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诚声音逐渐平缓下来,却有着显而易见的落寞:“刘员外,实不相瞒,不管生死,您儿子也
算是寻到了,可内子至今下落不明,我这心就一直在外面飘着,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即便是躁动不满的刘家人,也渐渐被文正诚这一套唱念做打平息了怒气。
本来是偷情的丑闻,被文正诚如此美化,竟还很是体面。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这位文大人当真厉害。”
赵瑞笑笑,没有多言。
待到刘家人被文正诚哄走了,赵瑞才让马车驶入军器司衙门。
文正诚这会儿才意识到刚才那场闹剧被赵瑞全部看在眼中,脸色立即难看起来。
“赵大人。”
他没有寒暄,也没有客气热络,只是那么站在马车边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若是以前,赵瑞肯定连理都不理,但是看过邬玉淑遗书的赵瑞已经跟之前不同了。
他学会笑,学会哭,也学会融入这个社会中。
身上所有尖锐的刺,一点点被抹平,终于展露出原本的光华。
他本就是块璞玉。
赵瑞看了一眼面露不悦的文正诚,只说:“文大人,本官清早前来,便是要告知你这件事。”
言下之意,刘家人自己得到了消息,跑过来闹,又如何能怪赵瑞没说呢?
文正诚微微一顿,没想到赵瑞会如此解释,脸上的表情便也绷不住,最后只能叹着气摇头。
“抱歉,刚刚实在有些憋闷,”文正诚揉了揉眼睛,“最近总是睡不着觉,还请赵大人见谅。”
赵瑞面色如常:“无妨,既然文大人已经知晓刘三公子的事,那本官就不必多言,还请贵府孙管家出来一叙。”
文正诚刚刚缓和下去的面容,再度紧绷起来。
刘三公子的突然死亡,打得文正诚措手不及,他昨日几次三番引导赵瑞,就是想让赵瑞以为潘琳琅的死同刘三公子有关。
没想到,赵瑞这边还没来得及怀疑,那边人就死了。
但人是如何死的?
又是死在何处?
这一瞬间,文正诚只觉得心惊肉跳。
加之赵瑞又要审问孙三郎,他之前所保持的淡定自若和迎刃有余,逐渐被这几日的糟心事所瓦解。
此刻,文正诚再也无法坦然面对赵瑞了。
他垂下眼眸,道:“昨日熬了一夜,此刻实在有些疲惫,赵大人便自去审问孙管家吧
,下官告退。”
赵瑞和颜悦色 :“文大人快去休息。”
待文正诚消瘦的身影消失,赵瑞才对谢吉祥道:“他慌了。”
死者的身份皋陶司就是不确认,随着时间推移,他会越来越焦急。
本来这个过程很缓慢,也很熬人,但对于有耐心的赵瑞和谢吉祥来说,其实都不算很难熬。
但是刘三公子却死了。
他的死,在文正诚心里留下一个巨大的疑问。
也让他坚固的心防破了一个洞,随着冷风越来越烈,这个洞会越来越大,终于吹垮正面心墙。
谢吉祥看着文正诚离去的路径,问:“他肯定要提前去叮嘱孙三郎。”
赵瑞拍了拍谢吉祥的肩膀,领着她去军器司衙门中的雅室里等。
“不怕,孙三郎不傻,咱们现在掌握了证据,他不可能自己认罪,”赵瑞道,“若是认了,他这条命就算完了。”
家仆谋害主母,视为不敬不忠,多半都会秋后问斩,没有转圜的余地。
两个人在雅室里略坐一会儿,校尉便捧着个盒子进来。
谢吉祥凑过去看了一眼,一下子便放下心来。
待到孙三郎来的时候,两人已经风轻云淡坐在雅室里喝茶了。
同文正诚一样,孙三郎晚上也没睡好。
他也是提心吊胆,而且比文正诚更甚。
因为整个过程里,动手最多的是他,付出最多的也是他。
他不停回忆着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每一刻都被放大,在脑海中不停翻腾。
案子一日不结,他就一日无法安寝。
昨日还能安定坐在赵瑞面前,现在的他却只有一脸颓唐。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悦。
面对这样的孙三郎,他们或许不用多费口舌,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赵瑞看着孙三郎,开口第一句就是直截了当:“孙三郎,你可知为何今日我们直接审问你?”
