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周新随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寻音是那个PTSD创伤者,他想把她治好,让她恢复声音。
而能让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恢复的几个治疗,其中一个就是‘场景还原刺激’,周新随突然就知道喻落吟干了什么了。
他显然是刻意引导着那几个追债人,引导着白寻音去了当年创伤发生的地点,用那几个追债人偏激的手段和自己的身体当赌注,赌这个方法会对白寻音有效。
有没有效周新随暂时不知道,但他知道喻落吟这么一顿折腾可是进了医院。
而他如果是白寻音,知道自己这么被算计……如果恢复了声音倒还好,否则真是要气死。
“不破不立,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是在赌。”喻落吟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手指拨弄着旁边床头柜上的时钟:“万一她原谅我了呢?”
昨天小姑娘已经明显心软,他感觉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而且就算白寻音知道所有的真相不原谅他……喻落吟也没什么后悔的,白寻音能说话了就是最好的结局。
挂了电话,喻落吟刚刚微微支起的身子平躺下,太阳穴钝疼的脑子放空。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七点半左右的时间病房门被敲响,喻落吟半睁开眼睛,看到推门进来的是他父亲旁边的贴身助理陈煜。
喻远最近在隔壁省出差他是知道的……看来昨天晚上顾苑来过了?
只不过自己麻醉药一打人事不省,什么都不知道。
陈煜扶着喻落吟到病房内自带的洗手间,伺候着他洗漱完又把买来的早饭堆砌到他面前时,才字斟句酌的说出顾苑的安排。
“喻少,夫人给您安排了一个护工,二十四小时贴身照料知道您出院,您看看……”
“不用了。”哪知道喻落吟吃了两口粥,淡淡的打断他:“我下午就出院。”
“下午?”陈煜吓了一跳,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劝说:“喻少,您膝盖骨裂了,医生说需要拄拐,还得吊水一周呢。”
“吊水中午来就行。”喻落吟咬了口面包,声音有些含糊:“高三学生,哪来的那么多时间耽搁。”
陈煜犹豫:“可是夫人……”
“这事儿不用知会她,她忙。”喻落吟打断他,淡淡的道:“昨天我妈几点过来的?”
陈煜的脑子就像个指南针,指哪儿转哪儿,闻言就被分散了注意力毫不犹豫的道:“差不多一点钟左右了。”
喻落吟眉梢一顿,试探的问:“就她自己?”
“是啊。”陈煜想着他兵荒马乱赶过来的时候看到顾苑独自在病房外站着,就忍不住道:“喻少,夫人还是很关心您的。”
喻落吟没说话,黑眸微垂,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那看来昨天晚上他妈妈没有碰到白寻音了,小姑娘是几点走的?
这么一想,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顾苑什么德行喻落吟在了解不过,不碰上最好。
中午的时候陈煜跑出去给他买吃的,喻落吟特意点名要‘锦盛’家的佛跳墙,距离这家医院足足跨越了大半个城。
陈煜没得办法,只能早早的就去买,临走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他不在医院喻落吟不要轻易下地,否则怕膝盖不好什么什么的——喻落吟知道他是怕自己出了什么事,他没办法和他妈交代。
等陈煜走后,喻落吟靠在床头忍着给白寻音打个电话的冲动,修长的手指心不在焉的把玩着一个苹果。
医院病房里堆着好几个果篮,也不知道都是谁送过来的,按理说他半夜进的医院,在没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短短几个小时……只能说关系网铺的太广,一举一动像是掌握在有心人眼皮子底下一样。
可这就是他的‘现状’。
柳一疤他们要的十几万对于他来说就是个随手都能拿出来的零花钱,价值甚至赶不上他昨天随便扔在道边那个空运过来的自行车。
但自己为什么没有给钱呢?
