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宦官自大殿一侧疾行入内,声音仓促:“陛下,庆王于宫门口求见!”
众人皆惊,随即低低议论,个个神色慌乱。
“庆王不是在正阳门外吗?怎么忽然就进了京城?”
“这可如何是好……”
“莫不是沈世子与江怀璧二人引狼入室?”
“……有理,庆王说了江怀璧是他信任之人,定然是那祸国妖女背叛……”
……
江怀璧倒是岿然不动。沈迟先皱了皱眉,忽然开口:“……微臣忘了上禀,庆王暗中自宣武门闯入京城。我二人归来途中有锦衣卫欲回禀此事,但已为刺客所杀。”
这下连景明帝都惊了惊。宣武门。他虽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正阳门,但宣武门那边并未放松警惕,庆王居然是只身从宣武门进来的?
不……京城定然是有内应的。
但人已至宫门口,殿中情况又是这个样子。进宫便进宫罢,他便不信了宫里头禁卫军还能尽数掌握在庆王之手。
才放置锦盒上的手又伸回来,沉声道:“宣。”
遗诏暂时还是不需要动的。这大殿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庆王的眼线。
待那宦官出了大殿以后,景明帝才让两人起了身。江怀璧起身后便听到江老太爷威严又不失温和的声音:“怀璧来这里。”
她怔了怔。朝中诸位官员此刻已按品阶列班而立,她的身份上前去怕是不大合适。
上首景明帝便发了话:“琢玉,去罢。”
四字一出,顿时人心各异,面色着实有些复杂。沈迟蹙眉,眸色暗了暗,拱手一礼后去了长宁公主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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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王要进宫,必得全身上下细细检查,说是按着平常规矩来的,但那内侍也知道庆丰非比寻常,是以更加仔细些。
他便当真只身一人进了宫,而后进了大殿。立于殿上,不行礼,也不说话。眼睛只盯着上首的景明帝。
即刻便有言官斥责:“庆王殿下身为藩王,擅离封地再闯京城,乃篡位逆贼。而今见天子却不行君臣之礼,罪不容诛。”
庆王冷笑:“天子……天子在何处?秦璟么,也不过是假皇帝罢了,何须行礼?”
还有人欲开口,景明帝已开口道:“既然皇叔来了,那便宣读遗诏罢。”他抬眼一扫殿内,最终目光竟落到江怀璧身上。
“江怀璧,你来。”
众人惊住。从前是不知道江怀璧身份,如今她已是女子身份,且这样的场合,如何能让一个女子宣读遗诏?哪怕是宦官也都好过让她来。
江怀璧在思索景明帝的用意。他定然是将关键的一部分放在她身上的。
还未开口便听沈迟朗声道:“还是微臣来吧。我母亲是大长公主,地位也不低。”
便是要以长宁公主的名义来宣读了。
殿中皇室中的确是长宁公主辈分较高。
景明帝没做声,半晌后见众人都没有反应,抬头盯着沈迟看了看,沉声道:“那你来。”
沈迟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遗诏,亦立于上首,身姿挺拔。
下方众人跪下。
谁知他一打开遗诏,那圣旨竟从中心开始自燃起来。
微弱的蓝焰逐渐吞噬掉每一个字。
第330章 人证
“大胆沈迟, 居然敢当众烧毁先帝遗诏,你这是藐视先帝,罔顾王法!”
先出声的是一位三朝老臣,即便早已致仕, 却仍旧强撑着年迈的身子上了大殿。他动作慢些, 是以看到遗诏起火的全过程。
庆王目光一寒, 却并未说话。底下已有大臣起身冲上前去抢过遗诏将火扑灭, 然而这火虽然不大, 却恰恰烧毁了中间一片文字, 其余内容不成章句。
“这……”那大臣将所有内容浏览一遍,愣了神。
“传位于”后面已成空洞, 连带着后面内容也都没有参考意义。哪有这么巧的事, 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迟身上。即便原来对庆王谋反极力反对的人此刻看到先帝遗诏被毁,目光也都难免复杂起来。
偏偏沈迟极为轻松,任由一群人在那琢磨遗诏内容, 他径自走下来,朗声道:“在前面的诸位大人也都是目睹过程的, 从沈迟接到那封遗诏开始,未曾有任何多余动作, 遗诏乃自行燃烧。看来是天意,上天不愿让遗诏现于世间, 要么是那遗诏根本就是假的, 要么……是先帝在天之灵, 不许秦琇登位。”
庆王冷笑一声:“天意?现如今是景明六年,今岁前有天狗食日之异象,后有天府紫微相冲,这难道不是天意不许你秦璟在位么?地位低贱, 品行恶劣,残害手足,不孝亲长,罔顾人伦,矫诏祚位。如此之人怎堪位居九五?合当天下共诛之!如今先帝遗诏现世,你竟使人烧毁遗诏。本王而今便要替天行道,诛邪扶正!”
