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喻落吟的叙述,恍若一个单薄纤细,脸色苍白到透明,满面都是病色却很乖巧的小男孩跃然浮现于眼前。
白寻音心脏抽疼了一下。
“脑血管先天性畸形,在国内甚至于全世界都没有根治的办法,开刀失败率是百分之九十五,没办法手术。”喻落吟一只手捏了捏太阳穴,暗处的长眉有些焦躁的敛起:“我们能做的就是想办法用药物延长他的寿命,本来之前研究出来一个方案,如果成功的话能几年内不用呆在医院里,结果……”
喻落吟喉咙顿住,声音发沉:“结果317脑溢血了。”
血管畸形,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
你永远不知道魔鬼一样的意外会在‘计划’中的哪一步空降而来。
在车上的一路没有接到医院的电话,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到了医院门口喻落吟跑下了车,修长的双腿才踏上台阶之前顿了一下,转身看了眼白寻音。
本该像上次一样头也不回跑远的男人这次反应过来,垂眸对着白寻音伸出手:“钥匙给我吧。”
他上次是想方设法再追姑娘,自然不会要钥匙,想着能有借口在接近她一次也是好的,可这次……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静寂的气氛诡异的厉害。
半晌后,白寻音伸手把钥匙还给喻落吟,细嫩的指尖划过男人的掌心。
后者忍着想攥住那指尖的冲动,一语不发的抿唇转过身。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喻落吟心想,心里有些无底洞似的空落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跑到电梯前面焦灼等待的时候,白寻音也跟上来了。
身边出现的纤细身影再熟悉不过,喻落吟有些意外的别过头:“你……”
“刚刚听你说完,我也想去看看317。”白寻音茶色的眸子平静如水,定定的看着他:“可以么?”
喻落吟当然不会说不可以。
两个人一起上了正在十七楼,手术室外碰巧有医生正陪着317的家属在等,见到喻落吟连忙迎了上来。
“喻哥,下午就按照常规给陈寒吊水……”今天值班的医生也是实习生,此情此景都要把他吓哭了,声音哽咽着瑟瑟发抖:“结果孩子下地走,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就……”
喻落吟心中‘咯噔’一声,在听了前因后果后,心里就有数了。
常年忍受病痛的孩子整个身体的免疫体质就和古稀之年的老人差不了太多,摔跤,是致命的。
他知道这次3**概是凶多吉少了。
一瞬间,凉意似乎从脊椎骨爬了上来。
但是,一双软嫩的手抓住了他冰冷的指尖,轻轻摇了摇。
喻落吟被这小动作勾回了神智,犹如蒙了一层雾的黑眸有些无措,迷茫的看向旁边的白寻音。
这是白寻音六年后第一次主动拉他的手,小拇指勾着他的,轻轻拉了拉而已,简单的动作并不能称的上是‘亲近’。
“别慌。”女人的声音一向清冷,可听在喻落吟此刻的耳朵里,却恍惚带着一丝柔软的坚定:“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
而在学术界,自己吓自己乃是大忌。
相信在医院里也是。
“谢谢。”喻落吟没想到白寻音这个时候还愿意陪在他身边安慰,声音很轻的道谢,勉强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还得直起腰杆,还得做个人。
他不愿意在喜欢的女孩面前软弱。
男人冰凉的手搓了把脸,在抬眸时,破碎的视线已然变的坚定。
“小柳。”喻落吟问眼前的实习医生:“还用我进手术室么?”
