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怕她年纪大了嫁不出去。”陈致远叹了一口气道,“我是觉得,看她的态度,好像压根就不想嫁人,怕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就这么过了。你说,她会不会是还惦记着当年的那事?”他说的那事,指的是根生的事。
“就像你说的,她要是打定了主意,恐怕怎么劝也没用。倒不如尊重她的想法,说不定过些年,她遇到了喜欢的人,自己就看开了呢。”木蓝道,“再说了,就算是她一辈子不嫁人,那也没什么。凭她现在的学问和本事,完全能够靠自己过上不错的日子。用不着太过担心。”
令陈致远没有想到的是,他发愁的事还没解决,便又有了新的问题。
巧心来信说,她已经拿到了国外一所名校的录取通知。这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她还想再在物理学的领域深造。她大学的老师也鼓励她去国外继续求学。老师说眼下局势混乱,到处都在打仗,既没有环境也没有条件搞科学研究,以她的天分和努力,要是毕业以后只在大学教书,有些可惜了。
“你怎么看?”陈致远问木蓝。
木蓝笑道,“我觉得她能有这个志向,挺难得的,我们该支持她。”
可陈致远却仍旧有些忧心,“一个女孩子,到了异国他乡,怎么能叫人放心的下。”他和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一样,这辈子都没去过外国,不知道外国是什么样,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她当初去北平上学的时候,你不也是不放心?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巧心她已经长大了,咱们应该尊重她的决定,也该相信她,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陈致远见她这么说,倒也稍稍放下了些心。这些年来,他总觉得,不管遇着什么事,她总是能头脑冷静,沉得住气,她就像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只要有她在,仿佛所有的困难挫折,都不是大事儿,总能迈过去。
巧心去国外前,特意回了趟家,来看爹娘和弟弟妹妹。
她比前些年更沉静了,在外面的几年,性子也磨砺得柔中带了些锋芒,不再是从前那个要人护着的小姑娘了。
“娘说得对,人总要慢慢学会长大。”她对巧灵道,“没有人能护着你一辈子,人得靠自己。”曾经,有个人处处护着她,可那个人不在了。往后的路还长,他不能陪着她了,也不能再护着她,她得习惯一个人走好脚下的路,凡事得靠自己。
巧心这回去国外,是坐轮船,得在海上度过漫长的一段时日。如今她的英文不错,已不像刚来这里时那样磕磕巴巴带着乡音,可第一次去一个陌生的国度,她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她收拾好了行李,带了四季的衣裳,还有些书。在行李箱的最下面,是一封发黄的书信。这封书信她从省城带到了北平,这次又要带着它去到国外。每当她在外面受了委屈,遇到挫折,只要拿出这封信来读一读,她的心里便能生出无限的勇气。她从前喜欢一个人而不自知,直到他死了,直到她渐渐长大了成熟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喜欢他。只是这喜欢,终成了藏在心底的绮思。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欢她,这个问题她永远没有机会问出口了,这辈子也不可能有答案了。那么,她宁愿这一生,就抱着这样的幻想度日。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巧心便要动身起程了。在家里的这些日子,她吃了不少平日爱吃的饭菜,脸蛋都变得圆润了些。
“姐,你吃胖了。”阿宝道。
巧心说,“等你出去念书了,就知道还是家里的饭菜香。”这次一去,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她听人说,外国吃的东西,除了面包还是面包,去了那里怕是再也吃不到家里这么可口的饭菜了。
巧心这次是先坐火车到沪市,再从那里坐轮船去国外。
木蓝知道,这个年代交通落后,出个省可能两三年都见不到,更别说是出国了,那恐怕没个五六年,是回不来。更何况看巧心这样子,是铁了心继续往下读,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读完博士才回来。她特意专按着巧心的口味,给她做了些酱肉,仔细切好,拿纸包了起来。
“带着路上吃。”木蓝道,“去了国外再想吃,就吃不着了。”
“娘。”巧心原本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可临别前听她娘这么说,眼泪突然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去吧。”木蓝道,“自己选的路,便勇敢走下去。”
巧心点了点头,又咬着嘴唇,对陈致远道,“爹,你保重。我走了。”
说完,她又叮嘱阿宝和巧灵,“要懂事,别让爹娘操心。”
“我送你去火车站。”陈致远道。
阿宝也从巧心手里拿过了行李,“姐,我也去送你。”
