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春天树——休屠城
时间:2020-11-23 10:16:34

  赵宁是山东豪族,家族中人才辈出,屡出显要,他却是眠花宿柳、走马观花的浪荡子弟,父亲嫌他败坏家风,把他扔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塞来历练几年,妄想他洗心革面。他浪荡惯了,在军中也是厮混,这几年从河西混到北庭,换了好几个地方,却依旧不改性子,依旧花天酒地,走到哪儿都要带着美婢伺候。
  ”没想这么快又见面了。\"李渭笑,“不劳你去动身,我自己来,你这回可没理由再逃回河西了。”
  赵宁唉了一声,懒散倚支在真姬肩上松了松肩膀:“大哥说笑,怎么才能算逃呢,我又不是逃兵。”
  “你从边塞驻军换到烽戍,再这么疲怠下去,让令尊知道,何时才能放你回去。”
  ”回不去就回不去,我也不稀罕。“赵宁哼了一声,”这儿天高皇帝远,我还巴不得在这呆一辈子呢,落得个逍遥自在。“
  “不说这些。”赵宁早已瞥见李渭身侧有人,是个眼神沉静的窈窕少女,咦了一声,他挑眉,满脸笑谑问李渭:“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春天清清朗朗向赵宁躬身行了个礼:“见过公子,我姓春,单名一个天字,赵公子直呼我姓名春天即可。“
  “这名字倒是有趣。”赵宁笑盈盈的瞅着李渭,“是大哥的...”
  李渭打断他的绮思:“是一位故人的女儿,春天从长安来,因有些事要去一趟伊吾,我和她同行。”
  赵宁复又挑了挑眉,见李渭目光坦荡,耸了耸肩膀,拉着李渭入座:“大哥还是老样子。”
  他连声唤真姬备酒备宴,真姬早有准备,抱出一坛子酒出来:“这是家里最后一坛子酒,昨日李郎君说要留着和主人一起喝。”
  真姬撤了茶盘,寻出几个酒杯给几人斟酒,递到春天面前李渭拦了拦:“她不善饮酒,喝茶就好。”
  真姬点了点头,仍递给春天茶盏,又徐徐退去:“奴先去治宴。”
  赵宁和李渭坐下对饮,春天坐在一侧喝茶。
  “大哥从甘州城来?何时来的,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家里一切都还好么?”
  李渭直截了当:“去年冬你嫂子病重不起,今春病逝,没有去信知会你,一则她走前不欲给远道亲友添麻烦,二来你戍守关要,我不想你来回奔波。”
  赵宁慢慢停住手中酒杯,他和李渭相识数年,知道李渭经年为李娘子奔波求医问药,也见过李娘子二三面,每次去她都在病中,但听到此消息,仍是诧异:“是什么时候?”
  “二月廿五。”
  两个男人碰杯,赵宁摇摇头,安慰李渭:“上次见嫂子还是三年前,心头一直挂念着再去看看,没成想如今已天人永隔...嫂子走时还安稳么?”
  李渭转动酒杯,动动嘴唇:“她陈疴多年,得了解脱,只是不放心孩子。”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大哥节哀顺变。”
  李渭饮尽杯中酒,淡声道:“习惯了。”
  他的一生,无不在面对亲人的离去,起初是亲生父母,而后是养父母,最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妻子。
  世事无力,鬼神不仁。
  真姬知道今日主人必要和李渭喝酒说话,起早已在厨间准备好了膳食,绞尽脑汁做了六七道菜,只是此处贫瘠,又远离集市,只得野蔬、羊肉、野味这一类,但真姬巧手天成,菜肴色香味俱全,齐齐端上桌,摆在了庭中。
  赵宁待客,真姬伺奉,故人相逢,分外情热,觥筹交错,席间一番闲话不提。
  午饭过后,真姬收拾局面,赵宁将酒壶一抱,邀着李渭坐在庭下喝酒叙旧。
  说起星星峡烽戍,赵宁大吐苦水,星星峡比别驿更苦寒些,烽堡内只有苦水,两间脏兮兮的店子,连往来的商旅都不愿在此处驻留,他只得把真姬放在离星星峡最近的村子,隔几日回来住一日。
  “这糟老头子就想逼我低头服软,我偏不。”
  李渭说起一路遭遇,冷泉驿的遇匪和莫贺延碛的胡商,无不担忧:“你扼守星星峡,日夜还是要谨慎些,日后若要战起,星星峡首当其冲。”
  “纵然要战,那也是伊吾军先扛着,星星峡只有两百驻兵,战马不过五十匹,兵将老弱,连突厥的一支铁甲骑兵都抗不过。“
  赵宁问:“大哥这几年过的可好?有其他打算么?”
