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春天树——休屠城
时间:2020-11-23 10:16:34

  李渭点头,春天牵着他的袖子一角,弯下腰肢,伸手沾湿手指,也送入嘴中,嘟唇一吮,咂咂舌:“甘甜,好奇妙的泉眼。”
  两人取了半袋清水,又牵过马儿喝水,在此处稍坐片刻,举目美景,心旷神怡,歇息之后,重新上路。
  再往前行,景色终于不再无垠荒野,天边有轮廓模糊的山脉浮现,草色愈来愈浓,甚至有兔狐在草间一闪而过。
  临近傍晚,夕阳之下,春天见到白鸟成群展翅东飞,眼神瞬间被点亮,指了指鸟儿,对李渭道:“附近有湖。”
  李渭笑盈盈的看着她,吐了两字:“不错。”
  春天欢呼一声,心头雀跃,飞一般打马前行,只见前方野树丛生,望之若林,飞雁成群,鼓噪争鸣,是一方芦苇荡漾,杂花艳放的大湖。
  “甘露川也是这个样子的吗?”她在绿草蒙茸间驻足。
  “甘露川比这大数倍,浩瀚无际,四周蜿蜒泉流汇入,北是巍峨雪山,山下深林如海,湖边绿野无际,鸟雁成群,牛羊遍地,宛若仙境,这里不过是甘露川之一二。”
  “李渭,我也想去甘露川看看。”她目光睡着潋滟湖光,“我爹爹一直说,甘露川是个桃源境。”
  “会有机会的。回程我们可以取道甘露川回伊吾,想必那时...应无人可拦你我。”
  她吸吸鼻子:“李渭,我能找到爹爹吗?”
  当年的战场,如果没有人清扫,那些年轻冰冷的躯体,是葬身兽腹,还是付之虫蚁啃噬,是否还能寻到一块尸骨可供他们吊唁?
  纵然能翻到尸骨嶙峋,哪一具又是她的父亲?
  “他一直在那儿,等你去找他。” 他和她并肩站着,落日熔金,霞光下的波光粼粼铺展而去,半池天光半池水,混沌分不明白。
  “等到见面,爹爹若是能和我说说话就好,哪怕狠狠的凶我、骂我,我都很高兴。”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狭窄霞光,她身量小,高不及他肩头,许是有些累了,微微歪头,将头颅轻轻挨蹭在他衣袖上,叹一口气:“我真的好想他。”
  他站住不动,手臂绷紧,企图将他所有的力气来支撑她的依赖。
  “走的累了么?”
  “有点。”
  一直至余辉散尽,夜幕四合,众鸟纷纷归巢,凉风从湖面吹来,她回归心神,恹恹抱臂:“李渭,我饿了。”
  “想吃什么?”
  “胡饼吧。”
  “给你捞条鱼吧。”
 
 
第56章 墨离川
  在吃这一项上, 春天真心实意感受到李渭的无所不能。
  缚在树干上的匕首刺入水中,春天尚且看不清鱼儿在何处,翻白的鱼肚在水面一掠, 一条肥硕的银鱼被拖上岸。
  她在路途中几乎毫无可用之处,完全是他的累赘和负担, 此时也只能托腮看他清洗鱼儿。
  他抬眼看她双手揣着, 把自己蹲成小小一团, 像等鱼吃的狸奴,又生的一双圆而亮的眼,灼灼的盯着他手中的鱼, 几乎觉得下一刻她就要抬袖舔舔自己的爪, 心觉有趣,指挥她:“天黑了,去生火。”
  “哦。”春天摸出火绒, 老老实实去林间拾柴,挑了个树影婆娑的好地段燃起火堆。火中的枯枝尚有湿气, 哔啵火星四溅, 伴着袅袅青烟随风飘曳,往她面靥上扑去。
  李渭很快带着鱼回来, 嘴里还叼着匕首,见她蹲坐在浓郁烟雾之中, 不断往火中喂柴,双眼熏的通红, 涕泪盈盈, 挑眉笑问她:“不呛么?”
