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柱道:“贾将军说是有要事求见。”
太子皱了皱眉:“让他进来吧。”
宁荣二府一直是圣人的嫡系,太子一直不大愿意沾染。但正因为贾家是圣人的嫡系,太子对贾敬是轻不得重不得。如今人家难得主动求见,无论是什么事,他都得见一见。
所以说,也怪不得贾敬一直不得太子信重。
太子从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从来都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儿。如今猛不丁有贾敬这么一个人,让他也得小心应对。那真是如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的,说不难受,谁信呐?
一旁的六皇子连头都没有抬。
实在是贾敬在东宫的存在感太弱,六皇子只喜欢能臣干吏,对一直没啥建树的贾敬,不感兴趣。
“臣贾敬,参见太子殿下,给忠敬郡王请安。”
“起来吧。”太子直接就问,“不知贾卿今日来次,有何要事?”
他话里隐含的意思,贾敬一下子就听懂了:你最好是有要事!
贾敬也不卖关子,直接从袖袋里掏出史鼐的奏折,恭敬地奉上:臣听闻殿下在为连日来的大雪忧心,亦是夙夜兴寐。今日里,臣收到了世兄史鼐的一份赈灾方案,觉得甚是可行,便想请太子殿下参详一二,代为呈奏圣人。”
“赈灾方案?”六皇子霍然抬头,“拿来我看看。”
他连日来看卷宗看得眼都快花了,可却没有找到一个现阶段切实可行的方案。
原因很简单:国库缺钱。
北方的瓦剌一直蠢蠢欲动,国库里的银子,肯定是要紧着军备的。这赈灾都方案,只能往省钱里去规划。
六皇子本就性子急躁,在故纸堆里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早就不耐烦了。如今听见有新的方案可供参考,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
贾敬看了看太子,见太子点了头,他才把史鼐的奏折递给了六皇子。
六皇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冒失階越了,慌忙请罪:“太子哥哥恕罪,臣弟也是一时情急。”
太子有些无奈:“咱们是兄弟,不必如此多礼。”
——他这个弟弟呀,什么都好,唯有两点让他操心。
一是脾气急躁,性子太直;二就是因着幼时的经历,在他和父皇面前,太过谨小慎微。
“多谢太子哥哥。”六皇子还是坚持尽完了礼数,这才接过奏折看了起来。
他本来是没报多大希望的,只是想换个思路罢了。
可是,这份奏折,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妙啊!”
六皇子忍不住大声赞叹,“冰雪竟然还能筑屋?贾大人,你试过吗?这冰雪建的屋子,真的能住人?”
贾敬露出些许愧色:“臣一看到奏折,就来见太子殿下了,还没来得及实验。”
见六皇子面露不满,他急忙道:“不过,臣来的路上,见东宫的花园子里积雪成山,殿下可令宫人现筑,以观成效。”
太子道:“贾卿说的有理。”以眼神示意六皇子不要太过求全。
说实话,连太子都没有想到,贾敬得了这样的好方法,竟然没有直接去禀奏圣人,而是先来找了他。
看来,这个贾敬和四王八公的其他子弟不一样,竟是真的一心向着东宫的。
连贾敬都没有想到,他不过是尽忠职守,竟然意外地入了太子殿下的眼。
因为材料现成,工艺又不复杂,东宫的人手又多。不过半个时辰,便堆成了两座冰屋。这还是因为第一次做,不熟练的缘故。
太子待要进去,众人连忙拦住,直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这时候,贾敬站了出来:“殿下,这法子既然是臣代世兄禀奏,理应让臣先进去试试。若是没有危险,殿下可再行检阅。”
太子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他自小就是这么过来的,连吃饭都得有人先吃一口,当下便准了。
贾敬走进了冰屋,见四壁推得十分紧实光滑,便知晓那些宫人没有偷懒。而且,他觉得,进来之后,的确比在外面暖和的多。
大约待了盏茶十分,没有出任何问题,他这才出来,对太子道:“殿下请。”
冰屋不大,容不下太多人,太子便带着六皇子兄弟两个进去了。
“这冰屋,果然奇妙。”六皇子忍不住赞叹。
“确实,”太子殿下也点了点头,“谁能想到,冰雪之中,反而更暖呢?”
“那史鼐不就想到了?”六皇子露出赞赏之色,“这是个能臣。”
太子道:“还是个忠臣。”
可不是吗,远在江南,还忧心着北方的天灾,想着为主分忧。这样的臣子,哪个君主不喜欢?