她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全家人便都去了火车站,想再送送她。
可到了火车站,在月台上,巧心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认出来那人是姜淑贞的哥哥姜修远。他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却迟疑着没有过来。
巧心上了火车,陈致远又叮嘱了她几句,让她在外面凡事小心,又给了火车上的茶房一些铜板,托付他在路上多照拂着点。这才跟木蓝,带着阿宝巧灵下了车。
火车缓缓开动了,巧心看着车窗外,心里有了些不舍。当年她娘带着她和弟弟妹妹来了省城,没想到在这里扎下了根,一住就是这么多年。她当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离开省城去了北平,而在将来的某一天,竟然还会去异国他乡。
她透过车窗,看到她爹娘和弟弟妹妹还站在月台上,朝这边张望。她还看到,姜淑贞的哥哥姜修远也站在不远处的月台,目光紧随着火车移动。
她想起了许多事,想起了柳树巷里的根生娘,想起了根生,还想起草花,要是她没死的话,现在还正是大好年华。还有清和县的舅舅家,从正源县去清和县的山道,山道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还有狗尾巴草。她和阿宝巧灵,还有根生,坐在慢悠悠的驴车上晃晃悠悠。而此刻火车的车轮转得飞快,载着她正驶向不可知的前方,她不知道,未来还会有怎样的际遇在等着她。
第74章
巧心走后没多久, 阿宝也上了大学。与巧心不同,阿宝读的大学就在省城,离家不远。因此, 他倒是能时常回家。
阿宝喜欢吃饺子, 每次回家, 木蓝都买了肉菜回来, 一家人一块儿擀饺子皮,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包饺子。
“可惜我姐在外面吃不上这个。”巧灵有些可惜地道。小的时候, 她娘忙着做买卖,都是她姐帮着带她,她和巧心的感情深厚。阿宝是个男孩子,有些粗枝大叶,可巧灵虽然淘气, 但心里却总惦记着她姐。
阿宝说,“你们听说了吗?上个月十八号, 东洋人突袭了东北军,东三省那边打起来了。我们同学都义愤填膺,说是要上街**,抗议侵略暴行。”
木蓝听了心里叹息, 这仅仅只是个开端, 东洋人的野心不止如此,再过几年,不止东北,就是华北, 华南也会沦陷。
陈致远也叹气,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好,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才能过几天安稳日子。”从他出生至今,时局一直动荡,先是甲午海战,再是八国联军,后来推翻了帝制,却又开始了军阀混战。他想起了他小的时候,他爹还盼着他好好读书,将来中个举人。可等他长到了能考取功名的年纪,前清已经亡了。这几十年来,时局一天一个样,往后的事,谁又能预料到呢。只求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能尽全力护好一家子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木蓝依旧踏踏实实做着买卖,陈致远的茶叶铺子也渐渐开大,从南雀街开到了大马路。陈致远这人做买卖头脑精明,又讲究诚信经营,他原本从小看他爹做茶叶生意,便耳濡目染,如今自己做了这些年,对于里头的门道倒是有了些自己的见解,摸索出了路子来。这几年来,他的买卖越做越大,成了这一带有名的茶商。
而木蓝一家,也从甜水巷搬了出来。他们在城北买了处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原本阿宝和巧灵都喜欢住小洋楼,但木蓝这些年住惯了院子。从前陈致远在院子里种了花,还种了葡萄树。到了秋天,坐在葡萄树下,头顶用竹竿搭起的架子上便挂满了一串串紫色的葡萄,站起身一伸手便能摘下,别有一番意趣。
如今搬进了大宅院,地方更宽敞了,除了葡萄树外,陈致远便又让人种了石榴树,柿子树。木蓝是个讲究实际的,她觉得这些果树比花花草草的强多了,到了时节,还能摘果子吃。
柳婶老两口的年纪大了,木蓝便把他们也接过来同住。这院子够宽敞,平时就住了木蓝和陈致远两个,再接来柳婶老两口,几个人倒也热闹些。
这些年,刘大帅倒台,后来上位的吴大帅屁股还没坐热,便也倒了台。再后来换了好几任大员,眼下省城最大的官,听说叫陈正谷。
木蓝乍一听到这名字时,觉得有些耳熟。再后来,有一回,阿宝上街**被关了起来,说是要杀鸡儆猴。她豁出去在街上拦下了陈正谷的车,等对方从车上下来,她这才发现,这人不光名字听着耳熟,模样看着也有些眼熟。
倒是对方先认出了她。
“好些年没见,我可还惦记着当年除夕夜吃的那盘饺子。”
木蓝这才想起来,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夜里翻了她家院墙,说是刺杀刘大帅的刺客,正被人缉拿,而她指点他藏身在了根生家的老宅里。没想到他当年成功逃过一劫,不仅如此,这些年过去了,还做了这样的大官。
于是,阿宝便被放了出来,而陈正谷还给她的酱肉铺子题了招牌。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可战争的阴云也在一天天逼近。
