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脸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声音冷清沉郁,他道:“北雍大军压境迫我大梁割地赔款,此外点名要迎娶兴和公主,否则不罢战。”
“陛下答应了?”他激动质问,问完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多么愚蠢的问题。
朝中一部分大臣本就一心求和,巴不得息兵罢战,如今境况北雍军提出割地赔款,陛下和朝臣岂会不答应。
至于兴和公主,本就不受陛下宠爱,能够用她一人换来两国和平,哪怕是数年的相安无事,陛下都求之不得。
少卿长叹一声,似是回答他的问题,也似是在劝他。“陛下答应了,兴和公主没应。后来公主以死相逼迫陛下,以她甘愿前往和亲来换将军重见天日。”
赵麟苦笑几声,忽而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整个人仰面倒在地上,望着漆黑牢顶,闭上眼泪依旧止不住溢出。
“赵将军,莫负了公主一片心。”少卿说完顿了顿转身离开。
赵麟双手掩面,再抑制不住自己放声痛哭。
他本欲在此次击退北雍军后求陛下赐婚他与兴和公主,如今却是他亲手将兴和公主推给了北雍。
他从没有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无能。他堂堂男儿大梁将军的命,却要心爱之人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来换。
她痛恨捶胸顿地。
唐小诗回到宫内,皇后过来。
无论是在萧黛的记忆中,还是她穿来的这几日,这是皇后第一次踏进她的殿宇。
她以礼相迎,皇后亲切拉着她的手在案前坐下,与她说和亲的事情,给她准备了什么,都是按照嫡公主出降的最高标准准备。
她一一道谢。
皇后又劝慰她:“听闻北雍德王年方二十有七,相貌英朗,是众皇子中最受宠最有才德一位。北雍太子早逝,他最可能入主东宫。你嫁过去,将来便是北雍太子妃,未来的北雍皇后,一国之母,也不算委屈你。”
她礼貌笑了笑,战败国前往和亲的公主哪里有好日子。在北雍看来,她不过是大梁进贡的贡品之一罢了,等着她的将会是无尽的屈辱,这对于公主出身的萧黛来说比死还煎熬。
河阳原一战北雍的统帅便是德王,南梁虽然十数万将士战死,但北雍也死伤惨重。往昔北雍与南梁交战,德王数次败给赵麟,他对南梁的仇恨不可谓不深。
嫁给北雍德王,无异于入无间地狱。
“母后,只要赵麟将军无碍,儿臣会听从父皇和母后安排,甚至到了北雍还会为我大梁做得更多。”
皇后笑着点点头,拍拍她手:“好!”
送走皇后,她伫立殿宇前,朝北方望去。
韩女史立在一旁,凝视她许久,直到夜色降下来,从宫婢手中接过披风走上前给她披上,轻声劝:”风冷,公主到殿内歇息吧!”
她回头望了眼韩女史,淡淡一笑:“我听赵将军说过,北雍德王李衢是个冷面无情、心狠手辣之人,你怕不怕?”
韩女史微笑摇头:“公主都不怕,奴婢怕什么呢?”
“你怎知我不怕?”她转身朝殿内走。
韩女史搀扶她一把,道:“公主心中有守护的人和事,有这点信念就不会怕。”
她笑而无言,那是萧黛,她可以用命去护着赵麟,但是于她唐小诗而言,赵麟只是记忆,并无什么感情。她只是如今被迫不得不走这一步。
既然穿到了萧黛的身体里,既然北雍德王指名要娶她,她就算不为了赵麟,不为了南梁,她也要远嫁。若不嫁,她只有死,赵麟也会死。
相比死,她自然想活着。
她心中其实是怕的。
对于一个从未谋面,又素有冷血无情之名的敌国亲王和战将,她作为战败国的和亲公主,怎么可能不怕?
数日后,梁帝降下谕旨,赵麟折功抵过,降为平北将军,褫夺封爵,即日前往北境大营戴罪立功。
十日后,唐小诗拜别梁帝梁后,踏上前往北雍的马车。
离开国都,她让马车停下来,下车对着京都俯首一拜。
这一别将是永别,她替萧黛再看一眼这个养育她十八年的国都。
秋风萧瑟,车窗外一片肃杀。辚辚车声更添几分沉重。
“现在到什么地方了?”她问向车外护送的护卫。
“回公主,已至淮州。”
大梁的北境大营便在淮州,赵麟此时应该已经身在军营了,她想。微微探头朝前望去,全是北雍护卫背影,什么也瞧不见。
“明日便要离开大梁进入北雍地界了。”护卫补充一句。
她轻嗯一声。
当日一队人马入住淮州驿站。
唐小诗一整日颠簸,见过护送的官员后便早早入睡。午夜她忽然惊醒,猛然从榻上坐起。守夜的宫婢惊慌凑上前撩起帐子询问:“公主魇着了?”