说到底还是如周新随所言,他本质就是个自私的人。
从几天前习惯性的跟在白寻音身后骑车护送她回家,在阿郡胡同寂静的巷子里听到柳一疤那两个流氓威胁她和他母亲的一席话,喻落吟愤懑之余,也飞快的意识到了这是个绝妙的‘机会’。
他咨询过陆莹很多次,也看了不少相关的书籍,几乎所有关于PTSD治疗的书籍上都写过‘场景还原’这个方法。
虽然对当事人是二次伤害,虽然过程需要承担不少风险……但活着的人能恢复正常最重要。
喻落吟是个极端的理智主义者,分的清‘再受一次刺激’和‘恢复声音’二者哪个更重哪个更轻。
所以在那天晚上看到白寻音从巷子里跑出来,满手的血,身后的男人,喻落吟顷刻间脑子里便有了一个想法,甚至是思考几天的想法。
他要利用柳一疤这两个人,甚至于利用他自己,去刺激白寻音。
他刻意不用钱解决这件事,刻意把追债人往吉光区领……实际上过程中不是不心虚的,那个时候对于自己的安全,喻落吟反倒不那么在意了。
现在回忆起来,这个办法可能是太极端了。
但是也像他自己所说的,不破不立,不极端一些无法打动白寻音。
顾苑教过他‘有的人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抓住梦想的机会’。
所以喻落吟不想在高三最后这两个月里碌碌无为,从而和白寻音桥归桥,路归路。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喻落吟的思绪。
他抬眸望向门边,白寻音已经打开门走了进来,小姑娘大概今天也是请了假,没穿校服,身着简单的毛衣牛仔裤,白皙素净的脸上黑眼圈明显,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白寻音见喻落吟醒了,正靠在墙头盯着自己,便走过去把保温桶放在一边:“你感觉还好么?”
喻落吟微微一怔,对于女孩柔软清冷的声线还是有些不适应。
半晌后才迟钝的点了下头:“嗯,今天就想出院。”
“今天?”白寻音拧开保温桶盖子盛汤的手一顿,澄澈的水眸有一抹鲜明的错愕:“可你膝盖……”
喻落吟笑了笑:“没问题的。”
白寻音闻言抿了抿唇,盛了一小碗汤放在床头柜边上。
没人说话,病房里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仿佛经过半夜那场惊心动魄后‘死里逃生’,两个人本该互相坦诚,却好像更陌生了一样。
白寻音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的陪着他,一句话不说,就好像还不适应能说话的自己一样。
喻落吟心理却明白小姑娘大抵是不想跟自己说话,不想提到半夜时分在救护车上发生过的一切的。
只是……他不想就这么‘得过且过’的含糊。
喻落吟握着苹果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抬眸看着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少女。白寻音好像就是这样子的,无论能不能说话,她老老实实的呆着的时候,就会自动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和空气差不多的程度。
“音音。”喻落吟声音有些低,轻轻的问:“你还记得你昨晚说的话么?”
白寻音一愣,抬头正撞上喻落吟有些咄咄逼人的黑眸。
少年血迹斑斑的校服和顾苑理智冷漠的话在脑中闪回,半晌后,白寻音才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知是否轻叹了声:“记得。”
喻落吟清隽的面容苍白,额角唇角还各粘着一个创口贴,无损俊气,只是不免显的有些滑稽又痞气。
他难得有些紧张的问:“你……不会反悔吧?”
虽然说即便白寻音反悔他也做好心理准备了。
白寻音摇了摇头:“不会。”
她干脆笃定的声音让喻落吟忍不住笑了笑:“你能保证你自己说的话么?”
白寻音眨了眨眼:“我为什么要保证?”
“因为……我怕你发现我是个混蛋。”喻落吟有些自嘲的轻笑了声:“就又不要我了。”
他说完,气氛停滞了几秒钟,随后白寻音也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神倒是有丝调侃:“你还能多混蛋啊?”
现在无论喻落吟做什么,她都有心理准备且……不是那么在乎了,因为左右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了。
“很混蛋的。”喻落吟毫不犹豫的贬低着自己,眼神却有些心虚的躲开白寻音明晃晃的视线,转而低垂着看向手里的苹果:“从一开始的赌约我就很混蛋,可也从这次教训中明白了一个道理,所以我不想继续骗你。”
少年清冽的声音顿了顿,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将自己那些各自肚肠的心思和盘托出——
“其实昨天晚上我是故意带着你跑向吉光区,跑到那个天台的。”
一个谎言只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最终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直至雪崩,任凭你如何撒泼耍赖的挽救也于事无补,这个道理喻落吟是领教了的。
所以他不能瞒着白寻音,更不能用‘为了你好’的名义把她瞒在鼓里,虽然告诉她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喻落吟这句话说的一气呵成,佯装淡定,可说完后却几乎有些不敢看白寻音的反应。
空气里足足安静了一分钟,他才有些忐忑的掀起眼皮——结果对上白寻音正看着他的双眸。
她的茶色眼睛一眨不眨,那里面没有错愕,愤怒,气急败坏,有的……竟只是了然。
就好像白寻音早就知道这一切一样。
喻落吟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蜷缩了下:“你都知道?”
