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言脱口而出:“你在胡说些什么!”
苏延却仍自顾地说下去:“你是不是也做过和她相关的梦?梦里的她别着一根木簪,所以你照着那形样也做了一个去送给她……”
察觉到谢嘉言眼神颤动, 苏延便知自己说对了,不由笑意愈浓:“但你可知道,那簪子是我前世先赠给她的。”
“不过是这世被你抢在了前头……可你不过是个拾人牙慧的贼罢了!”
苏延唇角弯了弯,嗤笑道:“用偷窃来的方式谋取她的好感,在她失忆的时候趁虚而入……传闻中清高孤傲的谢世子,要得到一个女子的心,也不过这些手段。”
他用不掩恶意的冷冽眼神望着谢嘉言:“你知道她上辈子是怎么死的吗?”
苏延闭上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复而用一种极低沉的声音道:“我们两个夫妻恩爱,你却仗势欲抢夺她……她不愿意,便用我送她的簪子自裁了……”
瞧见谢嘉言眼底难掩的慌乱,苏延心中愈发畅快:“你说可笑不可笑……即便是死,她也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直到死,她也不愿意和你有半点瓜葛……”
“你又如何能确定,她不会有想起前世的那一天……到时候她想起是你害了她,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够了!”谢嘉言厉声打断他。
他竭力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咬着牙道:“什么前世……你怕是喝多了,才说出这么些胡话。”
苏延只是笑着望着他。
暗淡的月光下,他面色苍白,笑容有些森然。
谢嘉言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言他,径直转身离去。
他在心里同自己讲:
这种疯言疯语,哪里有半分可信。
可那些话像是有什么魔咒,一直盘亘在他耳边,久久都不散去。
“直到死,她也不愿意和你有瓜葛……”
走出半截,忆起这句话,他只觉得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梗痛感。
谢嘉言闭上眼,抬手抚着心口,补充了一句:“我不管什么前世今生,至少在这一世,我不会让她有事。”
苏延仍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在听到那话后哈哈大笑起来。
在听到那句作补的话时,他便知道,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是进了谢嘉言心里的。
不若,倨傲如他,又如何会因为他这些“胡话”如此大动心神?
午夜梦回之时,谢嘉言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又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他会不会忧虑?会不会害怕?会不会久久难以释然?
可笑着笑着,苏延的声音便有些沙哑。
方才那些话,又何尝不是如刀子一般割进了他的心里……
他一拳狠狠砸在了院内树干上。
皮肉绽开的苦痛稍稍缓解了心上的钝痛。
冰冷的电子音响起:“我早就警告过宿主,刚才那人是这个世界极特殊的存在,你要离他远远的才对。”
“你方才使的那些手段,也只能对他产生极小的影响,反倒是你自己要受到极大的反噬,何必呢?”
电子音的语气很不好,它难以理解苏延为何会做出如此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事。
对于电子音的斥责,苏延置若罔闻,只是赤红着一双眼,望着谢嘉言离去的方向。
——他这么不好过,又怎么能看着谢嘉言过得快意?
他咽下喉咙里涌上的血沫,唇角浮现一个诡异的笑容。
所以,一起沉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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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快马加鞭,众人终于赶在第一场冬雪来临前回至京城。
由于归来后需得先面圣,一行人便暂在城外歇了一夜,略作休整。
第二日才正式进了城。
明姝原本是预备直接回侯府的,可翌日刚下了马车,便有人过来通告:
“皇上要见沈小姐一面。”
明姝讶然:“现在吗?”
