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可是没少听说那些人家因孩子被拐了,一家子零散的事。
而那些被拐的孩子们,不必多说,也不会有什么好去处。
他们夫妻大半辈子,才得了这么一点儿骨血,怎么忍心她落到那种地步?
一僧一道见甄士隐根本不搭理他们,便猜想两人是被人当拐子了。
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突然跑出来就说人家不好,很像骗子。
但泄露天机已然是冒了风险的,他们又岂敢做得太过?
到最后,两人无法,只得将那小女童的命数编做四句诗念给甄士隐听了,希望他能有所警醒。
在他们看来,甄士隐头顶一股清气,是十分有慧根的。
只是,两人如今也是身在劫中,难免着相。那甄家本是劫数到了,又岂是能轻易避过的?
离了甄士隐,两人到了旷野僻静处,相对叹息一声,但也就这样了。
他们本就是修行中人,纵有慈悲心肠,红尘俗世中人,也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多的羁绊和影响。
对他们来说,碰上了,那就救一救,点播一二。
人家悟不透,那也是天数使然。
是福报是孽报,他日阴曹地府,《生死簿》上自见分晓。
茫茫大士转头就提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投入薛家的那个,也有五岁了吧?”
渺渺真人点了点头:“不错,正该是胎毒发作之时。”
茫茫大士道:“既然如此,道兄,咱们就把这药引子给她送去吧,也好免她些许苦楚。”
渺渺真人却道:“她内伤未愈就急着来历劫,怪得了谁?依我看,很该让她多吃些苦头才是!”
茫茫大士笑道:“你要不去,我可自己去了。谁让和尚我吃人的嘴软呢?”
渺渺真人摆手道:“你且去,你且去。不是说好了分头行事吗?”
二仙就此道别,各自去完劫数不提。
第185章 林如海(六十四)
这个时候, 林如海的布政使之职已满了一任,他与王琦在交趾实施的德政也收完了尾。
林如海并不想弄成尾大不掉之势,引得圣人忌惮,提前便给圣人上了折子, 将他从任太原知府开始, 一直到布政使结束的这九年里所做的事巨细靡遗的交代了一番。
圣人看了折子, 自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交代的这样详细, 任何一个继任者只要认认真真地把这折子看一遍,都能很顺利的接手。
其实,林如海心里是不大赞同空降一任布政使的。
一是怕没来过交趾的官员对所谓的“蛮夷之地”偏见仍存;二就是怕来了一个眼高手低的或是贪婪无度的, 把他和王琦尽十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但他在交趾待的时日太久了, 若是他向圣人提了这等建议, 颇有些瓜田李下之嫌。
到时候, 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他任期一满, 圣人召他回京述职的圣旨便送到了交趾, 足以证明他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
交趾的官员都挺舍不得他的, 特别是那些土官。若是没有林如海, 他们还是井底之蛙的土财主、土包子呢。
交趾的百姓也很舍不得他,甚至私下里组织了要给他送万民伞。
好在一个县令偶然说漏了嘴, 林如海听了, 吓了一跳, 立刻严令各级官员回去, 让百姓们把这万民伞送给圣人。
“本官乃是受圣人委派, 这近十年的德政, 若非圣人在朝中力排众议、鼎力支持,本官又如何能施展得开?诸位回去之后,一定要和百姓们说清楚, 大家今天的一切,都是皇恩浩荡!”
开玩笑,他又不是那种两袖清风,只顾邀名的清官,这万民伞对他来说,无异议一个大火炉,就算烤不熟他,也要把他日后的仕途给烤干了。
那些交趾本地的官员还不大明白,像林如海一样被指派到这里的几个知府、县令却一下子就明白了,羞愧之余,连忙应下:“大人说的不错,这都是皇恩浩荡!”