  她皱眉挥了挥眼前忽浓忽淡、忽东忽西的烟雾,咳咳喘了两声:“这风好怪,一直朝着我怀里吹, 烟好似追着我跑,我去哪儿它跟哪儿。”
  夜凉风冷,风穿过树杪的哗啦声连绵不断,熊熊火光舔舐着她的脸,她已然被烤出了一声热汗,胡乱抹了抹鬓角,落下几条脏兮兮的炭痕。
  “当心,离火远一些。” 他大步迈过来,将火堆拢拨一番,温声道,“你这火势起的不对。”
  不过片刻,他挪腾柴禾,手中的火势臣服于他,稳定又温驯,橘色火苗安静舔烧着柴禾,她也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也有一见即晓的聪慧机灵,却也不得不在这项上败下阵来,嘀咕两声,在一旁给李渭递柴。
  李渭利落的将鱼架在火上炙烤,将匕首在火间烧热,去切水边采摘的野芹,听见春天的嘀咕,偏首问她:“你说什么?\"
  春天悻悻道:“我竟然连个火都生不好。”
  “这有何难,不过熟能生巧罢了。”他安慰她,“一回生,二回熟。”
  “李渭,你一直这么厉害吗?我觉得你无所不精,无所不擅。”
  他居然笑的腼腆又离奇,像十七八岁赤忱天真的少年人:“是真心实意的夸奖吗?”
  “当然。”她捧腮,看他将鱼在火中来回翻烤。
  “这天下还有能难倒你的事情吗?”
  “你年纪小,见过的太少了...这世上有千百件事情都能难倒我。”明媚火光跳跃在他脸庞上,衬的他眉目清晰如墨,轮廓深邃又温柔,“我所做的,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在外行走十五年,若是连火都生不好,那岂不是要饿死在路上。”
  她问:“在外奔波那么多年,不觉得辛苦吗?”
  他笑的温和,停住手中动作,反问她:“出来那么久,从长安一路走到现在,觉得辛苦吗?”
  她想了想,陈恳的点点头:“其实是辛苦的,但是...我愿意的。”
  他点点头:“我亦然。”
  她偷偷瞄一眼他:“为什么从墨离军回来后,又要跟着商队走呢?”
  “我要养家糊口,云姐生病,花费不少,还有长留,他想念书科举,要为他打算。”他专心致志的将鱼肉切开,“我不善商贾经营之道,不能经商。做商队护卫,酬资尚且可以,而且,入过行伍的人,做这行很趁手。”
  “为什么?”
  “因为下手足够狠,杀过的人足够多。”他淡声道。
  他看起来温良无害,是那种下手狠的人吗?她不信。
  春天动了动唇:“李渭,你杀过人么?”
  他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她,温和的眼神掩盖下有一闪而逝的桀骜,而后把他的匕首递给她。
  他的匕首旧而轻,应也是多年的旧物,和她怀中爹爹的遗物截然不同的触感,刀锋细薄如纸,却极韧,在火光照耀下闪着尖锐的冷光。
  “这把匕首跟了我十年,是以前从吐蕃人手中收缴回来的兵器,来自吐蕃的一位将军。“他弹弹匕身,荡起一阵轻微的激鸣,“是我第一次上阵杀敌的奖励。”
  “它饮过很多敌人的血。”她伸手触触冰凉的匕首。
  “那是很多年前了。”李渭凝视着匕首,轻叹,将匕首拭净,入鞘收袖。
  她偷听过他和赵宁的对话,对他的过去,有深深的好奇心。
  他这样的人,会有一个怎么样的过去。
  她目光澄透的注视着他,满眼里写的是异闻和探究,他近来渐渐习惯她这样的目光,并不觉难堪或恼怒,也不躲,坦坦荡荡将烤好的鱼递给她。
  鱼肉白嫩,撒上粗盐,自有一番鲜美,春天吃着鱼,问他:“墨离军是什么样子的?”
