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蓝从灶房里出来, 就看到巧心站在院子里,阿宝在她身旁帮她拎着行李。
半年没见,巧心看着比从前瘦了些,但身上的气质却多了些沉静。
“吃饭吧, 你们回来得正好, 饺子刚煮好。”木蓝说。
木蓝把锅里的饺子盛到好几个盘子里,又叫巧灵端过去。
“娘, 我来吧。”巧心说。
“原本今天早上就到的,但路上临时停了几回车,便到这时候了。”她道。她是和姜淑贞一起回来的。姜淑贞同她一样,也是去北平念书,只不过跟她上的学校不同,专业也不一样。
姜淑贞学的是国文,而她学的是物理。巧心想起,她爹当初也是劝她学国文,说女孩子学了这个,以后在学校教书也不错。可她自己却是喜欢学物理。她对陈致远说,“爹,女孩子也不一定就非得学国文或是英文,我在杂志上还看到过,十多年前,有位女性也曾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
后来木蓝也说,“别管旁人怎么看,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好。”陈致远见她这么说,就也没再拦着,对巧心道,“既然你自己选了这条路,那就好好走下去。凡事贵在坚持。”
巧心许久没吃到家里的饭,低头一口气吃了好几个饺子。她当初临走时,爹娘给了她不少生活费,虽然她爹说,让她在外头别委屈自己。但她想着家里供她读大学已是不易,便尽量俭省。
这半年来,她没像别的女同学那样,添过新衣裳。吃的也十分简单。她每日的生活,不是去课室里听课,便是去图书馆看书,再就是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她上的大学,是北平最好的学校。学校里的图书馆有许多藏书,古今中外,也不乏善本。有空的时候,她常常在里面一坐就是大半日。实验室里的设备虽然简陋,但她仍乐此不疲经常在里头待到晚上才回宿舍。
“慢点吃。”陈致远道,“当心别噎着。”
阿宝笑说,“爹,我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顿团圆饭,巧心端着吃过的碗筷往灶房走,木蓝说,“你坐了几日的火车了,快回屋歇着去吧。”
阿宝见了也抢着说,“我来,你们都歇着,回屋烤火说会儿话吧。”这半年巧心不在家,木蓝和陈致远每日忙着铺子里的买卖,家里的许多事,都是阿宝帮着做。
巧心这次回家,也仍旧和巧灵住一个屋。她随身带的行李不多,只一个箱子和两个包袱,吃饭前阿宝已帮她搁在了屋里。
她打开包袱,从里头拿出了几个纸包包着的东西。
“姐,这是什么啊?”巧灵问。
“这些是给你们带的。”巧心说,“这包是糖瓜,那包是杏干,还有些路上不好带的,我便没买。”这些都是用她平日省下来的钱买的。
“对了,娘,我还给你买了身料子。这颜色衬你,等开春了,你也去裁缝铺做件旗袍穿,如今外面都兴穿这个。”她说。离家这么久,她心里最惦记着的,还是她娘。她自己半年没有添衣裳,却给她娘买了这个,她觉得,她娘的底子好,就是整日忙着铺子里的事顾不上打扮,要是穿得稍微时髦点,一定比那些阔太太还好看。
“这心意我领了。”木蓝对巧心道,“往后在外面别委屈自己,对旁人好,也得对自己好一点。”
在屋里说了一会儿话,木蓝便有事出去忙了。巧心见她出去了,便打开随身带着的箱子归置行李。这箱子不大,里头装了几件厚厚的冬衣后,便已经满了。巧心把衣裳从箱子里拿出来,收到了柜子里头。箱子空了后,露出了最底下的一个信封。信封已经有些发黄,是两三年前从正源寄出来的。上面的字迹遒劲俊秀,写着寄信人是刘焕新。
“姐,你发什么呆呢?”
巧心听到巧灵问她,忙回过神来,将箱子合了起来,塞进了床底下。
“没事。”她道,“糖瓜好吃吗?”