只怕,今日这封奏折递上去,史鼐的孝期,也要提前结束了。
待二人出来,对着等在外面的人点了点头,又对贾敬道:“贾卿这就随我一道去觐见圣人吧。”
贾敬忙道:“殿下,我世兄除了这份奏折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拜托于臣。”
“哦?说来听听。”太子以为史鼐是有所球,但也并不反感。因为史鼐这封奏折的功劳,足够为他自己换取许多利益。
但他却想错了。
只见贾敬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又掏出一个黄色的信封,“殿下,世兄在信中说,老保龄侯去世之前,交代他们兄弟,要把当年借太-祖的银钱归还皇家。只是,他们家人多,这些年几乎用尽了。”
“他们兄弟虽然努力积攒,但至今不过了了。本想等凑齐了再说,但恰逢天灾将至,他一心想要为主分忧,便先把这三万两银票快马加鞭地送回了京城。另外,他信中说,保龄侯府的府库之中,还有五万两现银,他们不敢再动,请圣人派人收回。”
太子还没有如何,六皇子先感动了。
——多好的臣子呀!
再对比一下这些年来,只想着朝国库伸手借钱的那些蛀虫们,六皇子对史鼐兄弟的好感度,一下子就爆了表。
太子也有些诧异。
但他比六皇子知道更多的内情,当下便道:“这笔银子,是当年太-祖从私库里拿出来,分给一众老兄弟们安家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来。贾卿快收回去吧,圣人不会要的。”
六皇子恍然:还有这种事?
至于旁边的东宫其他属官们,勋贵出身的是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盘算!我们家是不是也要还点儿?
那些科举晋身的,则是心下一凛:圣人不会借机催债吧?
第280章 史鼐(十九)
见太子不肯将银票代呈, 贾敬也没有再强求,而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太子和六皇子到乾清宫求见圣人。
这个时候,圣人虽然抬起了三皇子来制衡太子,但就像贾敬预料的那样, 他丝毫也没有真的让其他皇子取太子而代之的心思。
因此, 一听说是太子求见, 立刻就让人领太子进来了。
“儿臣徒業, 给父皇请安。”
“臣徒椋,参见圣人。”
“微臣贾敬,参见圣人。”
“都起来吧。”圣人瞅了贾敬一眼, 问道, “你们几个,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太子道:“是故保龄侯的次子史鼐, 托贾大人献上了一份应对雪灾的折子。请父皇过目。”说着, 将折子递了过去。
见太子这样重视, 竟然亲自来送, 圣人便意识到, 这份奏折里的内容,是切实可行的。
他仔细看了看, 也不由精神一振, 问道:“这冰雪堆屋, 可行吗?”
太子道:“儿臣方才已叫人在东宫堆了两座冰屋, 我与六弟都进去看过了, 确实比一般的屋子还要暖。”
圣人大喜:“若真是如此, 往后的雪灾,就好应对多了。”
太子贺道:“父皇洪福齐天,才有此法诞世。”
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吹捧, 圣人即使明知道里面有水分,也还是很高兴,哈哈笑了一阵,问贾敬:“贾卿,你是说,这本奏折,是故保龄侯的次子史鼐献的?”
贾敬道:“正是。非但如此,史世兄还有一事,要臣代为呈奏。”
“哦,何事?”
然后,贾敬就把还银子的事又说了一遍,并把史鼐给他的信的其中一章呈了上去。
圣人看罢,很是感慨。其中的一句,尤其戳动圣人的心肠。
“臣本勋贵,自当与国休戚。”
圣人虽然不是开国天子,但也不是太平皇帝。他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天下还未彻底靖平。此时此刻,史鼐信上的这句话,让他又想起了立国之初,他的父皇与一众开国勋贵的誓言。其中一句,便是“与国休戚”。
只是,光阴轮转,物是人非。随着第一代开国功臣们陆续逝去,还有几个勋贵记得祖宗留下的这句话?
“朕记得,老保龄侯是今年春病殁的吧?”
太子道:“正是。后来不久,老侯爷的长子也病殁了。”
“这真是天不假年呐!”圣人感叹了一句,说,“朕本不应该阻拦人子尽孝,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少不得要委屈老侯爷的次子了。”
他沉吟了片刻,对身边的大太监戴权道:“拟旨夺情,召故保龄侯次子史鼐回京。老六,朕记得,户部左侍郎出缺儿?”
