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过往,林如海都不清楚,却不妨碍他觉得这荀先生是个可交之人,对其颇为礼遇。
“敬兄,荀先生,”林如海道,“我待会儿要去赴布政使曹大人的宴,怕是没空招待二位。我让人先带二位洗漱一番,再请我家中的文先生作陪,先给二位接风如何?”
贾敬正要应下,却见荀先生眼睛一亮,突然道:“不知林大人可会带幕僚作陪?”
第153章 林如海(三十二)
白云间是太原城首屈一指的酒楼, 据说其幕后的东家颇有几分背景,太原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宴客时,都爱到白云间来。
一来呢,有面子;二来, 就是安全, 不用担心他们喝酒时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传了出去, 惹了什么祸事。
布政使曹越宴客, 定的时间是晚上,可作为下属,林如海却也不能真的就晚上去。
实际上, 他下午的时候就到了, 一来以示恭谨, 二来也好和其他受邀的官员相互交流一下信息。
到了宴客的雅间, 林如海粗粗一看, 不由扭头看了一眼暂时充做他的幕僚, 陪同他一起来赴宴的荀先生一眼。
——曹大人这帖子, 发的可真够广的!
不但布政司辖下的二十多个属官请了个遍, 就是他这个知府底下的同知、通判、教授等,凡是入流的属官, 也都来了。
林如海一到, 太原府的同知马大人、府学教授宋教授和张、王、刘、查四个训导连忙上前拜见。
这些都是知府的属官, 林如海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因此, 他们巴结林如海, 倒比巴结曹布政使更殷切三分。
“诸位快别多礼了, ”林如海亲手扶起了马同知,又虚扶了宋教授等人一把,笑道, “今日曹大人设的,乃是私宴,咱们不谈公事,只当寻常友人相处即可。”
这虽是句客套话,却也表明了他的立场:吃吃喝喝可以,小事也能通融。但若是曹大人提出了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咱们就不谈公事。
马同知几人对视一眼,皆心领神会,拱手笑道:“大人说的是。难得有这个机会,咱们可得好好地松快、松快。”
林如海笑着指了指荀先生,玩笑般地说道:“诸位今日可得小心了,林某可是有备而来的。”
“哦,不知这位是……”马同知才注意到这干瘦的老头,但看林如海特意介绍了他,便知对其十分重视。
是以,马同知并不敢怠慢。
荀先生这才上前,拱手施礼:“鄙人姓钟,草字三才,乃是林大人新收的幕僚。见过各位大人。”
“原来是钟先生。”马同知等人受了他的礼,神态却很是尊重。
他们几个人说话,并没有压低声音,那些同样早来的布政司衙门的属官们也都听到了。
等林如海和知府属官们寒暄,便上前与两个参议见礼。
参议这个官职是从四品的阶位,原本该是与知府平级的,但林如海这个知府属于特殊的那种是正四品,恰恰压了他们一头。
因此,林如海主动来见礼,他们便是因林如海方才的话,想要避嫌,也不好不还礼。
“林大人。”
“林大人。”
林如海笑道:“这一回,圣人派了钦差来我们山西巡视,诸位可要把握住机会。说不得,来年入京述职的时候,就时来运转了。”
两个参议心中一动,悄悄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姓郑的干笑着说:“林大人说的是。”
相对来说,姓岑的那个就神色自若多了:“借大人吉言。”
两个参议都开了口,其他人也不好再做琚嘴的葫芦,纷纷上前见礼。
林如海也不再说些别有深意的话,只拣些风雅事开口。大家伙儿都慢慢放松了下来不多时,众人便聊在了一块儿,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林如海还特意把化名钟三才的荀先生介绍给了众人,特别强调他是个千杯不醉的人物。
岑参议道:“听说,今日按察使大人也会来,他最是喜欢这等风雅豪迈之士,说不得,钟先生就会得了按察使大人的青眼。”
“那感情好,”林如海笑道,“林某一直欲踩按察使大人的门槛而不得,若是钟先生能让按察使大人侧目,林某也能沾沾光。”
这山西按察使不是别人,正是靖绥侯的世子徐登。
当今圣人还是太子的时候,这位徐大人就是东宫的心腹。但圣人登基不过三年,他便做了三品大员,可见能力也是不差的。
这徐大人虽然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但因着职位特殊,与人相交也十分谨慎,轻易不肯赴哪家的私宴。
只是不知,这一回曹大人怎么有这么大的面子,竟是让徐登也来赴宴了。
熟不知,按察使曹越也正在心里骂娘呢!