有些宫中的陈年旧事先不说,有好多过去数年已难以取证。且一直未曾公开,即便是已有了足够的证据,若要令所有人信服也需要一个过程。
但是天象一说是天下所有百姓有目共睹的,尤其是今年日食一事。百姓中纵使没有庆王的探子煽风点火,自发也都开始议论纷纷。偏偏而后紧跟着太子的事,以及周太后之死,什么天府星紫微星一齐拉出来,两件事一起联想,让不少人对景明帝都有了意见。
殿中百官对景明帝是忠心,但其中除却庆王的探子外,不乏心志不坚之人。此刻隐隐约约可听到“天象”“太后”之类的词。
景明帝端坐于上首,神态安稳:“扶正诛邪?皇叔你倒是先说说正为何,邪又为何?此遗诏无论真假与否,已与天道相悖。朕九岁入东宫,乃先帝亲封太子,先帝崩逝后朕继位皇帝,名正言顺。如今这邪,怕是一路从封地杀入京城的皇叔罢。”
“诸位,当年秦璟身为太子之时曾残害手足,早年薨逝的庶出皇长子,还有后来数位皇子,以及周太后,皆死于他之手。如今证据以及证人已于宫外等候,陛下可敢一见?”
此言一出,殿中不少人面色震惊。
庶长子秦珏。
那该是个很遥远的人了。
宫里没有秦珏的画像,快三十年过去了,他的模样或许早就被人忘却。但当年的秦珏以品性才情于诸位皇子中脱颖而出,是令满朝文武都惊艳过的。秦珏母妃为人温婉和顺,诞下先帝长子后更是谨慎小心,后宫亦传言其有班婕妤却辇之德,虽说母凭子贵,但她位分并不高,于尔虞我诈的宫里活得通透明白,不争不抢。也正是因为如此,教导出来的长子也是谦和恭顺,诗书礼仪除却内侍可以教之外,还有她的言传身教。
先帝偶然一次随意问了诸位皇子学问,只有秦珏能流利回答,且虽为庶子却并不见分毫怯懦,落落大方。彼时秦璟虽是嫡子,但先帝却因为周家的缘故并不喜欢他,只是按例指了内侍过去教学问,而秦珏却是先帝手把手教出来的。
先帝在位期间未曾有过什么大作为,算是平平无奇,但他自己才情极好,教出来的秦珏令朝臣都觉得惊叹。
而后议储时便发生了争端。先帝便是站在秦珏这边的,列举了好些古代立长立贤的例子。然而大齐自建国以来每位帝王立的太子皆是中宫嫡出,且彼时秦璟资质并不算差,没理由非要立一个庶子。
君臣为此事僵持了近一年,其间分成两方争论不休,江老太爷便是秦珏这一方的。只是秦璟当时还有周家相助,周家正兴盛,于朝中势力不小,这场长时间的拉锯战最终以秦璟册封太子结束。
三年后皇长子秦珏病逝,紧跟着其母妃亦伤心过甚病逝。然而秦珏薨逝后,先帝竟要求追封他为太子,到这里又是一次君臣不和。不过这一次是皇帝胜了,也可以说是江老太爷那一派扳回了一局。秦珏追封为昭慧太子,其母亦追封了妃位。
当年连太医院出动了全体太医去为秦珏诊病,但最终还是因肺痨不治而亡。先帝辍朝五日哀悼,群臣亦唏嘘叹惋。
自秦珏薨逝后朝中那两派的戾气便也没那么大了,总归国本定下来,社稷稳定就好。
不想多年后庆王忽然提起此事,说是景明帝动的手。可景明帝当年也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少年时期,如何能有那么深的城府。且这肺痨本就是没救的。
虽说过了这么些年,但这个问题足以让当时两派矛盾激化。在与先帝僵持的那一年里,因立储之争官员变动幅度大,涉及此事的各种贬黜流放,期间又牵扯到几条人命,有人放得下,有人却不会善罢甘休。
江怀璧不大明白当年事如何,但她知道,此时庆王已将放弃遗诏这条路了。又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着这道遗诏能起多大作用。圣旨自燃她当然知道是人为的,沈迟不过是借着个天道的幌子企图将庆王拉下来。
但她能猜出来的是,遗诏自燃肯定是沈迟动的手脚。
她抬眼一扫,此时殿中个个都安静得很,目光基本都定格在景明帝身上。
一个敢对兄弟和养母下手的帝王,是能够让藩王有充分的理由起兵讨伐的。
不过也真是可笑。现如今城外庆王的兵都已经准备就绪了,还非要在此纠结一个名头。对天下百姓自然是要讲个理,但是对庆王自己来说,手握兵权便是最好的武器。
他想两方兼顾,但是此时此刻的情形,倒仿佛是偏向于朝中了。他还有别的目的。她心中略有些焦急,若是现在庆王在拖延时间暗中做着什么事,怕会影响局势。
景明帝一手搭上龙椅,不动声色地开口:“这有何不敢?皇叔费劲心思,几十年搜挤出来的证据,千里迢迢送到京城来,若是不见岂非辜负了皇叔的一片忠心?”