“喻哥,现在应该是不用了。”小柳惶恐,忙据实回答着:“科里最权威的教授已经进了手术室,还有主任,三个人一起给317做这台手术,没准,没准……”
接下来的话他不敢说,但人人都期盼着能有‘奇迹’这回事发生。
喻落吟眼睛落在手术室不远处坐在一起的一对男女身上——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无论男女,皆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都无一不体面,而脸色却是齐刷刷的苍白,瞳孔空洞,像是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可见人的精神气儿和支撑若是没了,外表打扮的在光鲜亮丽也没用。
这是陈寒的父母,赫赫有名的企业家。
手术持续了整整七个小时,悬挂的太阳从高高在上到湮没黑暗,手术室大门那边才传来动静。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从里面走出来,喻落吟的视线望过去,落在最前头的自家师傅曾教授身上。
跟着曾教授一年多,喻落吟已经可以凭借他的术后表情推断病人的状况了。
只一眼,他就知道陈寒还在不在。
可现在看着曾主任的神色,上面似乎写着‘节哀顺变’四个字。
喻落吟心中‘咯噔’一声,酸酸涩涩的感觉登时涌入鼻腔,眼眶——五官互相之间是相通的,要疼一起疼。
每个医生都会对自己第一个收治的病患有特殊的情感,就类似于医院里的‘初恋’一般。
更不用说陈寒那么特殊,那么小……这一年多,他几乎天天都去看他。
现在,说没就没了。
突兀,猝不及防。
就连喻落吟都有些承受不住,更不用说陈寒的父母了。
他们已经围了上去,一叠声的问着,在听到医生那句再熟悉不过的‘我们已经尽力了后’,女人的嚎哭响彻十七楼整个密封的空间。
喻落吟手下不自觉的用力,攥紧旁边女人的手,白寻音抿了抿唇,看着他犹如覆了一层寒霜的脸,一语不发。
整整七个小时,他都抓着她的手不放。
他们不吃,不喝,甚至没有去洗手间。
虽然跟那个317的小孩没有感同身受的相处过,但白寻音能理解喻落吟此刻内心巨大的悲拗。
因为他身上现在的氛围,让她都觉得喘不上来气。
一直以来,喻落吟都是一个很少将负面情绪带给其他人的人,至少很少带到她面前。
白寻音知道,这男人是死要面子。
可现如今,他有点控制不住了,修长的大手攥的她手指生疼,让她忍不住蹙了蹙眉,稍稍用力挣了开。
女人柔软的手指脱力那冰冷的掣肘时,喻落吟猛的回神,垂眸看着空落落的掌心,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他竟然也会变的如此狼狈。
短短一天的时间,他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医院中,都有种什么都没了的感觉。
心下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竟不知何去何从。
其实都说病患依赖医生,但医生又何尝不依赖这些病患呢?
患者指望着他们治病救人,而医生指望的是治病救人后的成就感,欣慰感,甚至于肯定自身认识自身的价值感……
一瞬间,喻落吟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具备。
想得到的白寻音,想挽留的317,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并非天之骄子,冷冰冰的现实告诉他,他是一个失败者,仿佛变成了一个让人失望的人。
而他妈更操蛋的是,他还习惯了若无其事。
喻落吟伸手揉了把脸,僵硬的身子站了起来。
他收敛起所有的负面和悲观,强作镇定的对白寻音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以后没什么机会死皮赖脸纠缠她了,喻落吟想在最后的时刻,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即便他现在就像个一碰即碎的纸老虎。
可背过身去的一刹那,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
“喻落吟。”在男人怔在原地的瞬间,白寻音冷静的声音犹如甜蜜的梦魇:“冷静点,没人会对你失望,别钻牛角尖。”
第60章 症
蜘蛛侠电影里曾有过一句话——责任越大, 能力越大。
这句话并不只适用在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身上,而是在生活里的每一刻,每一个细节, 都处处彰显。
小时候, 家长会把学习差的孩子和学习好的优秀生对比,把‘别人家的孩子’挂在口头, 殊不知‘别人家的孩子’为了这面子上成为榜样, 背后不知道付出了比贪玩的孩子多了多少倍的努力。
长大上学了, 老师会选出最优秀的学生成为班长, 让他管着一班级的人, 可一举一动都要先严苛要求自身。
更不用说步入社会后,伴随着步步晋升, 强者总会脱颖而出,令人趋之若鹜……
校长只会让能力强的老师上公开课, 能力强的学生上台讲话。
公司只会让业务好的员工拿奖金, 进入管理层, 都是一个道理。
‘能力’强的人, 受到的赞誉无数,羡慕的眼神无数,可身上承受的能力也是无数。
就像一个活在别人嘴里的完美道德标杆,精神偶像, 久而久之,自己都不允许自己出错,一旦‘犯错’, 很可能全面崩塌。
喻落吟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从小到大都比同龄人优秀, 被父母用最严格最高要求的手段培养着, 他注定被人追随, 注定打从出生起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就是被架在高处的‘能力者’。
他不得不适应这一切,无坚不摧,也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
喻落吟觉得自己有能力担的起一切赞美,可是……诋毁呢?
