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分钟后,知眠回到热闹的宴会厅,她坐下,安静吃菜。
左手忽而被段灼握住,放到他腿上。
他把玩着她薄薄的手掌,面儿上却和大家继续说话喝酒。
她没挣脱,也没有多余的反应。
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下。
拿起来看,是她漫画工作室的同事。
温菁:【这个是明天要交的稿子,我刚勾完线,你早点上色完,交给老师。】
知眠打开图稿看了下,眉头微皱:【明天就交,你今天才给我?】
这是老师上周给他们俩的任务,她中途催过一次,对方说还在画,没想到等到deadline了才给她。
【不好意思,我前几天在忙家里的事,就耽误了呀,你今晚熬夜画一下又不是来不及,反正你速度很快。】对方解释得冠冕堂皇。
“……”
这种情况不止一次发生了,前两次她还觉得可能是巧合,但是这次她怎么可能还不知道对方背后的心思。
知眠一整天情绪都不高,此刻这件事加进来,让她更加烦了。
她懒得争论,锁上手机屏幕,对身旁的人道:
“段灼,我有事……要先回家。”
正和旁人说话的段灼停下口中的话,问:“怎么了。”
他向来不会感兴趣她工作的事,她只简单道:“明天交稿,我要赶回去画。”
他摩挲着酒杯,反应了几秒,“就工作室的那个兼职?那么着急?”
“嗯。”
“这么缺钱?”
她愣愣地抬起头看他。
段灼看着她辛苦的模样,身子俯近她,抬手揉了下她后脑勺,注视着她的水眸,嗓音低沉缱绻:
“兼职辞了,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第五章
“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他话落,知眠心中五味陈杂。
他说得轻轻松松的。
也不问问她遇到了什么事,她需要什么。
钱的确有效,但却不是她此刻最想要的。
半晌,知眠只道:“我不缺钱,现在有个稿子要我今晚完成,我必须得走。”
她执意如此,男人末了开口:
“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今晚他是主角,他走了算怎么一回事,“要不然我让程立哥送我回去吧。”
“也行。”
段灼的指尖在她掌心勾了下,压低声音:“让他送你回家。”
话中富有深意。
知眠脑中飞快闪过什么,旁边就传来诸葛宇调侃的声音:“小段,你拉着女朋友讲悄悄话,当众秀恩爱啊!太过分了!”
许多人闻声看了过来。
知眠起身,对男人道:“我走了。”
“嗯。”
她转头和在座的打了声招呼,有人讶异:“什么事这么着急,嫂子你再喝两杯啊?”
她道:“不了,工作上有点事。”
“你不是还在上学吗?”
“是平时的兼职。”
“噢,这样啊……”
待知眠走后,诸葛宇凑到段灼旁边,“你是不是虐待人家小酒了,不给生活费,她自己还需要出去兼职赚钱?”
段灼冰冷的眼风扫了过去,“你觉得呢?”
他想到他这几月转到女孩卡里的钱,她都没动,问她她就说自己挣得够花。
诸葛宇摸了摸下巴,笑,“你家妹妹真好,想起以前我的几个前女友,恨不得让我天天给她们买名牌,榨干我的钱包,真想不通我都遇到什么样的。”
段灼扯起嘴角,“这还想不通?”
“什么意思?”
司马诚凑了过来:“有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诸葛宇:“滚。”
-
知眠走出酒店,看到黑色宾利已经在此等待。上了车,说了回蕉星洲后,她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看向窗外的夜景。
思绪纷扰。
回忆交织。
她不知不觉想起七年前,霖城只是个普通的城市,经济刚刚起步,还没有如此繁华绚丽。
那年——
她也才刚刚遇到段灼。
那是准备上初三的暑假,父母离开人世,如同被踢皮球般在三个亲戚家踢来踢去的知眠,拿着仅有的三百块钱,逃离了五年以来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带出来的行李,只有几本课本,几件夏装,母亲最喜欢的一本茶叶品鉴书,和父亲在一次南极科考中带回来给她的珊瑚形状的小石头。
她跑了出来,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到处乱撞,如同初生的牛犊,懵懂而无畏。
她觉得不会再有比以前更加卑微战兢的日子了。
她就是死,也不想死在那群亲戚家里。
住不起宾馆,她走到一个老旧小区,看到一家门前贴着招租信息,立刻找了上去。
房东大姨刚开始看她年纪小,还以为哪来的小屁孩来闹着玩,给了她片西瓜,“小孩子赶紧回家啊。”
她急忙把折叠好的钱一张张从钱袋里掏出来:
“阿姨,我有钱!”