  李渭点点头:“甚好。”
  赵宁听见他如此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揣度片刻,而后问:“好几年了,大哥还未放下么?”
  他嘟囔,“我的命是大哥救起来的,当年的功也是大哥立的,陈英将军还在等大哥回墨离军去呢。”
  “我既然出来,又岂有回去的道理。”
  赵宁脱口而出:“那事又不是大哥的错,何苦逼自己来哉。难道大哥以后都打算跟着商队来回奔走,受苦受累,却一世碌碌无为么?”
  李渭敛眉,不说话。
  春天在一侧饮茶,听到赵宁话中有话,难免好奇,又见李渭无意识的摩挲着杯沿,静静的瞟了他一眼。
  李渭回神,撞入春天漆黑沉静的眸光,见她双手捧着空空的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软下来,吁了口气,起身先替春天倒茶,再回赵宁:“我这几年跟着商队行走,积攒了一笔银子,有了其他打算,家中还有独子需要照料,过去事,就不论了。”
  赵宁挠挠脸颊。
  两人静静喝酒。
  半晌后,赵宁淡淡道:“我也只是替大哥不值。”
  李渭问他:“你是家中长子,带着真姬在这荒寒边陲苦守六年,就为了气你父亲贪财续娶商女,又值得?”
  赵宁叹气,拍桌:“罢、罢、不提了,今日和大哥一聚,必得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
  两人你斟我酌喝起酒来。
  喝着喝着,两人的目光共同落在了春天身上。
  她笔直踞坐,捧着茶杯啜吸,面容上似乎仍有心事。李渭单刀直入,先问起陈中信之事,赵宁挑了挑眉:“大哥上月未收到我的信?我托我爹的关系在伊吾打探了一圈,此人五年前得罪了上峰,因腿疾从军中出来,往轮台县当了一名县吏,大概三年前,他辞官在西域各处游荡了一阵,近来听闻他投靠了车师贵族,当了交河城主的幕僚。”赵宁入室翻找了一番,递给李渭一封书信,\"我还吩咐这个牵线人,问到了一个址所。”
  赵宁送信之时,李渭已然追着春天出了玉门。李渭阅过书信,递给春天,春天接过一看,心头涌动,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春天捧着书信,指尖微颤,先躬身谢过李渭,再谢赵宁,眼眶微润:“太好了。”
  赵宁询问的瞥瞥李渭,李渭三言两语简略说起与春天的渊源,赵宁听闭,认真扫视春天一番,目光灼灼:“小娘子,你要去收敛你爹的骨殖,认真的?”
  春天点头。
  ”有出息。“赵宁翘起拇指,“这两年戍守星星峡,遇到过不少历经艰难也要将同乡尸骨背回乡安葬的,也有千里迢迢披麻戴孝来奔丧的,孤身女子前来,我还是头一次见。”
  他转向李渭:“大哥你不劝劝她。”
  李渭苦笑摇头,春天亦是勉力一笑,抚平膝上衣袍:“如今得知陈叔叔的下落,也不算得难事。”
  她看了眼李渭,向赵宁道:“找到陈叔叔后,陈叔叔可以帮忙指引我入甘露川,再依爹爹行迹前往战址...只是,我没有关碟,前路难行,不知公子可否帮忙将我带入伊吾城,我再往交河城。”
  赵宁支颐:“这倒是不难,月底伊吾城有浴佛节,我也要带着真姬去伊吾城,届时可以将你带着。”
  他看向李渭,“大哥一起去?”
  李渭未回话,却问:“如今伊吾、北庭一带情况如何?”
  “突厥人近来蠢蠢欲动,听说突厥王的次子贺咄带着亲兵,已经在折罗漫一带显迹。人心惶惶,闹得伊吾近来也有些不安稳,龙城主这阵子吓的惶恐,他当年出卖了谷利施,导致伊吾大破突厥大军,这才挣到伊吾城主的位子,若突厥一来,伊吾该死的第一人,非他莫属。”
  “另外甘露川最近在蓄战马,严训军兵,甘露川周围守的如同铁桶一般,连附近牧民都不许入,若是外人要入甘露川,怕是有些难处。”
  春天听完此言,蹙眉怔了半晌。
  这一席酒一直从午后喝到入夜,赵宁喝的醉醺醺,被真姬扶去安歇。
  春天挽起袖子,收拾满桌狼藉。
  李渭也微有醉意,倚在榻上:“一定要去伊吾,找你的陈叔叔?”
  “嗯。”她点点头。
  “去伊吾很麻烦。”李渭道,“我觉得不可去。”
  春天停手,点点头:“大爷出来很久,可以早些回甘州城,见到长留,替我问声好。”
  李渭起身问她:“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去么?”