他们心里想着:怪不得人家常年外任,还能简在帝心呢。这觉悟,就是不一样。看来,这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咱们还有的学呢。
林如海在整理官场上的事,贾敏也在收拾家里。
他们一家子在交趾住了快十年了,也置办了许多的产业。
听林如海的意思,他们以后不大可能会再回来了,所以除了两条商道之外,其他的庄子、铺子之类的,都要做价让出去。
这些都是小事,以林如海的威望,无论是谁接手,都不会亏了他们的。
真正麻烦的,是家里的下人们。
他们来的时候,带的都是信得过的家生子。
但这么多年来,许多丫头、小厮都到了年纪。
丫鬟们不是都愿意嫁给小厮,世代为奴,总有那些心气儿高的,想去做正头娘子。
特别是交趾的生活越来越好之后。
这样一来,家里的人手就不够,还得再添置。陆陆续续的,这几年也添置了不少。
可是如今,他们要离开这里了,这些下人不可能都带走。
家生子们肯定是都要带走的,那些一家子都卖进来的,也可以考虑带走。但签了活契或是单个卖身进来的,就需要处理一下。
贾敏也爽快,那些签了活契却又没到期的,贾敏大手一挥,干脆就免了他们剩下的工期,另赏了银子打发了。
而那些卖身进来的,就算放回家去,也逃不过被第二次卖掉的命运。
贾敏询问过他们之后,就打听了一番,帮他们找了下家,送给了人家。
这其中,自然也有不愿意走的,但贾敏也不可能把他们都带走,能帮他们找个和善的主家,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等夫妻二人都料理干净了,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而这个时候,一道圣旨传到交趾,林如海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圣人擢升建平知府刘三变为新任交趾布政使。
建平府亦是交趾辖下,刘三变是六年前被调到交趾的,做了三年的三江府知府,又做了三年的建平知府。对于交趾的境况和政策,刘三变可谓是了如指掌。
而且,林如海也信得过他的人品和官声。这人虽没有林如海的灵活,也没有王琦的大胆。
可是,他稳,很稳!
而这个时候,交趾最需要的,不再是进取,而是稳定。
林如海私下对贾敏感慨道:“圣人果然是知人善任。”
贾敏笑道:“这下你可算是放心了吧?”
林如海也笑了:“先前,却是我多虑了。”
在与刘三变交接之后,林如海便带着交趾百姓给圣人的万民伞,领着家眷,向京城逶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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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鼎中香烟袅袅,桃花烂漫的香气慢慢在殿中弥散开来。
圣人正盘腿坐在榻上,左手捏着一块儿田黄石,右手握着刻刀,一笔一划地雕刻一枚私印。
王柱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着,一旁的小太监手里举了个托盘,上面放着柔软的松江布和一盒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不多时,门外有一小太监稍稍掀起了门帘,探着头往里看了一眼。
王柱立时察觉,扭头一看,便见那小太监讨好地冲他一笑,举起右手打了个手势。
王柱了然,上前一步,轻声道:“圣人,太子已经到了。”
“那就让他进来吧。”圣人头也没抬。
“是。”王柱躬身应了,亲自到殿门口,把太子给请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已经及冠的太子恭敬地行礼,但从言辞之间就可以看出来,比之当年,他与圣人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
至少,他再也不会畏圣人如虎狼,每次相见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就会连累了母亲与外家。
这都是圣人努力的结果,只因为太子是他唯一的嫡子,而圣人并不想让“嫡长子承位制”受到挑衅。
这不单单是为了法统,更是为了传承的稳定。
太上皇虽然已经驾崩了,但圣人却没有在心里过度美化他。
至少,太上皇为了自己地位的稳固,在儿子之间搞平衡那一套,就让圣人很是看不上眼。
因此,朝堂稍稍稳定之后,他便隔离了皇后与太子,下狠心去掰太子的性子。
——没办法,皇后对太子的影响太深了,且并不是什么正面的影响。
那些后宫妇人的手段,有时候固然能让人尝到甜头,但若用到朝堂之上,就难免显得太过小家子气了。
正统的帝王教育接受得多了,太子无论是对老圣人,还是对圣人,都多了几分理解。
与此同时,心里也难免对自己的母亲有了几分轻视。
——妇人之见,果然短视。
于是,等皇后终于能再次见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就猛然发现:她似乎已经影响不了自己的儿子了,儿子对外家的感情也淡了许多。
这让她有点儿接受不能。
但她每次想要多说两句娘家的好话,太子就露出懒得遮掩的敷衍之色,每每弄得她窝火,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太子发火,她显然是不敢的。
圣人自幼长在宫中,又接手了老圣人的势力,宫里到处都是老圣人的眼线。皇后怕圣人再找着借口,不让她见儿子。
皇后的这些心思,太子以往看不分明,如今却是一眼看透。
他不由有些自嘲。
以往,他总以为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的她,只有母亲。
可是现在才发现,母亲不是不会背叛他,而是不会背叛他所带来的权利与荣耀。
有时候,明知很无聊,太子却还是忍不住会去想:母族和儿子,究竟哪一个在母后心目中更重要呢?
