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的间隙,夏意浓出门透气,她盯着斜对面的人看,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涂嘉霓背靠墙站着,脖子上挂着相机,正看着对面被化妆师围住的江澍,她举起相机找准机会拍下一张,放下相机时注意到了夏意浓的注视。
“怎么样?”涂嘉霓几步过来,站在了夏意浓旁边。
“我在想——”这段时间涂嘉霓整
日都在片场,虽说是拍照,真正拍的时候却很少,但见面多了,两人愈加熟稔,夏意浓自然地碰了碰涂嘉霓手里的相机,“我在想,江虹把相机全砸了的时候,是不是决定以后再也不碰了?”
“你觉得她会么?”
“我肯定觉得她会,我是想知道……你写她的时候是怎么设计的?”
涂嘉霓低头看着相机,“没有设计,因为当时我也不知道,你也看到了,现在已经有答案了。”
夏意浓也盯着相机看,思考几秒后,问出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你忘记严湖了么?”
她早就察觉出来了,江虹和涂嘉霓本人的关系绝不是人物和编剧的关系这么简单。
见涂嘉霓抬眸,她又补充,“我是说,就最后这场戏,江虹是不是太淡定坦然了?她那么爱严湖,不可能那么快就放下。”
涂嘉霓挪开目光,看着对面墙上还开得旺盛的爬山虎,“你要是问我,那我肯定说没有放下。但是现实和剧本不一样,严湖的病,在认识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夏意浓闻言咋舌。
“还有,江虹在戏里是20岁,快到21——”涂嘉霓顿了顿说:“我27了……而且,坦然不代表放下,也不代表就没有背负,有些人失去爱人,一辈子都放不下,终身不娶或者终身不嫁,有些人不是的,你觉得江虹是哪一样?”
两人的对话里,主语总是指代不清,听起来云里雾里,也只有两人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等夏意浓回答,涂嘉霓颠了颠相机,“你已经有答案了,现实也已经有答案了。早在江虹和严湖说起格式化的时候,就暗示了结局,他们聊的是把坏人格式化,故事的结尾,是江虹把所有的相机格式化,她可能是冲动的,但她确实没办法再以照片的方式去缅怀他。”
“所以一开始你取名《记忆删除》?”夏意浓虽早已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但现在真正听涂嘉霓说,还是不免唏嘘。
“嗯。”涂嘉霓点头。
“挺好的,不过现在的更好更妙,《夏日死亡报告》,讽刺,又狠决。”
讽刺在江虹原来打算拍陈西的奶奶——拍死亡,可遇到严湖后临时改了主意,殊不知,恰好就将他死亡前的时光拍了下
来。后来这部作品获奖,荣誉却不属于江虹,而是滥用权力的学校。
狠决,狠在江虹用板砖将小孩父亲拍伤的那一刻,将记忆删除的那一刻,还有最后冲着理发店露出笑容的那一刻。
她直奔死亡这一命题而去,可遇上了意外,以为是爱情,可爱人死亡,爱情也跟着一起死亡了。
夏意浓笑了笑,“现实比剧里来得还要意想不到,你应该也没有想到,江澍会演严湖吧?”
涂嘉霓不置可否,跟着笑了声,只说:“抓紧时间拍,待会儿会下雨。”
“又是江澍说的?”夏意浓调侃。
涂嘉霓笑开。
江澍能预报天气已经在剧组里传开,这段时间雨水多,总是拍拍停停,虽然他看星云图并没有多及时,大家却都爱凑去他面前问一句,“今天什么天气呀,江澍?”
往常是不敢问的,但最近的江澍看着好亲近得多,人松弛了,笑容也多了。
尤其是宁泽西,他戏份渐少,又不乐意去学校,每天闲得在片场转,一会儿紧跟着黎炼,看他怎么导戏,一会儿缠着涂嘉霓,要她给他买杨枝甘露,再就是跑江澍面前,明着问什么天气,暗暗又给他递眼神,要他收敛一些。
江澍已经很小心,每日和涂嘉霓保持着距离,只有必要的时候才会跟她说话。反倒是宁泽西粗心,有一回吃饭的时候,以为旁边没人,只有涂嘉霓在旁边,便喊了黎炼一句“爸”,没成想后头江澍和林沸恰巧端着饭过来,听见了这一句。
“也就是说,你开的吉姆尼是宁泽西的,也就是黎炼导演儿子的……我错了,我不该瞧不起吉姆尼。”林沸私下追问江澍,“你真不知道?”