孙三郎浑身一抖,根本不敢看向赵瑞。
“不,草民不知。”
赵瑞淡淡道:“两日前,贵府的潘夫人在花园被贼人刺伤,怕文大人忧心,便没有告知文大人,只让你去寻大夫治伤。”
赵瑞每说一句,孙三郎便哆嗦一下,面色也越来越惨白。
“但是大夫一直没来,是巧
思给潘夫人简单包扎,傍晚大夫才赶到,开了金疮药给潘夫人。于是潘夫人便让巧思在晚饭之后给自己上药。”
“至于为何要在晚饭之后,想必孙管家比本官清楚。”
孙三郎几乎都要哆嗦起来。
他昨日那么淡定,就是因为文正诚对他说此事已经做过周密的部署,所以他们不会露馅。
但是接了案子的不是护城司那帮酒囊饭袋,而是皋陶司。
皋陶司名声不显,百姓甚至都不知皋陶司是什么衙门,但作为官宦人家管家的孙三郎,却是知道一点的。
一开始案子被皋陶司接手时,孙三郎还安慰自己他们做的天衣无缝,不会出错。
但是他跟文正诚都没想到,过来验尸的竟是一品仵作邢九年。
也正是因为她,死者的身份一直没有定论,这个案子便从昨日清晨一直拖到了现在。
时间越久,漏洞就越多。
让孙三郎更没想到的是,刘三公子也死了。
刚刚来衙门的路上,领路的校尉就同他说,刘三公子刚被发现意外死亡,现在大人要询问刘三公子之事。
若没有听到这事还好,听到了这话,孙三郎一下子就慌了神。
刘三公子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的他?他到底死在了哪里?
一连串的疑问浮现在孙三郎心中,让他搅成一锅粥的脑子更是糊涂。
赵瑞垂眸看着孙三郎,目光凌冽,身上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仪,让即使低着头,也是遍体生寒。
赵瑞如同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孙三郎,你可知皋陶司已经掌握了你意图谋害主母的证据!”
孙三郎浑身一抖,他坐也坐不住,如同烂泥一般瘫坐在地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他彻底害怕了。
赵瑞道:“此物是从主院的厢房中搜寻出来,是你特地加了蒙汗药的金疮药。”
赵瑞一挥手,校尉便捧着药盒上前,给孙三郎辨认。
“这药是你亲手交给丫鬟巧思的,巧思也说,她给夫人上过药之后,夫人很快便熟睡了,而她也一夜好眠,根本不知主院发生了什么。”
赵瑞垂眸看着面白如纸的孙三郎:“孙三郎,你可知谋害主母是多大的罪过?”
“你因为被潘夫人抓住贪墨家财,对潘
夫人怀恨在心,对她痛下杀手,此罪你可认?”
孙三郎哭嚎出声:“不大人,不是我对夫人怀恨在心,而是……而是……”
面白如纸,抖如筛糠的孙管家,此刻犹豫再三,还是没敢把话说出口。
赵瑞轻轻叹了口气:“若你不说,这案子,最终就会落到你一个人身上。”
“孙三郎,这是张大夫的口供,他的记性很好,蒙汗药是谁买的,想必你也不会忘记吧?”
孙三郎抿了抿嘴唇,他深吸口气,终于还是开口:“是……蒙汗药是我同张大夫买的,也是我亲自放入金疮药之中的,但是……”
“但是给夫人下药,然后把夫人搬去柴房,都是……都是老爷命令的。”
孙三郎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我是文家的家生子,承蒙老爷不嫌弃,才能脱了奴籍当管家,老爷的命令对我来说便如同圣旨一般,我不敢违抗。”
“我真的没想谋害夫人,这都是老爷的意思。”
赵瑞垂眸看着他,声音依旧冰冷:“你真的没想谋害潘夫人吗?之前你悄悄去文家手中的商铺查账,难道不知潘夫人才是贪墨家财的人?”
孙三郎的脸色骤变。
赵瑞道:“潘夫人贪墨家财,却把罪责一股脑栽赃到你身上,你难道真的不恨她,不想让她死?”