其实他算是活在另一个‘象牙塔’里的一种人,一旦对自己强大的信任崩塌后,反而更容易钻牛角尖。
白寻音了解喻落吟这个人。
手臂环着的腰身僵硬,两个人像是被点穴,一前一后的定在了电梯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寻音才缓缓的磨蹭到喻落吟面前,茶色的眼睛抬起,不闪不避的直视男人晦涩不明的黑眸。
“我饿了。”女孩眨了眨眼睛,轻巧的转移了话题:“我们去吃馄饨吧,喻落吟。”
喻落吟看了她一会儿,声音有些喑哑的‘嗯’了声:“好啊。”
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高三时他们‘和好’的那阵子,虽然披着一层虚假原谅的外皮,时光却也是过的真的甜。
白寻音喜欢吃馄饨,在晚自习结束后常常就让他带着去,久而久之,这也成了喻落吟最爱的面食。
只有喜欢,才能潜移默化一个男人的习惯。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月,但喻落吟仍旧觉得那是最好的时光。
比起他骗她,他更喜欢她骗他,被骗一辈子才是最好。
喻落吟不自觉的把车开到以前他们常常去的一家馄饨铺子。
是林澜的老字号,门帘小味道好,深夜也门庭若市。
等了一会儿才排到两个位置,坐在窄小的角落里,老板过来点餐的时候竟然还记得他们。
“小伙子小姑娘,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呀?”澄黄色的灯光下,面目柔和的中年女人眼角镶嵌着细细皱纹,看着她们很惊讶的说:“我记得你们以前是不是三中的学生?总穿着他三中的校服过来我们家吃馄饨,还总赶着晚上过来。”
“是……”白寻音有些意外,诧异的看着惊喜的老板娘:“您还记得我们?”
都过去六年了,谁能想到一家常来的小店里的老板还会记得他们,就连喻落吟都有些讶然。
“记得呀,你们两个长的好看呀,太俊了。”老板娘笑眯眯的,很是直白的说:“我当时就想着你们两个要是总来我店里吃,我店面不用装修就蓬荜生辉了,嘿嘿,你们两个当时就在谈恋爱,过了这么多年还在一起呀?感情真好。”
闻言,窄桌两头的人悄悄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好像此景此景,说实话会打破这梦幻的氛围。
世界上本来就‘人间真实’的事情比较多,不如留一些虚假的美好表面留给陌生人幻想,也算是做好事了。
于是白寻音笑了笑,没有答话。
老板娘便喜滋滋的去给两个人做馄饨了。
她记性好,甚至记得这两个俊俏的年轻人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喻落吟按照以前的喜欢,搓了一双一次性筷子,保证上面没有那些细小的倒刺后才递给白寻音,顺便用消毒纸巾擦了勺子。
白寻音指尖抵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细致’的动作。
很快两碗馄饨上桌,隔着热气腾腾的一层雾气,白寻音看到喻落吟白皙的眼眶周围似乎有些红。
不知道是被热气熏的还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白寻音只是想了想,很讨人厌的嘟囔了一句:“喻落吟,你是要哭鼻子么?”
“……操。”喻落吟修长的手指点着桌子,微微别过头,掩饰性的烦躁了一下:“我想抽根烟。”
“不行。”白寻音皱眉,无情的拒绝了他的请求:“你说过在我面前不抽烟的。”
……
是在高三他们‘第一次交往’的时候,他为了哄她说的。
当时自己混蛋到什么甜言蜜语都一箩筐的说,状似不要钱,许了一大堆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的承诺。
怪不得白寻音恨他,讨厌他,不原谅他。
喻落吟看着女孩白净小巧的脸,微微苦笑了下:“你还记得呀?”
白寻音咬了口馄饨,舌尖被破了皮的汤汁烫了一下,忍不住蹙起秀眉‘嘶’了口气,含含糊糊道:“记得的。”
“难得。”喻落吟笑了笑,修长的大拇指和食指有些难耐的摩挲:“还记得我那么混蛋的时期说过的话。”
白寻音瞄他一眼:“原来你也不是那么不要脸。”
……
这怎么还带突然骂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