她仰着脸,一脸坚定:“我要租,先租一个月,可以吗?”
她编了个谎,说是来霖城找亲戚,亲戚在外地有事,先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租个房子,过段时间就来接她。
她租到了一间二十平的小房间,可是她只有三百块,连租第二个月的钱都没有,也没钱上学。
她要找个地方赚钱,然而没有一处愿意要她这个未成年劳动力。
当时穷到兜里只剩下二十块,连饭都要吃不起,她不敢去找警察,生怕又被送回亲戚家,最后走到绝路,她只能去行乞。
她学习天桥上乞讨的人,拿了个纸板,写上自己的遭遇。
有次她乞讨了一天,只吃了一个馒头,晚上她来到一条夜市街,有很多家大排档摆在马路边的街道上,她拿着纸板,走到一家大排档里,一桌桌轻声问过去。
前几桌懒得搭理,直到一桌坐着比她年纪稍大的几个社会青年,空酒瓶摆了半桌,他们听到她向他们乞讨的声音,竟停下话看她。
其中一个染着红头发的男生打量着长得格外标志的她,咬着烟问:“小妹妹,和哥哥说下,你几岁啊?”
知眠看着他不太面善的样子,犹豫改口:“15岁。”
红头发眼睛一眯,“呦,这么小啊,还未成年。”
身旁的几个小弟跟着笑了:“咱们东哥不就喜欢嫩的吗?”
知眠怔怔地看着他们,如小鹿遇到一群豺狼。
红头发朝她招手,让她过来,就给她钱。
知眠察觉到了不对劲,握紧纸板,突然后悔问到这桌,脑中飞快想着该怎么脱身。
红头发不依不饶,“小妹妹,要不然你跟哥哥回家,我给你……”
他话音未落,一根筷子猝不及防扔到他脸上。
“我操,哪个傻逼!”红头发疼得捂住额头,转头看向飞来筷子的隔壁桌——
那里坐了三个男生。
最右边,最靠近马路的少年,一身黑短袖、工装裤,手里把玩着一根筷子。
他懒懒地靠在塑料椅里,长腿不受拘束地叉开,对上红头发的目光,勾唇:
“不好意思,扔着玩儿的,刚好丢你脸上了。”
这道歉一听就没有半点诚意。
红头发看他拽成这样,恶狠狠指着他,“不是故意?你他妈谁信啊,给你爸爸道——”
谁知第二根筷子又飞了过去。
少年拖着腔“啊”了声,嘴角微弯,笑了:
“这回你猜是不是故意的?”
红头发怒火中烧,想站起来打人,却被旁边的兄弟拦下,不知提到什么“一中三人”“段灼”等字眼,红头发即刻变了脸色,不敢再叫嚣一句。
少年面不改色偏开视线,落在一旁的女孩,下一刻,抬了抬下巴,懒洋洋开声:
“那小孩儿——”
知眠微愣。
他在叫她?
“把筷子给我捡过来。”
他道。
知眠反应过来,弯腰把滚落到她脚边的筷子拾起,犹豫了下,生怕红头发等人再找她麻烦,于是朝少年走去。
走到他面前,她才更加仔细看清白炽灯下,他的脸。
乌发朗眉,薄唇挺鼻,五官分明而张扬。
是和红头发那群人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好看到……让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知眠把筷子递给他,注意到他修长分明的指节,想起刚才。
他怎么扔得那么准……
少年把筷子随意往桌上一扔,而后注意到她手中的纸板,看她:
“刚才向他们乞讨?”