谁都没有想到,等到东洋人打了过来,陈正谷卖国投了敌,又在伪政府里做了官。
木蓝便叫陈致远把招牌拿了下来,劈了当柴烧。
“真后悔当初给他指了条路。早知道,便拿他去换了一百块大洋的赏银。”木蓝道。
陈致远说,“这也怪不得你,当年刘振德坏事做尽,刺杀他也算是为民除害。谁能想到,他如今会变成这样的软骨头呢。”
木蓝和陈致远商量,反正现在几个孩子都大了,今后也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他们便把这些年挣下的家业,捐出了一大半支援前线,只有早一天把东洋人赶跑,才能早一天过上安生日子。
陈致远很赞同她的想法,他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我上了年纪,不能再上阵杀敌。但求能为国家做些事情,这些家财散了便散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要是成了亡国奴,哪还有小家的好日子过。”
这些年,巧心一直没有音信,陈致远很是担心。木蓝劝他,时局这么动荡,不光是国内,就是欧洲,也到处都是战火。巧心在大洋彼岸,反而安全一些,也许没什么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陈致远叹了口气,“罢了,如今他们都长大了,天高任鸟飞,只剩下咱们两个相濡以沫了。”
阿宝大学毕业后,和几个同学相约去了西北。巧灵原本和姐姐当年一样,去了北平读大学。可还没读完大学,华北也沦陷了,她便跟着老师同学一起,随校迁往西南了。
这样一来,一家人除了木蓝和陈致远仍旧在省城外,孩子们都去了外头不同的地方。陈致远常常感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团聚。”
“快了。”木蓝道。
陈致远每日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和几棵果树,有时也会下厨亲手做些拿手小菜给木蓝尝尝。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木蓝道,“我看你也能开饭馆了。”
陈致远说,“你也辛苦了半辈子了,如今便也想想清福。”
他每日清晨都早起,准备好木蓝爱吃的早饭后,便在院子里给花木浇水松土。等到木蓝睡醒后,便和她一起吃早饭。吃完早饭,两个人就坐在院里葡萄架下的摇椅上,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闲聊说些话。有时候会说起从前在柳树巷里的事,有时会说起几个孩子的事,偶尔也会聊几句将来。
“不久的将来,东洋人会被赶跑。”木蓝道,“世道也会越来越好,咱们也会变得越来越强大,不比洋人差。到了那时候,会有现在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好日子。”
“你怎么知道?”陈致远问。
木蓝说,“要是我说,我曾经过过那样的好日子,你信吗?”
陈致远初听这样的话,是不信的。可不久后的一个清晨,因木蓝前一日说想吃豆浆油条,他便出门去买。到了外头,他听说东洋人投降了。
于是,他连豆浆油条都没来得及买,就跑回家告诉木蓝这个好消息。
“果真被你说中了。”他满脸都是笑,兴奋地告诉木蓝,“东洋人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他说着,急忙打开了家里的收音机。果然,电台里都在播放这条激动人心的消息。
几年后,混乱的世道终于变好了。
陈致远笑着对木蓝道,“又被你说中了。活了大半辈子,咱们也能过上安稳日子了。”
“孩子们也该回来了。“木蓝说。
阿宝不再是当年那个调皮好动的少年,这些年的经历,令他沉稳了许多。他如今成了干部,被分配回家乡省城工作,一家人能时常见面。
巧灵大学读的是医学专业,毕业后,与她从小的志向不同,没有从商,而是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也回了省城的医院工作。
唯独巧心,依旧没有音信。木蓝辗转托人打听她在国外的情况,但却毫无所获。
就在木蓝和陈致远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天,阿宝突然回家说,“爹,娘,我姐有消息了!”
“真的?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挺好的,辗转托人稍信说是要回来了。”
巧心回来这天,木蓝做了她爱吃的菜,陈致远和阿宝把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巧灵则是替姐姐收拾好了住的屋子。
巧心刚进家门时,木蓝差点没认出她来。
她的容貌依旧清丽,只是比从前更多了些成熟。好些年没见,她仍旧是从前沉静的性子。
“娘。”巧心道,“这些年你和爹都好吗?”她这些年远隔重洋,给家里写了不少书信,但却都如石沉大海。
木蓝摇了摇头,“这些年到处都在打仗,兴许是在路上丢失了。”
“我这趟回来费了些周折,不过还好,总算是有惊无险。”巧心说,“我想着咱们国家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人建设的时候,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