“一开始当然是不知道的。”白寻音看着他,声音无比平静:“可回去仔细想想,你不给卡反而打了人带着我一起跑,最后还跑到那个地方,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喻落吟和大多数年轻气盛的热血少年不同,他理智,清醒,准确,一向是表面斯文温和但实际上近乎不近人情的漠然。
这样一个人,会为了一时的冲动陷自身安危而不顾么?
如果是之前不知道赌约,没有经历过后面那些事情的白寻音,可能还会相信昨天的事情都是一场意外,可现在她已经不会信了。
因为这样的冲动不符合喻落吟的做事动机,按照他的性格,应该是自作主场的帮她给了钱维护好两个人暂时安全的环境,随之秋后算账的。
这样冲动的喻落吟不是喻落吟。
可今天听到他自己承认,考虑到他可能的动机……白寻音又觉得这就是她认识的喻落吟了。
冷静又残酷,从来不做无用的事情,这不,现在他们可以‘和好如初’了么?
“所以你到底想干嘛?”白寻音唇角微微翘起,有些无奈的看着他:“单纯为了在我面前卖惨博同情么?”
“……也是也不是吧。”喻落吟自嘲的笑了笑,声音低沉:“主要还是看了一本书。”
“什么书?”
“治愈之道。”喻落吟声音顿了下,随后转移话题:“我又混蛋了一把,你能不能在原谅我一次?”
白寻音没回答,而是唇间轻轻的默念着‘治愈之道’四个字,半晌后恍然大悟的笑了笑。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本书她去年也看过——去年的自己拼了命的想要找回声音,什么方法都试过呢。
本来就觉得喻落吟不可能是单纯为了和她卖惨做这么极端的事情,现在才窥探到了事情一角的真相。
虽然他有点过分,又骗了人,但是……
“你很讨厌。”少女笑了笑,神情有一抹对自己的释然和轻松:“但我原谅你了。”
喻落吟,我真的原谅你了。
创伤和治愈,其实归根到底是一个‘圆圈’,兜兜转转,总会同流合污到一处。
她如今又比喻落吟好到哪里去了呢?她终将也会变成长鼻子的匹诺曹。
第39章 痛
白寻音能开口说话了和喻落吟忽然‘变瘸’需要拄拐了, 是同时震惊一班的两件大事。
十七八岁的压力最大的高三生,能让他们麻木的神经又重新活动起来的也就是最刺激的八卦了。
对于这件事儿最开心的就是阿莫了。
白寻音比喻落吟早回来上学一天,刚刚对阿莫开口说话的时候后者结结实实的一愣, 随后反应过来就忍不住哭了。
她小手捂住嘴,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 眼泪比琼瑶剧女主掉的还快:“音音,你……”
“哎呦,哭什么啊?”白寻音被阿莫吓了一跳, 随后就忍俊不禁的搂住她小声问:“被吓到了?”
“是啊, 被吓到了。”趁着下课班级里没什么人,阿莫肆无忌惮的小声呜呜哭,搂着白寻音哼哼唧唧的撒娇:“我开心死了,真的,音音, 你终于又能说话了呜呜呜!”
被她眼泪泡的心里酸酸涩涩的, 白寻音无话可说,小手只能拍拍阿莫的后背。
要说能真正为她开心的人也没几个, 阿莫算是难得的其中之一。
越长大越明白人心好交, 真心难交的道理, 所以白寻音很珍惜她。
一上午经历了几乎全班同学的问候,甚至隔壁班的黎渊和陆野听说了她能说话了都过来瞧了。
面对能张口说话,轻声细语的白寻音,陆野难堪的脸都红了, 结结巴巴的道歉:“白寻、白寻音同学, 之前那事儿……是我混蛋, 对不起。”
白寻音笑了笑, 无所谓的摇了摇头:“没关系。”
她是真的没关系, 连喻落吟都能原谅了,陆野那些不成熟不懂事的小错误又算什么?况且他完全没有给自己造成实质上的伤害。
白寻音说完,在陆野愧疚的眼神中淡定的低头看了眼手表,随后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于老师找我去办公室,你们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