江澍当然不知道,他同样惊讶,也莫名有些生气。
晚上躺床上等涂嘉霓回来,却迟迟等不来,给她打电话那边也不接,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把醉醺醺的人等来。
涂嘉霓最近一段时间喝酒喝得有点凶,一是她新剧本上有点卡壳,想找点方式刺激刺激自己,二是宁泽西和她一起,她敢多喝几杯。
还有三。
白天只能看着,只有到了现在才能肆无忌惮。她进门就抱着江澍亲,借着酒劲索吻,说一些荤话,两人纠缠——也纠缠
出经验,洗手间里开大水,涂嘉霓才敢哼哼两句。
这么一弄,江澍根本没有机会问出口,也没有机会生气,反倒被她调侃。
涂嘉霓爱笑他:“你上次喝醉跟我说的话,我以后要写进剧本,让你看看你多么别扭,非要喝醉了才敢开口……”
调侃得多了,江澍也会回嘴,“是你气的我……”
他不觉得理亏,只是自己也认为那次的样子很糟糕,他嘴也不笨,可碰上涂嘉霓就总是占据下风。
他偶尔还是觉得不真实,情绪来了会抱紧她不放,涂嘉霓怎么开玩笑他也不动,只能开玩笑,说这里痛那里痛。
江澍不上当,反倒她说哪里,他就去亲哪里。只这回,涂嘉霓说眼睛痛,他立即松开她,见她眼睛真的红了,忙问:“进沙子了?”
涂嘉霓本想笑,可见他紧张异常,便说:“没有,是眼皮跳个不停。”
她眼见他骤然松了一口气,拉紧他手,也亲他:“干嘛这么紧张?”
江澍不作声,盯着她看两秒,俯身回亲住她,动作快而狠。手上也用劲,将她手腕都抓出印子,好像生怕她下一刻就不在了。
他竭尽所能地进入,嘴上也不留情,将软的含成硬的,再让她有些硬的身体化成软的水。
声音掐在喉咙里,涂嘉霓说不上舒服更多还是心焦更多,只觉一阵阵浪潮打过来掩盖住她。
待浪潮褪去,留在沙滩上的亮晶晶的东西,是等待她去发现的真相。
翌日,温度爬高,光是站着都能汗流浃背。头顶阳光刺眼,她偷懒,和宁泽西躲在酒店一楼吹空调。
视线里,江澍高大的背影出现又消失。
宁泽西咬着吸管皱起眉头,“这是去哪儿?”
涂嘉霓愣着没动,很快觉出不对劲,起身往外走的时候,林沸恰好跑着进来,面沉如水,冲她问:“你去么?”
涂嘉霓不答,比他先一步走向车子。
第45章 更新:2020-11-09 08:27:39
“眼睛。”林沸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 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先前已经摘掉了一只,现在另一只也保不住了, 得做手术装义眼。”
林沸的话落下,车内好一会儿都没有声响。
涂嘉霓一直都记得那张照片,装在江澍钱包里,小女孩, 大黄狗。还有她给他的那张世界卡,刚开始的几次消费记录都显示,数额并不小。
她曾经也猜测过, 他的家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没有问。那次剧组一起看电影, 江澍情绪失控, 看的就是视障孩子的故事,她也没有多想, 只以为他是感动了。
密密麻麻的痛感往身上钻, 涂嘉霓下意识不想接受这样的讯息,但表面上仍极度克制,“几岁了?”
“7岁了。江澍上高中的时候……应该是高二, 他妹妹出生,叫江雨。有孩子要照顾,他妈没出去上班, 家里开店没做起来, 他爸就去给人拉货了。”
那时候刚文理分科,江澍学理,一心要去南京读天文,结果数学分数没达标, 他也不想去其他城市,去了南京另一个学校,读飞行器制造。
是那一年冬天放寒假回家,他见妹妹总是眨眼睛,和父母说起,他妈说已经带去诊所看过,诊所医生说没事,就是睫毛长得长,总是扎到。江澍觉得不对劲,坚持要再去医院,去了,医生也没查出来。
“查出来是在4岁的时候,小雨开始有点斜视,他爸妈意识到不对劲,去医院一查……”即便已经知道事实,林沸再说起也仍然唏嘘,“一家人就垮了。”
蜜柚早在这之前就联系过江澍,起先是因为他的身高,想签他进公司当模特。那时候江澍一心准备考试,很早就决定研究生要考去天文,一开始以为星探是骗子,几次都拒绝了,后来需要钱,他主动打了电话过去。
即便是骗子,他也得试一试。
“公司很看好他,你也知道,哪一行都很黑,江澍和公司谈条件,公司肯定是想办法获得最大利益,那时候要钱做手术,安义眼,签的几乎就是霸王条款了。”
被逼上一条没有回头的路,涂嘉霓发现自己压根没法想象,手已经掐麻了,好在没情绪失控。
“他
退学了?”她找回声音。
“退了,我去给办的。”那时候林沸还不清楚具体情况,稀里糊涂就去给办了,再稀里糊涂彻底接手了江澍。
“开始公司是想他当模特,后来才让他接触演戏,一开始还有些资源,慢慢地就瓶颈了。他爸妈来这边照顾他妹妹,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也找不到工作,什么都要花钱,只能公司给,公司其实也没……那时候发展得没多好。”
涂嘉霓视线挪过去,盯着林沸的侧脸看,“公司逼他了?”