  “墨离军在瓜州西北二十里一处山坳里,起初这里只是归迁的吐谷浑人居所,因为吐谷浑人故地在青海墨离海旁,他们迁到瓜州后,追缅故乡,也把借居这处叫做墨离川,后来为了对抗吐蕃,朝廷把这批吐谷浑人结成墨离军,后来朝廷惧怕墨离军被吐谷浑人独占,将附近几个小军镇的汉军都并入墨离军,和吐谷浑人分庭抗礼。”
  “墨离川很荒芜,和甘露川相比无异于有天壤之别。瓜州城外都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墨离川附近只有一条溪流,军民用水全赖这条河,吐谷浑人不善农耕,在墨离川也设帐牧野,畜养的牛羊都吃不饱,一到冬日就断粮,后来汉人军使教吐谷浑人种田筑屋,日子才好过些。墨离川中吐谷浑家眷不少,吐谷浑妇女辫发,爱戴金花,一年多有节庆日,不管家中是否有男子,常宰牛羊,聚众宴饮,很是有趣。”
  她听他娓娓道来,心生羡慕。李渭见她捧腮听的如痴如醉,连自己脸上的黑灰都不知晓,指挥她:“若是吃完,就去湖边洗把脸。”
  “然后呢?墨离川有多少人住着?应该是个很大的村镇吧,有客栈食肆么?”
  “然后...有人脸上涂满了炭灰,还不自觉把脏手往脸上抹。”他笑意盈盈。
  春天灰头土脸的去水边洗漱,许久之后,拎着自己的鹿靴罗袜,光着一双玉足,翻卷着袖子,从水边湿漉漉的回来。
  水边湿冷,腐土积重,李渭将火堆挪开几寸之地,将热烫的灰烬打散铺平,其上覆盖层层细枝,隔开地面湿气,方才替春天铺上毡毯,催她早些歇息。
  身下枝褥软厚,令人倍感舒适而昏昏欲睡的热度隔着毡毯穿来,她窃窃的唤他:“李渭...”
  “嗯。”他正呷一口酒,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她还想听听吐谷浑人的故事,却被这舒适的氛围闹的眼皮打架,李渭安慰她:“你已经累了,快睡吧,若是还想听,我以后再慢慢给你讲。”
  “好吧。”她揉揉眼,见他的一只手搁在身侧,袖子散在地面沾了灰,模模糊糊的伸出一只手指,勾住了他的袖角。
  李渭等她睡熟,小心翼翼的起身,见她手指缠着自己的袖角,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轻轻将她的手挪开,塞入毡毯内。
  他站起,见林间阒黑,月色被树林遮挡,只筛下几点细碎的月光落在地上,微乎其微的光亮,这一小捧熊熊燃烧的篝火才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明所在,虽有蛩鸟争鸣,却仿佛遥不可及,也愈发衬得黑夜幽静,只有身边少女恬静的呼吸是真实的存在,茫茫天地间,唯余他们两人,相依相守。
  春天这一觉睡的异常香甜。
  次日上午,两人在湖边慢慢收拾,昨夜的鱼尚未吃完,春天将它埋入地里,迎着惬意晨风,跟着李渭继续往北而去。
  两人悠悠走过这片青青绿洲,花了整整一日功夫,越过一座满是破碎风岩的青灰山峦,正在气喘吁吁之际,站在山顶登高望野。
  视线之中,眼下是一片浩瀚的胡杨林,枝干虬结,葳蕤青翠,宛如一片生机勃勃的茫茫林海,胡杨林之外,是野草蔓蔓的旷野,平坦广阔,徐徐铺就,淡妆浓抹,赏心悦目。