圣人的意思很明显了,六皇子眼睛一亮,道:“回禀圣人,前户部侍郎于大人一个月前丁忧回乡了。”
比起只会和稀泥的于大人,六皇子当然更希望一看就是能臣的史鼐出任户部侍郎。
圣人对戴权道:“让他回京,到户部报道。另外,保龄侯的爵位,也让他袭了。他不是还有个兄弟吗?先让他兄弟代替他尽孝。”
戴权见圣人已经说完了,立刻应道:“奴婢遵旨。”
贾敬见状,急忙将史鼐夹在信封里的三万两银票奉上:“圣人,这是史家兄弟的一片忠心,令还有五万两前朝官银,现存于史家库房中,史大人请圣人派人去取。”
圣人比太子更知道当年勋贵们借银子是怎么回事。说白了,与其说勋贵们是在借银子不如说是在借此向太-祖表忠心。
——君臣名分从此而定,我等必尽忠侍主,绝无二心。
但亦如贾敬所说,史鼐千里迢迢送回来这三万两银子,虽然对赈灾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却是他为人臣子的一片忠心,圣人不好拒绝。
“罢了,这三万两朕就收下了,其他的就算了。戴权,去取了史家当年留下的借条,传旨的时候,一并给新任的保龄侯送去。”
“是。”戴权麻利地应了。
贾敬只觉皇恩浩荡,原本准备此时就禀奏还钱的打算咽了回去,改到明日早朝再说。
唔,今儿回去,可以先联络一下交好的勋贵们。
太子也觉得圣人这样处置极好。
唯有六皇子,他虽然知晓了勋贵们借银子是怎么回事,勉强可以接受不朝勋贵们要了。但是,他觉得完全可以趁此机会,把那些从国库里借出去的银子收回来。
只是,见圣人和太子都没有这个意思,他也不敢开口,生怕一个不慎,圣人就把这得罪满朝文武的差事教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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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折送出去之后,史鼐就一直在忐忑。
虽然吧,他想出的这个冰屋的注意全赖朝廷施行,算不得邀买人心。但是,就怕朝中那群御史吹毛求疵,没事找事儿。
要知道,好些御史就喜欢拿着他们这些勋贵刷名望。
戴权的徒弟冯保的到来,可谓是一场及时雨,完全解除了史鼐的疑虑。
被冯保提醒着接了圣旨之后,史鼐整个人都是懵了。还是史鼎机灵了一回,拽了腰间的玉佩塞给了冯保。
——圣人不但把保龄侯的爵位给了他,还让他做了户部侍郎?
史鼐虽然知道,这位圣人对勋贵一向优容,但这也太好了吧?
更好的还有呢。
“史大人,这是圣人让奴婢转交给史大人的。圣人说了,史大人的忠心,他老人家收到了。”冯保把一张泛黄的纸放进了史鼐的手里。
史鼐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张三十万的借条。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恩浩荡,臣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圣人万一!”他“噗通”一声,又跪了个实在,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一抬脸,正好让冯保看见他有些红肿的额头,和涕泪横流的脸。
冯保心里感叹:史大人果然忠心耿耿,咱家回去之后哦,可要给师傅好好念叨念叨。
“史大人,快快请起。”冯保连忙去扶他,又对跟着跪下去的史鼎道,“小史大人也起来吧。”
史鼐顺势起身,对史鼎道:“三弟,咱家不是有一盒子香皂吗?快去拿来。”
“诶,好。”
史鼐拉着冯保的手,笑着说:“这是前些日子,和我家有亲的薛家送来的。那东西精贵,我们兄弟这样的大老粗哪里配用?这不,正巧公公来了,合该转送给公公用。”
“薛家?可是皇商薛家?”
“正是呢。”史鼐道,“我听薛兄说,这香皂,就是宫里的娘娘们也很喜欢,不知是真是假?”
“哎呦,那可不!”冯保笑开了花,嘴里假意推辞道,“这也太贵重了,咱家不能要。”
“诶?”正巧史鼎回来了,史鼐拿过那一匣子添加了名贵香料的香皂,塞进了冯保怀里,“公公千里迢迢来一趟,给我们家带来了圣人的厚恩,史某若不答谢一番,实在心中难安。公公千万别再推辞了。”
隔着盒子,冯保都能闻见里面郁馥的香味儿。他是在乾清宫伺候的,见多识广,只闻一下,就辨出了好几种名贵的香料。
檀香、苏合香、鹅梨香……
怪不得娘娘们喜欢呢,果然有它的好处。冯保一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放手了。
“如此,咱家便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