知眠呆了下,轻轻点头。
“找他们要钱?”
“嗯……”
“你看他们那样儿,像是有钱的么?”
知眠:“?”
他喝了口酒,嗓音掺杂了零星笑意,“小孩儿,你找他们要钱,这么想不开啊?”
“……?”
知眠整个人木住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耳边倏尔传来肚子发出的咕噜几声,格外清晰。
她脸色莫名一红,飞快低下头。
“没吃饭?”
知眠支吾着没回答,刚好服务员端来一盘刚做好的海鲜炒面,少年道:“麻烦把这炒面打包一下。”
他旁边的诸葛宇和司马诚正吃着,闻言呆住:“你干嘛?”
“你们吃你们的。”
两人:?
面打包后很快送来,少年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拿出里头全部的红钞票,连着炒面一起,放到知眠手中。
她震惊得嘴唇微张。
却说不出话。
他看着她,收了点散漫的模样,眼神不冷不热,却仿佛能望到她心底:
“女孩子在外不安全,早点回去吧,别让你父母担心。”
听到“父母”二字,从跑出来到现在,忍着一滴眼泪都没掉的知眠,眼眶突然一酸。
记忆中,她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另外两个男的激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段灼你疯了??这一看就是骗子,有专业团队的,你怎么想的给那么多钱?!”
知眠脚步一顿。
一阵晚风忽而从身后吹来。
少年的声音顺着风,慢慢飘进她耳里:
“我高兴,不行?”
初遇那晚,她现在回想起仍然很清晰。
她也不知晓,那晚段灼为什么会给予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的帮助。大概可能是因为那些钱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如他所说,完全是因为心情。
但那一刻,对于她来说,如同绝境逢生。
像是在漫长无望的黑夜中终于出现了一道光。
及至后来,照亮了她整个世界。
-
知眠回到家后,快马加鞭开始处理画稿。
她其实效率很高,这一年磨练下来,上色勾线等基础功,她都已经很拿手了。
其实漫画助理这个工作不会太费脑。
主要是……费头发,伤肝。
有时她半夜三点多交稿,主笔也能及时审稿。干这行的昼夜颠倒已成常事。
知眠靠着这份兼职能赚到平时的生活费。
而且她攒了点钱,打算给段灼买个好的新年礼物。
除此之外,她私底下也会画自己的漫画。
刚应聘上的时候,她欢欣雀跃,打电话把好消息告诉了段灼,男人听完却反问:“很缺钱?干嘛出来找兼职?”
她声音小了些,解释一番,最后他还在忙,只说了几句:“行,你喜欢就好。”
后来她和他说过几次工作上的事,他基本都只是简单评价,久而久之,她猜到他不感兴趣,便不再与他分享。
九点多,书房的门被打开。
男人站在门口,半边身子被房间灯打亮,半边落在走廊的阴影里。
知眠停下笔看他:“你回来了?”
“嗯。”
段灼迈开长腿走到桌边,手撑着桌沿,忽而弯下腰,热吻落下。
酒精味在齿间散开。
知眠心口微跳,手推着他肩膀,咕哝:
“我还没忙完呢……”
男人把她像小鸡仔一样拎起,抱在怀中,眼底带着浓浓的欲念:“明早弄不行?”
“不行,明天来不及。”
沉默片刻,他眼底渐渐褪去情绪,他看了眼她的电脑,而后松开手,“那你继续忙吧。”
他转身往外走。
竟然没有留下一句多余的话。
走到门口,女孩闷闷的声音响起:
“我今晚估计会很迟睡,太迟我就回自己卧室睡了,不会吵你。”
他没回头,懒洋洋应了声:“行,我睡了。”
门重新关上,知眠慢慢收回视线。
盯着画稿,她许久后回过神,继续动笔。
段灼没再来书房。
凌晨三点多,知眠终于收尾,完成了任务。
她收拾完,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书房。
夜深露重,走廊静悄悄的,她下意识往段灼卧室的门缝隙瞥了眼,是一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