  天地相接之处,是一叠叠连绵起伏、色泽由深递浅,最后淡若虚境的山峦,宛若水墨画,一笔笔描绘在画卷的最里端,在这一重又一重的山脉之上,是一抹淡淡的云烟,云烟之上,半空之中,宛若凭空而生、巍峨又神圣的雪山,雪山顶峰,白雪皑皑,耀眼日光折射出万千璀璨明光,蓝天白云悠然点缀其上。
  “哇。”她看到此景,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这不是祁连的雪山。
  这是比祁连山更高耸,更凌厉,更枯寒的雪山。
  “是我爹爹说过的天山。”
  “这是东天山,我们要从山中穿过去,天山之后,就是贪汗山,贪汗山后就是突厥国境。”
  “太好了,终于快到了。”
  她驻足良久,而后回头对他粲然一笑。
  明光落在她脸庞上,露出风帽下一张小脸,黛眉明眸,红唇贝齿,兼具懵懂少女风情,比淡妆浓抹的远山更要撩人。
 
 
第57章 东天山
  李渭带着春天穿行在千姿百态的胡杨林间, 树影婆娑,枝叶繁茂,枝干虬结, 粗大的枝干合抱不住,有些经年胡杨耸然如山, 甚至有一木成林之感, 林间绒兽穿行, 林鸟啁啾,是一处尤为特别的世外桃源。
  他们曾在常乐山下路过一片死寂的胡杨死林,是和此处截然不同的风景。
  两人在林间行了半日, 见一条窄细的溪流漫流在胡杨林间, 潺潺往东而去。
  这河流顺地势漫流,载满胡杨倒影,如玉带一般蜿蜒曲折, 春天去溪流中汲水,这样热的天, 溪水冰凉侵体, 扑面冷冽。
  “这是天山融雪所化,春夏雪水漫流成河, 滋养了这片胡杨林,秋冬冰雪封山, 溪水也因此断流。“
  两人沿着河流上□□去,足足走了一日, 才出了胡杨林, 眼前可见广袤无垠的青青草原。
  这草原连绵不见尽头,草色鲜艳翠绿,绿浪滚滚, 极目处是群山叠峦,雪峰绵延。
  涉入其中,只见绿茵毯间隐匿着无数野花,小如米粒,大若铃铛,红红白白,嫩黄浅紫,叮叮咚咚在碧色间喧闹摇曳,入腹皆是花草芬芳,心旷神怡。
  草色青青,又有雪水滋润,人都鲜活了几分,比起之前的沙碛荒野,不知多了几分惬意,马儿也偷懒,慢慢踱步之际偷懒啃两口嫩草。
  天上有苍鹰、黄雀、翠鸟路过,山野间有黄羊、野马、灰鹿嬉戏,马蹄间有白蝶和蜜蜂追逐芬芳,这样如诗如画的美景...之外,还有讨厌的蚊虫和苍蝇。
  李渭看着春天捂的严严实实,只余下一双眼露在外头,不由得失笑。
  她脸颊手背上被咬出红红的鼓包,连鼻尖也不放过,正恼怒之际,见李渭一副似笑非笑、袖手看戏的模样,秀眉倒竖,杏眼瞪圆:“为什么蚊子不咬你?”
  “草原的蚊虫虽不太见人,却也会审时度势,专挑那等柔软娇嫩、馥郁可口的下手。”李渭漆黑眸里满是光彩,含笑摸摸自己的鼻尖。
  “哼,过分。”她凶狠挠挠自己的脸颊,心跳忽的漏了半拍,目光漏了心意,含羞带怯,偷偷的挪向远处。
  他见她星眸柔软,水汽朦胧,猛然觉得自己的话语轻佻,心头亦是一跳,想说些什么,寻思一圈,无话可回转,只得轻咳一声,掩饰过去。
  两人在这片空旷的草原足足行了两日,每每入夜,衣裳皆被露水沾湿,眉睫鬓发满是水雾,晨起春天从毡毯里钻出来,只觉自己也被夜露浸透,她没有菱镜,不知自己此时眉目含春,脸颊水嘭,唇色粉嫩,是比春野更诱人的风景。
  行至第三日,那如黛如烟的远山终于横亘在前方,草色绵延入山,掀起一重又一重的绿浪。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