她望着眼前宫婢,又快速扫了眼周围的一切,大喘几口慢慢镇静下来,脑海中全是刚刚梦中的景象。
她刚刚梦见自己开车撞了人,下车去看,满地血,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初恋。他满头满脸的血,眼睛直直瞪着她,唤着她的名字,手微微朝她伸着。
自从穿书,她只是偶尔梦见父母,从没有梦见过自己的初恋男友,即便是在现实世界她都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他。而如今竟然梦见,还是这样的噩梦。
一宫婢端了杯茶水过来:“公主压压惊。”
她接过,发现自己的手在不住的抖,控制不住。
一口气将一杯茶水喝下,她才稍稍好一些。抬眼再看面前的宫婢,缓了缓道:“没事,没事。”
重新躺回榻上,她再也睡不着。脑海中全是前男友那张鲜血模糊的面孔和痛苦惊恐的眼神。
第91章 无题-2
次日, 她脸色暗沉,浑浑噩噩,脑海中还是那抹不去的梦中画面。
太过清晰真实, 真实到不是梦境, 而是实实在在发生之事。
靠在车内的软枕上, 她闭眼想休息, 却睡不着。
韩女史见她眼珠子一直在转,还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叹息, 知道她没有入睡,问道:“公主昨夜梦见什么了?”
虽然跟随在公主身边时日不长,但是对公主的心思却是能够抓住几分。自从昨夜梦魇醒来后,公主就一直魂不守舍,如今这般也必然与梦有关。
唐小诗睁眼看了看韩女史, 没有开口。
就在韩女史要作罢之时,唐小诗疲惫开口:“我梦见了一个人, 我……我骑马撞了他,头破血流。”她将车换成了马。
“韩女史,你说这梦是什么意思?”
“什么人啊?”韩女史帮她理了理盖在腿上的毯子。
她迟疑了须臾:“一个朋友,曾经很好的朋友, 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我们渐渐的疏远,最后便不再联系了。我们……很久没见了。”如果是现实世界中,应该有七八个月未见,若是书中世界, 应该有十几年了吧?
想想都好遥远, 如今回忆,那张脸竟然有些许模糊了。
韩女史笑着道:“凶梦吉兆, 指不定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呢!”
“希望如此。”她知道许多话与韩女史不能说,便道了声有些闷,让韩女史将车窗拉开一些。
凉风立即灌入,让她头脑清醒了不少。
“公主,你瞧。”韩女史朝着窗外一侧指去。
唐小诗也循着方向望去,马车一侧的山坡上有一队人马,距离有些远瞧不清什么人,连衣着也辨不出。
忽然山坡上的那些人马朝山下冲了下来。
护卫的将士也注意到,立即警惕起来,将马车重重围住,她只能从护卫的夹缝中瞧见奔来的人马,气势汹涌,很快靠近。
“是北境军。”一个眼力好的士兵从盔甲衣袍辨别出对方的身份,但护卫的将士依旧没有松懈。
“赵将军?”人马再靠近些,一个护卫对领军将军道。
唐小诗闻言穿过护卫朝奔来的人马望去,护卫晃动,她并不能瞧清楚前来的人。
车马慢慢停了下来,护卫将军在车窗外回禀:“赵将军来为公主送行,公主是否一见?”
她望向距离马车数丈外一身戎装的赵麟,被护卫士兵遮挡大半身形,瞧不见模样。
萧黛与赵麟初次相识是五年前的蠡湖游船之上,那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萧黛是出落亭亭的豆蔻少女,两人一见倾心。
因为身份阻碍,他们相见次数较少,但彼此情意不减,早就认定了对方,只是未有宣之于口罢了。
萧黛当初听到赵麟会被赐死,而北雍要迎娶她之事后,伤心欲绝,本打算赵麟死后便随他而去为他殉情。她将自己关在殿内几天,忽然想通,以此为筹码逼迫梁帝换赵麟一命。
那是她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却也是最不悔之事。
萧黛是爱极了赵麟,让她对赵麟也莫名生出了三分情义。
如今赵麟前来送行,必然也是忍着极大的悲痛。
见,只会更痛。
若不见,此生或许不复再见。
她对将军淡淡道:“见吧!”
本欲下车相见,被北雍使臣相拦,未免冲突便作罢。
赵麟走上前,在车窗三步距离处对她恭敬施了一礼。
这是赵麟第一次对萧黛如此认真而严肃的行礼。
礼毕,他抬起眉眼,相较于牢狱之中的颓靡今日多了几分精神,只是目光中的忧郁和悲痛却浓得化不开。
他凝视她,几乎要将车窗内的人看穿,将她的模样一点点刻进心中。唇瓣微微动了动,一字未吐,咽了回去。
他久不开口,只是专注的望着她,唐小诗忍不住先出声。
“赵将军,多谢你前来相送,这份情谊兴和铭记。”她故作轻松笑了笑,“今日一别,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相见之日,万望将军能够记着那日自己的回答。你是大梁的将军,尽忠守国才是天职。有些东西记于心头,在漫漫岁月中,除了一遍遍自伤,并无益处。”
赵麟眼中模糊,微微抬眼望了望天,深深呼吸一口,神伤须臾,再次望向她,嘴角扯着一抹剜心苦笑。
唐小诗望着他极力隐忍的痛苦,也不由泪水上泛。
本是郎情妾意,却不得不天各一方,忘记又岂是那么容易?