林沸深知她话里的意思,被盯得很是不自在,“没有,是……是他这个长相……有个女的有段时间很疯狂,说要捧他,是他不愿意,公司也拒绝了。但是……但是一直遇不上一个好机会,钱又一直在花……主动来找的人,就跟那女的差不多性质的,又不少……”
落在身上的视线一直没移开,林沸愈发心虚,“我知道,谁听了都会骂一句公司,可是当初帮江澍的也是年盛天,他虽然表明了意思,但没有逼江澍,是……就是你们认识的那段时间,医院给出了方案——医生都是顶级的,但是癌已经是E期了,激光、冷冻、注射,这些都没用,要想保住那只眼睛只能保守治疗……保守治疗,就是情况随时都是变的,手术随时都可能要做。江澍又什么都要给小雨最好的,也没哪个医院会免费给你治——”
不过是一个“钱”字罢了。
“我也替他急,可这事儿怎么弄都是错的,我干脆就和他说最后一次,要是他下不了决心就算了,我也没想到他真这么干了,但是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一直觉得他受骗了,医院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手术,所以那会儿我对你态度很不好,这事儿是我的错……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你们不是一开始我想的那样。”
林沸说着手开始抖,也觉得那道目光分外沉重,趁红绿灯的时候要看回去,涂嘉霓却先一步别开头,很久都没再说话。
快到医院的时候,涂嘉霓才回过头,平静地开口:“什么时候手术?”
“就是过来谈的,我怕……我怕江澍承受不住,他一直都压着,就怕他突然垮了。现在小雨还有一只眼睛能看见,等做了
手术,就真的——”“瞎了”两个字开不了口,林沸默默哽咽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儿,不是一时半时。”
车子停在医院大楼外,涂嘉霓没有去解安全带,冲林沸说道:“狒狒哥,我等会儿再上去吧,但是得麻烦你帮我一个忙,能不能告诉江澍,让他争取多一些时间,尽量晚一点再做手术?”
林沸将一句“狒狒哥”听得一震,听明白她的意思后他点了点头,“会的,江澍肯定也会这么做……能晚一天,小雨也能多看一天。”
涂嘉霓尽量不去思考这些话,咬了咬牙继续问:“小雨有护照么?”
林沸费解一秒,又回过神来,“医生就是从美国请来的,一直用的都是最先进的治疗方法,你是想带她去国外治?”
涂嘉霓没说话。
林沸一时没看明白,只说:“有护照。”
涂嘉霓这回点了点头,“谢谢你。”
就像林沸自己说的,当初他一直带着偏见看她,涂嘉霓同样不喜欢林沸,不喜欢被猜忌、被俯视看待,但这一刻,涂嘉霓彻底明白了林沸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即便他和江澍只是在工作上存在关系,他仍然是唯一一个会替江澍着想的人,是朋友,也是家人一样的存在。
涂嘉霓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门被推开又关上,车上只剩她一个。她低头去看握紧的双手,忽地一松,便有眼泪簌簌流下来,砸在手背。
涂嘉霓已经不太记得哭是什么状态,此刻只是生理本能在支使着她,她全身发麻,某一刻想起什么来,便努力去感受眼睛的存在。她努力了,却总觉得触碰不到,只是有东西源源不断地往外掉。
伸手擦掉,又有新的,再擦掉……反复了很多次,最终还是放弃了。
听见“嘟噜”一声,她猛地抬头,就见江澍从车前绕过,随后开门坐上了驾驶位。
涂嘉霓有些呆滞,一时不知作什么反应,只眼泪还无声落着。
江澍比想象中镇定,伸手帮她擦掉眼泪,可涂嘉霓见到他,越是想克制,眼泪就掉得越凶。
江澍无奈,探身掐住她腰,将她提到自己腿上。
涂嘉霓埋在他身前,似乎还闻到淡淡的药水味,江澍替她将
刘海顺到耳后,又轻轻在她背上抚着,涂嘉霓觉得这样抱着不够,手钻去他腰后紧紧箍住,感受到回应,她抬起头来,江澍的表情很淡,动作也轻,伸手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无数的话聚在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