他在这个时候宴请太原城大大小小的官员,打的就是联合众人,一块儿应对钦差的主意。
像林如海这种,老圣人当政的时候平步青云,圣人上位没多久,就被排斥出了京城的,才是曹越的主要对象。
咳,如果林如海要知道他有这种想法,一定会笑眯眯地告诉他:您想多了,是我自己想外放做一地长官而已。
虽然林如海是自己请求外放的,但在不知底细的看来,他一个正四品,还是六部里的郎中,外放出京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
虽然品级没降,但与贬谪又有什么区别?
曹越以己度人,他不相信林如海心中对此事没有半分怨气。
他也不需要林如海帮他做什么,只需要林如海在关键时刻,稍稍偏向他那么一点儿也就够了。
很多时候,那一点儿,就能起关键性的作用。
比起可拉拢的林如海,徐登这样的圣人心腹,曹越可是半点儿都不想他来。
只是,虽然他是从二品,徐登是正三品。但布政使主管民政,按察使主管司法两人在职责上可以说的平级的。
虽然布政使也有插手司法的权利,但毕竟按察使才是名正言顺的。
因此,于情于理,曹越宴请了太原城大部分的官员,就不能把曹越落下不法请帖。
请帖是一定要发的,但曹大人心里还存着侥幸:以往徐登是从来没有给过谁面子的,他自己被徐登拒绝了也不是一两回了,每每都让他心头恼火。
可这一回,他是真心诚意地在心里祈祷,就让徐登再扫一回他的面子吧。这回他心甘情愿。
但徐登却很快就给了回帖,还是让府里的大管家亲自送回来的,给足了曹大人颜面。
但曹大人却半点儿都不感动。
他恨不得跳起来扇徐登的巴掌。
——合着你小子就是诚心跟老夫杠上了是吧?让老夫顺意一回会死吗?
让曹大人顺心一回,徐大人自然是不会死的。
但徐登盯上曹越,其实比林如海还要久,也暗中给圣人上报过了。要不然,圣人也不会这么重视。
如今,眼见忠敬王要来了,曹越这个时候大张旗鼓的请客,无论打的什么主意,徐登都不可能让他如愿的。
正好,曹越意思意思发了请帖,徐登顺着杆儿就爬上来了。
这山西省的两大巨头几乎是前后脚来的,按察使徐登早到一步,东道主曹越随后就到了。
因着徐登在场,曹越准备的许多话都不得不憋了回去,这一场宴席,仿佛就真的只是普通的同僚之间的宴请。
眼见自家顶头上司不高兴,布政司自参政以下,个个都恨不得缩着脖子,再给自己施个隐身术,让人看不见他们才好呢!
林如海就仿佛什么事儿都不知道,该吃吃、该喝喝,还让荀先生当场表演了一下豪饮,一口气喝了二十碗的梨花白,言语间也一直在徐登面前推崇荀先生的豪气。
众人因着他先前那番话,虽然觉得他的做法有些谄媚,但人家能找着这么个能人,旁人不服也不行。
曹越见林如海一个劲儿地巴结徐登,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他觉得,林如海作为一个被圣人厌弃的人,不应该和徐登这个天子宠臣一路。
但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死心地邀请林如海到他府中小叙,林如海却是答的模棱两可,只说有空了一定拜访。
然后,他就见林如海一转头,便邀请徐登到知府后衙一聚。
虽然徐登没有答应,但还是让曹越暗恨的咬牙切齿,觉得自己看走了眼,林如海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全无半分名士风骨!
这一顿宴席,在东道主心不在焉的情况下,草草就结束了。
曹越先送走了徐登之后,冷笑着对林如海说了一句:“林大人,你好的很!”说完,就拂袖而去了。
两个三品的参政相视一眼,客气地朝林如海告辞,也先走一步了。
剩下的,就属林如海品级最高,权利最大,他不走,就没人敢先动身了。
林如海也无意在此纠缠,只笑吟吟地说了一句:“最近风大,诸位出门的时候都当心一点儿。林某就先告辞了。”
众人目送他离去,有的人急匆匆的就走了,还有的人有些不安地看向相熟的人。
但最终,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说什么,相□□了点头,就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回到知府后衙,早有人备好了热水。林如海和荀先生洗漱过后,便请了贾敬到书房,一块儿商议要事。
“徐大人去的,可真不是时候!”