巧灵点点头,递给了她一颗,“给,你也尝尝。”
这时,巧心听到阿宝在院子里喊她,说是有人找她。
她有些纳闷,今天才刚回来,而且又是寒冬腊月,也不知道是谁这个时候来她家找她。她在省城,也没几个朋友。姜淑贞今天和她一起下的火车,刚回到家,估计这会儿也在家里和父母团聚,不会大冷的天跑来城南找她。
“来了。”巧心应道。出去后,却惊讶地发现,来找她的,虽然不是姜淑贞,可却是姜淑贞的哥哥姜修远。
“那个,淑贞到家后,发现她在火车上借你的一本书,忘还给你了。”姜修远看到巧心时出了片刻的神,后来察觉巧心的表情有些诧异,便跟她解释道。
巧心忙说,“没关系的,我也不急着看。这么冷的天,没必要特意跑一趟。”
木蓝在正房听到巧心和人在院子里说话,出来却看到,院里站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年轻人。
第72章
姜修远见到木蓝, 礼貌地打招呼问了好。
木蓝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是姜淑贞的哥哥。
“大冷的天,进屋说吧。”木蓝道。
姜修远说, 他家里还有事, 改天再来拜访。原来, 姜淑贞刚到家, 无意中随口说了句“糟了,忘把书还给陈媛了”, 姜修远便饭也没吃,开车给送来了。
姜修远走后,巧心把书随手放进了抽屉里。这是一本英文版的小说,她原本带着在路上解闷的,也不着急看, 没想到姜淑贞的哥哥大冷的天还专程给她送了过来,令她有些过意不去。
转眼间便到了大年三十, 难得一家团聚,今年铺子里的生意又不错,年夜饭准备得格外丰盛。除了包了饺子外,还做了不少的菜。木蓝把柳婶老两口也请了过来, 热热闹闹坐在一块儿吃了年夜饭。
“过年的时候, 人多就是好。”柳婶道,“家里热闹。”她说着便要给几个孩子压岁钱。
“我已经大了,不用了。”巧心忙说。
木蓝也说,咱们就像一家子, 不讲究这些。
可柳婶却执意要给, “这是图个意头,再说了, 也没几个铜板。几个孩子能平平安安的,往后能有出息,我这心里也跟着高兴。”
巧心在家待了一段日子,过完年,假期也差不多了,就要回北平。她临走的时候,陈致远给她又塞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比她回来时一下子多出了好几个包袱。
“爹,这样我不好拿。”巧心说。
陈致远说,“出了火车站,你要是拿不动,就雇辆黄包车回学校。”又说,“在外头不比家里,多带点东西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巧心说她自己去坐火车就成,“又不是第一回 坐火车了,我从北平回来的时候,也是自己拿行李、买票。”她道。
可陈致远说什么也要送她去火车站,两个人出了门,却看到姜家的车停在巷口,姜淑贞在那里等她。
“咱们不是约好一块儿回北平的吗。”姜淑贞道,“我想着你带了行李不好拿,便过来接你,咱们一起走。”
巧心道了谢,便和姜淑贞上了车,对陈致远道,“爹,你回去吧。我跟淑贞一起,你就放心吧。”
陈致远见状,这才又叮嘱了她两句,一直看着姜家的车开远了,这才转身回了家。
巧心上了车,才发现开车的人是姜修远。
“我说不用送了,可我哥非要送我去火车站。”姜淑贞说。
姜修远道,“你这一去,又是大半年见不到。”
“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不在家,去北平呢。那样,也没人和你吵嘴了。”姜淑贞笑着说,“还是说,你不是怕见不到我,是怕见不到旁的人吧?”
她原本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却没想到她哥不吭声了,脸也罕见地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姜淑贞向来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见她哥这样,忍不住问,“哥,不会吧?”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巧心,“你该不会真的喜欢陈媛吧?哥,我可跟你说,北平的大学里头喜欢她的人可不少。有个学长,长得可比你好看多了,家世也比你好得多,她尚且没有动心,我看你就算了吧。”
“你哥在你眼里就那么差吗?”姜修远有些不高兴。
“我说的是事实嘛。”
巧心刚才听她说,她哥是怕见不到旁人,一时没想到自己身上。眼下见姜淑贞就这么当着两人的面,直截了当问姜修远这个问题,她也觉得尴尬极了,把脸转向车窗,看着外面道,“看样子就快到火车站了。”
车子在火车站前停下,巧心带了个箱子,还有几个包袱,姜淑贞带的东西比她还多,有好几个箱子。
“里头都是衣裳。”姜淑贞说。
她们刚一下车,便有一旁候着等营生的脚夫上前,要替她们搬行李。姜淑贞没多问价钱,便将行李交给了围上来的一个脚夫。
“多少钱?”巧心问他。
“不贵,一件就十个铜板。”那人道。
巧心想起上回她走的时候,爹娘来火车站送她,也是找了个脚夫,价钱可没这么贵。”