  她道:“大爷也有自己要顾及的人和事。”
  李渭唔了一声,起身离开。
  真姬晚间为众人做了汤饼,赵宁却仍醉着,李渭闭门,只有春天一人独坐庭下出神,两人不欲多食,分食一碗。
  真姬见春天默不作声,问道:“席间听闻女郎和李郎君一路前来,历经千难万苦,很是不易。”
  “还好。”春天道,“一路全赖大爷照料,我还算轻省。”
  “郎君是个好人。”
  春天点点头。
  次日天未大亮,春天听见追雷声音,隔窗一看,李渭牵着马往外走。
  她匆匆起来,追着他出门:“大爷是要走么?”
  他点点头,挑眉,目光深沉的望着她:“送送我?”
  她心头一沉,贝齿紧紧咬住唇,点点头:“好。”
  两人一路沉默,走到村头胡杨树下,晨风微微,荒野静谧,他止住她:“回去吧。”
  “大爷保重。”
  李渭头也不回打马远去。
  春天静静的扶着树,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远去。他的背影坚毅又沉默,却从来不孤寂,那一双肩膀,可以担负日月星辉。
  她慢慢蹲下来,在胡杨树根坐了许久,才慢腾腾的往回走。
  身后不远处,有人温柔道:“为什么哭呢?”
  她回头,李渭站在低矮荒草间,静静的注视着她,远处是啃草的追雷。
  她眼里还噙着晶莹的泪珠,还未来得及把面上的悲伤藏起来,惊讶的结结巴巴:“大...大爷?”
  他拎起水囊:“我去附近山泉中打点水。”
  春天急匆匆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哦,那大爷什么时候回甘州?”
  “我从未说过我要回甘州。”
  他慢慢走近她,目光柔和,俊眉蹙起:“我是不是不经意间惹你伤心了?“他叹气,”那天,你醒来看不到我,是不是以为我不辞而别,抛下你走了。所以...那天早上,你哭过了?”
  春天结舌:“没...没有...”
  “我为我说过的话向你道歉,我不会抛下你。”他道,“行路的规矩,有始有终,既然把你带来,也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他和她并肩而立,温柔道:“春天,跟我走吧。”
  “与其花费大量时间去伊吾,去交河城,去找陈中信,再谋划去甘露川,跟军中周旋去寻你爹爹的遗骸。不如我带你从此处穿过贪汗山,去往突厥国,趁着两方战事未起,还有一点安宁时间,沿着曳咥河去找你爹爹。”
  春天踌躇,摇摇头:“长留还在家中等你。”
  “我让赵宁送信回家,告诉家中我们平安。他很喜欢春天姐姐,想必,也不愿见我一个人独回,也盼望我把你带回去。”
  “我经常惹大爷生气,让大爷不高兴。”
  “我从未生过你的气。”他点点头,漆黑的眸子看向她,那黑沉的眸光几乎让她战栗。
  “来。”李渭向她伸出手。
  她思索再三,将双手藏在身后,轻轻的摇摇头:“我不能再麻烦大爷,我是个累赘。”
  “我愿意的。”
  他伸手耐心等她。
  春天悄悄的蹙眉,挪开视线,目光游离在旷野,荒凉的天地,低矮的泥屋,单薄的村庄,还有身边伸向她的那只手。
  她脸色波澜不惊,嘴角却不可抑制的微微翘起,像贪甜的孩子,千辛万苦之下终于得了一块糖。
  只有小小一块糖,天真的小孩子就能上当受骗,跟着人远走高飞。
  她偷偷觑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里还泛着刚哭泣的红潮和泪光,而后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腕。
  “李渭。”
  “嗯?”
  她的尾指在他手心中挠一挠,泛起轻微的痒:“别走开,我会害怕。”
  我怕你和我阿爹阿娘一般,走开之后,再也不会回来。
  我不能把我最后一点东西都失去。
  “好。”
  “李渭。”
  她抽抽鼻子,嘟囔:“我不知道你喜欢吃汤饼。”
  “我也不知道你吃白果会发痒。”
  两人相视一笑。
  她想,终有一天,我会知道你的所有。
  他想,他的人生所遇不多,前路走一走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好几个姐妹问为啥春天突然那么冷淡,前两章可能写的太含糊了,我来做个阅读理解
  桃花疹之后,春天在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景下撞见了自己对李渭的感情,她有羞愧之意,加之李渭的背景,她已经有点要逃了。又面对了李渭的冷淡,她以为李渭要扔下她不管(虽然李渭很快回来了,是个小误会)自这时起春天就有了分道扬镳之意,她对李渭的态度也变得礼貌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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