她原本以为,只有李翰林他们才需要面圣,却没想到景帝会传唤自己。
那人点点头:“小姐随我一同便是,您的物什我们会派人给您送回府上。”
已经有过数次进宫的经验了,由是这一次明姝表现得甚是镇定。
在便殿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便有内侍来领着她去书房。
刚至书房附近,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他穿着锦青色长袍,玉冠高束发丝,眉眼冷淡,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意味。
“谢……师兄。”顾忌是在宫中,明姝下意识转变了称呼。
闻言,谢嘉言眸色微暗,朝她略一颔首,面上笑意淡得几乎看不分明。
许是因为舟车劳顿,他整个人瞧着略颇为憔悴,眼下还有些肉眼可见的青黛。
可在她从他身边经过,要进入书房之时,手却一下被捉住。
她回头一看,却见谢嘉言握着她的手,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明姝的脸瞬时有些泛红,用一种紧张且疑惑的眼神望回去。
而谢嘉言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是没说什么。
“沈小姐?”引领的内侍见她落在了后面,下意识反头去催促,却在见到明姝与谢嘉言交握的手时眼中闪过惊色。
旋即便马上转回了头,佯装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
此地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明姝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小声道:“师兄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你看着好生憔悴……过几日咱们太学见。”
谢嘉言点了点头。
却一直瞧着她进了书房,才挪动了脚步。
他转过身,手指在太阳穴处轻轻摁了摁,面上闪过痛苦的神情。
他还是没有办法……面对那些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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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明姝进入了书房。
景帝坐在书桌后,手撑着额,在瞥见她时,露出个浅淡的笑。
一切和她上一次面圣并无不同,明姝一时还有些恍然,就仿佛时间又一次穿梭到了她南下之前。
她定了定心神,而后恭敬请安行礼。
景帝粗略端详了她一番,沉声道:“你变化很大。”
明姝露出个恭谨的笑容,拱手谢道:“这要多谢皇上能给臣女一次如此宝贵的机会。”
闻言,景帝笑着摇摇头:“也是你有胆色,居然就这么应承了。”
他笑着看向明姝:“你是不知道,你们走了后,你爹爹差点进宫找朕算账。”
这当然是玩笑话,承嘉侯哪里会敢做出这等事。
景帝这一句话,又让许久未见的便宜爹形象跃然于明姝脑海。
明姝几乎可以想象,承嘉侯在自己走后会有多愤怒。
她走之前,承嘉侯似乎是在给她张罗亲事来着?
想到亲事,明姝瞬时想到那个月圆之夜的拥抱与许诺。
而景帝已经跳过了这一话题。
他用和蔼的目光看着明姝:“你在南巡中的表现朕也听李翰林他们提了几句……”
“实诚地说……”景帝顿了顿,“你比朕想的做得还要好。”
说着,他诵了两句诗,明姝心中瞬时升起紧张情绪。
无他,正因为景帝诵的那诗正是她在堪州时候所作的。
景帝点评道:“诗作的不错,人也是个机灵姑娘。”
“你可知道……”景帝的神情严肃了许些,“朕背负着一众质疑议论,也要让你一同南下的目的是什么吗?”
这种情况,就算有猜测也不好乱说,明姝轻声道:“臣女愚钝,还望皇上指点。”
景帝站起了身,从书桌后踱步走出来,停在了屋里的窗下。
他负手在后,沉声道:“朕,要革新科举。”
听得这话,明姝心中猛然一颤。
革新……科举?
“朕想要女子也能参加科举。”
纵然早有猜测,可听得景帝如此直白地将这话说出了口,明姝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景帝抬手在额上按了按:“这一桩事,原本该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做的……可无奈阻力实在过大,朕也拗不过那些老东西。”
“也是在江太常支持下,才勉强让女子也能入太学读书了。”
说着,他望向了明姝:“可这一举措的具体效用是如何,你应该也清楚。”
“一个个身在太学,心里想的却仍是那后宅一亩三分地,反倒搅乱了太学的风气,要将太学搅合成月老庙。”
景帝措辞风趣,可神情却并不见笑意。
“其实也是,即便她们同男子一般用功去念书,却也无法同男子一般建功立业,心中觉得不值当朕也是能理解……”
景帝捻着眉心,轻叹道:“可若所有人都这么想,那就真的永远只能止步如此了。”
“好在这几年,还是让朕找到了几个可以栽培的苗子。”
“朕原本看中的是宁国公府的那丫头,可那丫头性子绵软了些,宁国公府家教又偏于柔顺敦厚,就使她偏于柔和,缺了些锐气与韧性,若要作为推行的典范还是欠了些火候。”
“而后在那次比试中,朕见了你。”景帝微微一笑,“便知道,最合适的人出现了。”
是各方面的合适,有才学、有个性,
更重要的是,家世清白简单。
她所出身的承嘉侯府不好不坏,恰好卡在了一个极适宜的点,有侯府的勋贵在,手上又无任何权柄,不至于引起各世家间的纷争。
“所以……”明姝的心砰砰直跳,“皇上是想要我一同参加下一回的科考?”
