能压,不能杀。
李瑜在没入国子监前,学的是后宅管理,大妇心计,进入国子监后,学的是百家所长,连消带打是基本操作,到任之后没多久,就开始了广陵郡版宫心计,四姓六家同气连枝搞小朝廷,她就逐一分化,从细微的矛盾开始,一步步把这些家族推到世仇的边缘,没几个月,她就从干拉架的郡守渐渐开始掌握实权,到后来反而是这几家发生矛盾,都来找她主持公道。
相比广陵郡的水深火热,其他换了新官的郡就很开心了,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一来就掌握局面,国子监里读死书读出来的年轻人,从来没接触过地方实务,想要糊弄乃至架空太容易了,明面上应付,背地里被当成摆设是常态,但等这些年轻的郡守们渐渐适应之后,情况却渐渐不同了。
姬越每个月派去国子监讲学的官员不是白派的,更何况这些年轻人就任之前还被集中起来做了一个月的入职训练,负责带他们都是地方上的老人精了,纵然有几个纸上谈兵的,但大部分人还是能够操作下去。
对旁人来说费心费力的事情,对李瑜来说却是很有意思的,她从小就聪慧,学了很多东西,却知道这些东西往后都要用在后宅里,为一个男人操持家务,与妾室争锋斗法,她虽然自信自己可以凭借智慧过得很好,但从内心深处并不愿意接受这样一眼见底的未来,做人妻子,怎么比得上做官?所以她宁愿放弃在外人看来无比完美的未婚夫,只身一人来到国子监,埋头苦读三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
如今看来,这前程已经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了,它切切实实,伸手可握。
饶是李瑜这样沉静的人都忍不住心头滚热,开始期待自己能够走到哪一步,来日青史之上,可会记她李瑜之名?
☆、第114章 生了个皇子
入秋时节, 许霁到任玄菟郡。
玄菟郡一面临海,一面与乐浪郡接壤,乐浪郡又与高丽接壤, 多年前武帝在位时, 高丽还不叫高丽, 称高句丽, 如今的玄菟郡和乐浪郡都是高句丽的地盘, 但因为前期准备没有做好,硬生生将一场普通的战事拖了一整年, 劳民伤财,高句丽虽灭, 得玄菟乐浪两郡, 但高句丽权贵携兵逃至新罗, 建高丽王朝,又遣使来降, 愿奉上国为宗, 武帝刚好在那时重病,终究不了了之。
姬越也想打高丽, 不为别的, 从金台看舆图,她觉得高丽比当初的东瀛都要碍眼,东瀛至少是个海岛, 而高丽连海岛都不是, 和晋国在一块土地上, 却不是她的地盘, 但她知道, 高丽虽然地小, 但多年来的海上贸易使得高丽的武器装备都在水平线上,高丽多年前对抗武帝时有举国而战的血性,让她颇为犹豫,如果没有水灾,她可以和高丽耗上一段时间,至多留地不留人,但如今内患在身,她确实无法在这个时候腾出手来对高丽动手。
许霁深知君王心意,他虽然是墨者,却明白如今大势在晋,举凡临近小国,皆逃不过被鲸吞蚕食的下场,故而他到任之初,就将重点放在玄菟郡的城防修筑,郡兵训练等方面,一旦战事开启,雄厚的军事实力能够使战事进行得更为顺利,他没有劝诫君王不动刀兵的本事,只能让尽自己所能,让战事早一天结束。
陆宴到得比许霁要迟一些,毕竟他是从曲沃出发,许霁是从吴郡直接赶来,作为属官,陆宴要负责的事情不少,属官是上官的左右手,有时候属官比较厉害一些的,甚至能掌握实权,架空上官,陆宴来之前就知道自己是要随许霁赴任,倒也没做这样的美梦,严格来说他和许霁没有多大交集,一定要说有,就是当初两家议过婚,但不是给他议,而是他的弟弟和许郡守家里的大娘子议亲,只是婚事没成罢了。
陆家在吴郡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士族,愿意接纳一个曾经和人谈婚论嫁过的娘子已经是看在郡守的份上了,不料许家还反悔了,事后陆二郎君又没能考中国子监,丢了好大的脸面,陆宴对这些俗事本不看重,但如今自己要在许霁手底下过活,不免就多想了一些,甚至还想过万一许大娘子看中了他,要如何拒绝。
陆家人也是这么想的,路上几封书信往来之后,陆家迅速在吴郡本地给陆宴定了一桩婚事,是一早就看好的士族贵女,只是一开始陆家人还抱着大郎君国子监结业,有个好官位,再求娶高门贵女的心思,如今却是顾不得了。
许霁倒不知道陆家人这桩背地里的心思,他到任之后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等来了朝廷派发的属官,甚至都没想起来陆宴是何许人也,考较一番过后,觉得陆宴的学识本事都不错,当即放下心来,将许多事务交给陆宴去做。
陆宴这是第一遭做属官,他一直把自己放在上官的位置上,被交代了许多繁琐俗务,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但许霁是用惯人的,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陆宴偏偏也不是偷闲耍滑的性子,铆起劲来把许霁交代给他的事情一丝不苟完成了,本以为能得到几分另眼相看,不料许霁只是对他笑了笑,夸赞几句,然后就将更多的事务交给了他。
陆宴:“……”
许霁实在不是故意针对陆宴,陆宴从早忙到晚,他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比陆宴要操心的事情更多,至少陆宴只需要埋头做事,偶尔和县下官员开开会议,许霁要做的事情却多了去了,大方向要把握好,张弛要有度,训练要得章法,城防修筑也要盯着,不过许霁已经习惯了这份忙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总之跟着许霁不到三个月,昔日风度翩翩的陆家大郎君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城门楼上和工匠喝酒,郡兵营里和士卒划拳,面不改色脱了鞋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