听了林如海的转述,贾敬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原本,荀先生要跟着林如海,就是要借机观察,谁是向着曹越的、谁是向曹越靠拢的、谁是可以收买拉拢的,为忠敬王办事做准备。
可徐登一来,一下子就把那些有小心思的人给镇住了。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遮掩,荀先生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能看出什么来?
看谁脸白吗?
第154章 林如海(三十三)
荀先生眯着眼磕了磕烟袋锅, 镇定地说:“那也无妨,徐大人不是要来林大人府上做客吗?他在山西已经好几年了,对这些官员的底细肯定已经摸得差不多了。”
贾敬仍是蹙眉:“可是,他与忠敬王不和, 若是不肯配合王爷, 少说点儿什么, 多说点儿什么, 也都是麻烦。”
“我看不会,”林如海道,“我来太原这一年多, 没少和徐大人打交道, 他为人虽然过于倨傲, 却也不是那种因私废公的人。”
贾敬“哼”了一声, 但愿吧。
直到徐登真的依言登门, 林如海才知道, 为何贾敬对徐登的偏见那么大。
因为, 他也和徐登不和。
两人虽同为圣人心腹, 但徐登热衷与实干,一得了机会就筹谋外放, 想多做点儿实事。
至于圣人那边, 他自恃有一腔忠心, 圣人是个明主, 不会辜负他的忠肝义胆的。
但贾敬不一样。
在贾敬心里, 家族是第一位的。
他觉得, 留在京城,才能第一时间了解圣人的想法,能及时调整自己的行事。同时, 还能约束族人,简直一举两得。
两人的想法完全是南辕北辙,互相看不顺眼也很正常。
而且,徐登这个人,实在是有点……
怎么说呢,就好像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才是对圣人最忠心的,其余人都别有目的一般,看谁都像是在替圣人审视品度。
这谁受得了?
别说是贾敬了,就是林如海被他那么看着,也浑身不自在。
但林如海冷眼旁观,却觉得这两人的不和,未尝没有刻意的意思。
圣人做太子的时候,自然需要属下齐心协力,帮他坐上皇位。
可是,做了圣人之后就不一样了。
若是朝中大臣的心都拧成了一股绳,第一个不满意就是圣人。
因为,这样一来,圣人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超控朝堂。
而像徐登与贾敬这样的从龙之臣,都是朝中的新贵,整合起来也是一大股的势力。
特别是,当初就是他们这一帮人,帮圣人坐上的帝位的。而且,他们用的方法还不是那么光明磊落。
因此,某种程度来说,比起其他朝臣,圣人其实更忌惮他们。他们彼此之间不和甚至是针锋相对,才能让圣人更加放心。
不过,当今圣人毕竟是正统的太子出身,胸怀与气度都非同一般,虽然心里对他们有所猜忌,却也不曾刻意打压他们,还愿意让他们发挥各自的才能。
只这一点儿,就足以令林如海拜服了。
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儿,对于徐登与贾敬之间的针锋相对,林如海最多也就是意思意思劝一句,更多的时候就当没看出来。
见他如此,荀先生反而高看他一眼,觉得他是一个能长久的聪明人。
徐登果然是已经注意曹越许久了,他甚至已经暗中查出了许多把自己当成“白鹅”卖了的犯人的家属。
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家里都是穷苦人家,突然之间有了大量的钱财,本身就足够引人怀疑了。
有的聪明些的能克制住自己财不露白,只是稍稍改善生活;还有的干脆就举家搬迁,说是投奔亲戚,却是挪到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盖房子置地,做起了财主;但更多的,却是被突然的暴富冲昏了头脑,肆意挥霍,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家有钱了。
这个时候,人性的丑恶也就随之暴露了出来。
如今的世道,家里只有一个儿子的很少,哪家没有几个兄弟?
为了争夺这一笔自家兄弟的卖命钱,那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都出来了。
徐登本身是一个有轻微精神洁癖的人,看着手下人调查出来的这些事,可算是恶心的够呛。这也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此风断不可长。
恰好,无论是林如海,还是随后大张旗鼓赶到的忠敬王,都是一样的想法。
说来也是巧,在林如海治下太原府的边境地带,最近发生了两三起大案,都是入室以药物迷晕了主家,找出库房钥匙,大量盗取钱财。
更有一家的女儿出了名的贤惠貌美,竟也被贼人一同盗去了,至今不知所踪。
原本,就算是女儿丢了,像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家,是断不肯报案的,就怕坏了族里其他女儿的名声。
他们只会对外宣称女儿病了过一段时日之后,这个女儿就会被“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