“公主教训的是。臣当日一诺,此生必践。”赵麟咽下悲伤,朝前埋了一步,声音低哑,“此去北雍山高水远,如今已是深秋,北雍地冻天寒,公主多保重。他年若再见,望公主还能记得臣。”
唐小诗心情更加沉重,不能相守,却又做不到相忘于江湖,这才是最可悲的。
“赵将军保重。”
马车车轮再次动了起来,车窗外的人向后倒退,他挪了下身子望过去。他立在原地,只是侧身朝她望过来。恰时护卫的人马挡住了视线,与此同时她耳畔响起了隐约的歌声。
“秋风瑟瑟秋草黄,秋水汤汤入河阳,山头有树名白首,半边是槐半边桑……”
歌声渐渐被车轮马蹄声淹没。
唐小诗眼眶再次湿润。
这是南梁河阳民间流传的一首曲子,赵麟曾经唱给萧黛听过。
这首曲子的背后还有一个传说故事。
秦槐与夏桑本是一对相恋的人儿,私下相约白首,奈何两家有世仇,两情相悦却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后来两人私’奔被抓,便双双投湖自尽。当即湖水上涨,淹没整个河阳,而原本的湖泊也拔高成了一座荒山,山上什么都不生长,只长一棵树。
这树奇怪,一半是枝干是槐一半枝干是桑。后人认为此树是秦槐和夏桑所化,两人生时不能相守,死后相合,再无人能够将其分开,所以将此树唤作白首。
秦槐和夏桑最后能够不顾生命为情而死,但是萧黛和赵麟不能,他们不能任性,他们肩上有责任,背后有家国。
韩女史低声劝她。
她摆摆手,仰面靠在软枕上,轻吐一口气。
许久,她道:“把琴取来,我抚一曲。”她感伤轻叹,“就要离开大梁了,算是寄托我一点思乡之情吧!”
当琴摆在面前,她手按在琴弦上许久,慢慢调整情绪,抚了刚刚赵麟所唱的那首民间小曲《槐桑》。
琴声悠悠从马车内飘出,伴着车马的声音,渐渐离开了南梁国境。
车马缓慢,已是深秋,北雍天寒,她生了一场病,耽搁了大半月的行程。当抵达北雍帝都洛城已经是腊月,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车队在城门外停了下来,送亲的官员上前来禀北雍派人来迎接公主。
“何人?”
“德王府长史。”
唐小诗当即一声冷笑,她堂堂一国公主,依照国礼迎接她的也该是北雍皇子或亲王,如今前来迎接她的竟然只是一个王府长史,羞辱之意已然明了。
听到前面有南梁官员和将军与前来迎接的长史发生了口角。
这名宁长史语气温和诚恳,但是言辞圆滑,态度强硬。
一阵争论的结果,她的车马还是不得不跟随这位宁长史前往别馆下榻。
走下马车的时候,她朝那位宁长史瞥了一眼,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蓄着山羊胡,眉眼温善,但她知道此人必然不是善与之辈。
当她刚要迈步进门,忽然瞥见了凑到长史身边的年轻武官,样貌堂堂,她脑海有什么一闪而过,太快她没有抓住。忍不住对武官又多打量一眼。
武官抬眼接触到她目光,立即躬身垂首。
她进了别馆便打量起这里的环境布置,倒是雅致,有几分南梁的建筑风格,更多是北雍的雄厚大气。
她踏进正堂,宁长史当面对她歉意道:“德王殿下本欲前来迎接公主,奈何今早得陛下相召入宫,特命臣前来,失礼之处,望公主海涵。”
她冷冷瞥了眼宁长史,不咸不淡“嗯”了一声。道了句乏累,起身去了暖阁。不顾宁长史还有千言万语要说的表情。
回到暖阁,她朝软榻上一躺,卸掉一身的疲惫。
外面有南梁的官员要禀事,她让韩女史出去回他们:“一切他们自己拿主意便可,无需询问她的意见。”
萧黛一个长在后宫十八年的公主,哪里懂得朝廷国家这等大事,询问她也是白问。最后还是他们拿主意,有她在不过是一个形式,让她知晓这个事罢了。
韩女史转身回来端着一杯热茶给她,她接过瞧见杯中自己的倒映,脑海中再次有什么一闪而过,这次她抓到了一点,似乎是倒映,除了她还有一个人的倒映。但是是谁的,她想不起来。
这是萧黛的记忆。
她又回忆起刚刚在大门前见到的那名武官,模糊觉得似乎是有一点点面熟。
但是萧黛养在宫苑,鲜少出宫门,怎么可能认识北雍的一名低阶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