这种想法多了,无形的隔阂自然而然也就有了。
然后,太子就突然意识到:好像,比起母亲,父亲和他利益才更一致。
至少,他们都姓徒,无论何时,都不会想着为外姓人牟利。
很奇异的,父子二人的感情仿佛一下子就缓和了。
太子见到圣人,也再不会战战兢兢,不敢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而太子的转变,却正是圣人希望看到的。
虽有些矫枉过正,不大对得起皇后。但和江山传承比起来,只得委屈皇后了。
听见太子行礼,圣人仍旧没有抬头,很是随意地说:“行了,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于是,太子就在软榻旁的矮几上坐了,看着圣人专心雕刻印章。
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些石头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自家父皇几十年如一日的痴迷喜爱。
在他看来,还是字画更加吸引人。
不过,个人爱好,又不曾影响公务,御史都懒得管,他就更不会多嘴了。
只是,这块儿田黄,貌似是贾赦进上来的吧?
啧,这位的爱好,真是与圣人如出一辙的……高雅。
太子忍不住发散思维:说起来,这贾家两兄弟也真是厉害。前有贾敬,后有贾赦,却是一先一后的简在帝心。
若说那贾敬还算一把快刀利刃,这贾赦就妥妥一纨绔,每日进了兵部就是一言不发,除非圣人有吩咐,否则是半点儿正事不干的。
真不知道,父皇喜欢他什么?
第186章 林如海(六十五)
太子正在胡思乱想, 圣人那边已经刻好了,吹了吹印章面上的浮沫,圣人随手就扔给了太子:“看看,怎么样?”
太子不妨他突然扔过来, 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心里想着:圣人这些年, 可是越发的肆意了。
他虽不太懂得石刻之道, 但欣赏的水平还是有的。
圣人刻的这枚印章,虽比不上经年钻研的大家,但其中的灵气却是少有人及的。
待看清了上面刻的字, 太子不禁一怔, 心头有暖流涌动。
——嫏嬛洞主。
这是太子的别号。
很显然, 圣人这印章, 是给他刻的。
“自然是极好的。”太子实话实说, 眨了眨眼, 压下涌起的水气。
圣人道:“既然喜欢, 那就拿去, 让人再打磨修葺一下。”
“多谢父皇。”太子小心翼翼地收到了荷包里。
圣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转而说起了正事:“林海的折子, 你看过了吧?”
太子也正了神色:“看过了。林大人有经世之才, 又有过人之德, 真国士也!”
虽然圣人给太子选的老师都不是那种只会死守圣人之言的, 但他们身在京中, 难免有所顾忌涉及任何敏感话题, 都是点到即止,生怕犯了忌讳。
特别是在经历了圣人登位前后的惨烈之后,他们更是小心谨慎, 明哲保身。
对此,圣人也很无奈。
他总不能掐着人家的脖子,让人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这是结仇呢。
没办法,圣人只能从地方官员上的折子里,挑一些关于民生、经济、军事等实用的又出彩的,让太子好好观摩研究。
而林如海这本厚有半尺的奏折,无疑是其中最精彩的一本。
便是太子这个目前只能纸上谈兵的,也觉得受益匪浅。
当然了,更令他敬佩的,还是林如海毫不留恋的态度和果断放权的决心。
毕竟,到了林如海这个地步,已经很少有人能把持本心了。
他要是执意不肯从交趾回来,朝廷为了交趾的安定,也不得不暂时妥协。
圣人亦是感慨道:“这年头儿,能干事实还能把持本心的,不多了。”
太子忙道:“自父皇继位以来,经过多方整顿,朝中已然是十分清明了。”
“嗐!”圣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什么清明不清明,不过是他们摸透了朕的脾气,转而开始迎合朕的喜好了而已。你若是不信,可让人去查一查,这满朝文武,就包括林如海在内,有几个是真的靠俸禄过日子的?”
这一点儿,太子心里也有数。
但他是真的觉得,如今的朝堂,比起皇祖父在位的时候,要好上太多了。
他那时候年纪虽小,却也觉得,皇祖父未免对那些官员太宽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