“不。”景帝摇摇头。
那又是为何……
明姝心跳一滞,瞬时有些不解,却听景帝接着说:“我想让你留任……太学为学官。”
第97章
这话宛如一道惊雷, 直劈得明姝身子一颤。
“在朕的计划里,选女子去参加科举,是次一步的选择, 很容易就落于被动。”景帝语气不徐不疾,“最好的, 当然还是直接先让女子可以入太学为官, 方才算握住了主动权, 也能起到反向鼓动女子参加科考的作用。”
“而这女学官的人选,年纪不能太大, 身上又一定要有能服众的功绩……”
“所以。”景帝望向了明姝,“朕才会要你一同南下。”
“只是,若是如此,便是另一条路了……若入了太学做学官,你短时间内也就无法再参加科考。”
虽然说得是短时间, 可明姝心里很清楚, 这代指的恐怕是数十年。
想参加科举一举扬名天下知吗?
当然想。
直接成为学官看着像是一条捷径, 可却也意味着她接下来要遭受到许多质疑与非议,也意味着她无法像之后的那些参加科举的女子一般名正言顺地入朝为官。
太学纵然是和朝堂千丝万缕, 学官也是有品有阶,可终究欠了些什么的。
可另一方面,明姝却也能明白景帝的用心。
若要改革,总要有那么一个人先站出来,作为靶子,作为支柱。
既是先驱者,又是幕后人。
而作为这样一个人, 她总要牺牲一些东西的。
景帝望着她,似乎在等一个回应。
明姝手心冒出薄汗。
紧张之下,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的,竟是在堪州的那个小村庄、在阿清简陋的屋子里给一个个满脸稚气的孩童授课的场面。
为师者,亦如植树人,待他日后桃李满门,亦是一桩美事。
明姝想,她大概是愿意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踌躇满志,语气坚定地合袖应承:“臣女定当不辱使命,不负皇恩。”
“很好。”景帝收回了目光,唇角漾起一抹浅笑。
“辽国那女学官你还记得吧。”他突然转了话题。
明姝点了点头。
当初那女学官的存在鼓舞了明姝良多,她自然是不会忘的。
“说起来,那辽国遴选女学官的制度,还是从朕这里学到的呢。”
嗯?明姝眼睫眨了眨。
也许是错觉,她怎么觉得景帝的语气有那么点……阴阳怪气?
随之,景帝继续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朕为什么要改革科考?”
明姝:不,我一点也不好奇。
瞧着景帝那颇为感慨的神情,她就大概猜到,这背后怕是有故事的……
皇帝的故事,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而景帝全然没有要得到她答复的意思,自顾地说了起来:“那大概是二十多年了,是一个春天,朕第一次遇见了她……”
听这开头,便知道是个如何冗长的故事,明姝头皮开始隐隐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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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帝似乎是许久没有同人说起过这段事,又或者是这段事所隔太久远,由是在描述的时候,他用了许多描述性的词汇,甚至还参杂着大段诗情画意的景物描述与环境描述。
他将这个故事说得很动人,带着些话本里才有的朦胧美。
身份尊贵的皇子与才情出众的异国女子的情.事,从搭配上,就隐隐可以看出故事悲剧性的结局。
“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子,满腹才学并不输与任何男子。”景帝仰着头,似乎是在看窗外风光,声音很低沉,“她那时和我说,她也想考科举,也想像男子一样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