“我记得搬一件行李,也就两三个铜板啊。”她道。
原来那脚夫,也是看人报价钱。上回巧心一家穿戴普普通通,又是走路来的,自然便没多要。可这回她跟姜淑贞是坐着小汽车来的,姜淑贞和她哥哥的穿戴,一看便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那脚夫想着,几个铜板在她们这样的人眼里,算不得什么,便把价钱报高了些。
那脚夫还在那里待要说些什么,旁边另外一人开口抢起了生意,“我来搬,三个铜板就可以。”
巧心这才把行李交给了他。
“你真厉害。”姜淑贞对她道,“知道这么多。”
巧心笑了笑,“这有什么厉害的,手里头的钱不多,自然得精打细算着过日子。爹娘赚点钱不容易,又要供我读书,我也得多体谅着点,哪能大手大脚。”
姜修远送她们两个上了火车,便要给搬行李的脚夫大洋。他身上没带铜板,只带了大洋。
那脚夫接过一块大洋,说是身上没那么多铜板找。
“那就不用找了。”姜修远说。
“我的我自己来付。”巧心说着,掏出了些铜板,放在手心里,数够了数,便递了过去。
火车开了,有姜淑贞一起作伴,巧心觉得这回离家,并不像上次那么伤感。两个人有说有笑,在火车上的时间倒也好打发。
*
“也不知道她坐上车没有。”陈致远对木蓝道。
木蓝说,“她已经长大了,想要独立。你总不能管她一辈子。”
“理是这个理,可我总归惦记着,放不下心。”几个孩子里,巧心是最乖巧懂事的那个,而且聪明,又喜欢读书,从小到大,陈致远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过她。反而是阿宝,小时候不懂事,又调皮,他平日对他便更严厉些。
过完年,木蓝的铺子也就重新开门做生意了。新年新气象,木蓝跟陈致远商量着,今年要是生意还不错,就再多盘下一间铺子,让陈致远做点别的。
“隔行如隔山,咱们这些年做的是吃食买卖。我爹从前做过茶叶和皮货,我倒是耳濡目染,知道些里头的门道。”陈致远说,“做生不如做熟,稳妥点,还是先从自己熟悉的买卖做起吧。”
第73章
木不久后, 陈致远便在南雀街上盘下了间铺子,做茶叶生意。这铺子离木蓝的酱肉铺子不远,也能互相照应着。
他每日关了铺子, 便去酱肉铺子里接了木蓝一块儿回家。
木蓝的酱肉铺子打烊得晚, 陈致远便在铺子里帮帮忙, 顺便等她。
“今天铺子里的买卖怎么样?”他问。
木蓝笑了笑, 对他道,“比昨天又多了些。今天回家咱们做两个好菜。”
陈致远看了她半晌, 突然说,“花坛里的花开出花苞了,再过些日子就能全开。”又说,“你知道吗?我从前从来没想过,咱们家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我有时候也想, 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好的福气。”
“好日子都是过出来的。”木蓝道。她一直都认为,无论身处怎样糟糕的境遇, 只要想把日子过好,踏踏实实来,总有一天会翻身。不是谁都天生都能拿一副好牌的,有些人的运气可能就是背, 但手里拿了烂牌, 也不能认命扔掉说不玩了。就像她在原来的世界,小的时候不幸被人拐走,不能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在亲生父母的身旁长大。但她并不认命, 她聪明又勤劳肯干, 长大后的日子也不比旁人过得差。她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 买了房,又买了车,拿着不低的年薪,即便是单身一人,也能过上不错的生活。她就是那种不管把她放到什么样的境遇里,她都不怨天尤人,而是靠着那份认真劲,改变不好的处境。
春天到了,陈致远在屋前的花坛里种下的花都开了,看着姹紫嫣红,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木蓝每天早晨起床,从窗户看到外头的花,早起的心情也比往日多了份愉悦。
而陈致远的茶叶铺子,生意也有了起色,每月的进账也多了起来,家里的生活比从前又宽裕了许多。
转眼间阿宝都要上大学了,巧心也快大学毕业了。孩子们一个个都有出息,陈致远却仍有烦心事。
“巧心如今的年纪不小了,巷子里跟她一般大的女孩子,早就嫁人生子了,孩子都快会打酱油了。”陈致远皱着眉头对木蓝道。
“当初她去读大学,你不也很赞成吗?”木蓝说,“再说了,眼下的年轻人都追求恋爱自由,也要她自己有了喜欢的人,才能水到渠成,这事急不得。你越催她,她心里越不乐意。”
这时候的女孩子,很少有读到大学,二十岁出头还没嫁人的。即便是读了大学没嫁人,至少也有了心仪的对象,或是订过婚了。可巧心却一门心思扎在了书本里,与她的年纪不符,她对感情这回事的态度太寡淡了些。
因此,她每次回家,陈致远都旁敲侧击问她在学校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对象,也好领回家来看看。巧心的脾气虽好,但他问得多了,她也会不耐烦,躲到屋里去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