“毕竟,若你真的因此被赶出文家,你将一无所有。”
孙三郎冷不丁被赵瑞说出真相,那张哀怨的脸也绷不住,怨恨如同春日的青草一般,一瞬弥漫至天际。
“我……我不恨。”
赵瑞长叹一声:“你若真不恨,就不会把纵火的日子拖到昨日。
让一个高贵的女人不言不语不动,躺在冰冷的柴房地板上,就这么熬过整整一日,没有人救她,没有人怜悯她,甚至没有人寻找她。
你是不是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考《洗冤集录》中辟秽方和救死方。
赵瑞:唉,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谢家的案子,想给吉祥买首饰,给她买衣裳,让她戴十个金簪。
谢吉祥:解决案子是好事,但是十个金簪倒也不必……
第68章 红颜乱12更新:2020-10-15 11:22:57
赵瑞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狠狠砸在孙三郎心上。
他心底里的所有阴暗心思,似乎都被铲子一点点挖出,暴露在阳光之下。
孙三郎粗粗喘着气, 他最终低下了头。
“所有的计谋都是老爷筹划, 我只是听命于老爷而已, ”孙三郎闭眼道, “老爷早就不满夫人水性杨花,也知晓夫人找了许多情人,所以才决定痛下杀手。”
“当时夫人同刘三公子一起约定要去江黎, 此事被老爷知晓, 老爷便决定不再忍耐下去,谋划了此次计划, 他也只不过是想维护文家的脸面罢了。”
孙三郎没有回答赵瑞刚刚的问题,只是把他早就思考好的话语重新说了一遍。
这些话, 从文正诚吩咐他行事开始,他就反复在心里斟酌,就是为了今日这样的场面。
若是不被抓住最好,若要抓了, 他也不是主谋, 罪不至死。
孙三郎低声说:“我只是听令于老爷而已。”
“你可敢当庭作证?”赵瑞问。
家仆状告主人,若敢以自身性命作证,便可收录为证词, 也可作为人证。
若不敢,证词也会收录, 但最后不会作为审判家主的主要证据,其证词效力大打折扣。
虽说孙管家并非奴籍,但他依旧受雇于文家, 亦也可用此条律例。
孙三郎未曾想赵瑞竟会如此问,一时间有些怔忪。
他从小就跟着文正诚,年幼时做小厮,后来年纪渐长,便跟随文正诚一起出门读书,算是书童。
待文正诚高中进士,选官出京,他也便顺理成章成为了文正诚的管家,被归还了卖身契。
可以说,他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为文正诚而活。
虽然杀害潘夫人确实是孙三郎心中所想,他也有报仇的意图,可整件事情中,他确实不是主导者。
他敢不敢当庭作证?其实孙三郎是不太敢的。
他这一辈子,仿佛生来就是为文正诚而活,根本没有反抗他的心思,也完全没有勇气。
赵瑞见他神情恍惚,迟疑犹豫,便知道他绝对不敢作证。
“孙三郎,当你把潘夫人如同垃圾一般扔在柴房里,是不是觉得很畅快?”赵瑞微微倾身,垂眸看向孙三郎,“当时你肯定意
气风发,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孙管家微微一愣,不知赵瑞是何意思。
赵瑞垂眸看着他。
他脸上的怜悯和嘲弄,仿佛都要凝结成字,一个一个砸到孙三郎身上。
“你说,若是有人作证你为主谋,你会如何?”
孙三郎的表情逐渐凝固了。
“不可能……”孙三郎几乎无法成声,“不可能,不可能还有人知道这事,我很谨慎的,没有人跟踪我。”
赵瑞轻轻叹了口气:“你忘了,当时在柴房里的,不只有你。”
当时在柴房里的,还有中了蒙汗药无法动弹的潘琳琅。
孙三郎浑身一震。
赵瑞淡淡笑了:“如果贵府这位潘夫人没有死呢?你说若是她出来作证,你意图谋害主母的罪名是否能落实?毕竟,她所见所闻,都是你一个人要伤害她。”
若是潘琳琅真的没死,并且出来作证,那孙三郎便成了主谋。
他不敢出来作证,最后谋害潘琳琅的罪名,会由他一人背负。
原本可以活,现在却只能死了。
孙三郎面如死灰,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根本没有退路。
但他还是犹如被冲上岸的鱼,作着垂死挣扎:“不可能……我亲自把她放在柴房中的,看着她瘫软在地不能动弹,她不可能还活着,若她还活着,柴房中被烧死的又是谁呢?”
赵瑞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继续冷淡问:“孙三郎,你是否可以作证文正诚谋害正妻一案?”
赵瑞越是不给准话,孙三郎心中越是忐忑。
他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又仔细去想柴房倒塌之后漏出来的漆黑人影,可无论他怎么想,都无法最终确定死者就是潘琳琅。
赵瑞的话在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波,让他无法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校尉从外匆匆而入,在赵瑞耳边低声几句。
紧接着,孙三郎就看到赵瑞对谢吉祥勾起唇角,展露出志得意满的笑。
他为何要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