然而对于秦珏与周太后的事,景明帝从头至尾都未曾辩解过一句话,底下已有大臣心底生疑。这与上一次景明帝身世揭露出来有些像,默认已占了七八分。
然而接下来他再度出言却是让人有些吃惊,他唤道:“江怀璧。”
江怀璧略一凝眉,只得先出列:“臣女在。”
“由你与齐固一同前去宫门口,将庆王的人证物证带回,不得有误。”
这一次倒是庆王出声阻拦:“她不合适,这遗诏不就是她同沈迟一同取回出的问题。”
江怀璧转身将目光移向他:“最开始是庆王殿下说我可信,是以陛下才委用我前去请回遗诏。怎的现如今又说不可信,殿下是怕什么事暴露么?”
庆王一时竟有些不明所以,目光里的寒意涔涔:“你敢污蔑本王?”
“……这装着遗诏的锦盒自城外拿到殿上一直都没问题,打开却自行燃烧。您又不信是天意,现在可如何自证您自己未曾动过手脚,让我送回来,企图借此污蔑陛下烧毁圣旨呢?”
话里便有一层潜意思了。庆王因为“信”她所以将自己动了手脚的遗诏让她带回去。
众人即刻便听出来,最表面的意思便是江怀璧因受庆王信任,此刻利用完了准备弃置了。
只是这话从江怀璧口里说出来着实有些奇怪。
她要承认自己是庆王的探子了么?但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简单。
真正关心她的三人里,沈迟知晓内情,而江老太爷和江耀庭则是惊惧于她敢这么说而还有自信不被景明帝疑心。
景明帝哪有那么容易相信人。
庆王也没有想到,看着她的眸色深了深,这他竟还真的无法自证。
她究竟做了什么?景明帝坐于上首听到此话能无动于衷?
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他能掌控得了很多大局,但江怀璧是极其容易脱轨的一个人,对她的计划行踪,他能利用,但无法全面掌控。
庆王不反驳了。
但是一旁即刻有旁人咋呼起来:“陛下,您也看到了,江怀璧此人阴险狡诈与逆贼沆瀣一气,不能派她去啊……”
一人出声数人附和。
景明帝眸色深沉,语言简洁:“就你去。”
看了一眼庆王,继续道:“庆王若有意见,那便劳烦你亲自将人证物证带回,朕也是非常放心的。”
沈迟有些担心,但他暂时不能离开大殿,这里的局势需得随时盯着,一旦失控,他还不知道庆王会在这里做什么。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江怀璧离开的背影,袖中拳掌微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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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大殿江怀璧才问齐固:“陛下究竟有什么吩咐?”
否则不会三番五次地一直点她。
齐固没打话,却反问她:“江姑娘觉得那些真的是人证物证么?”
“这难以说清,”她略一摇头,“现在庆王哪里真的会花费精力在这些东西上。谋反之人向来都是先将权柄抓住,而后正名。现如今庆王的正名怕是另有所图。只是我不明白的是,陛下究竟有多大的底气,亦或是……都做了怎样的布置?”
从头至尾景明帝都未曾惊慌过。
齐固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心道陛下果然是没看错人的。待过拐角时他将一块令牌交予她手中,低声道:“宫中布置陛下自有主张,但京城中调兵遣将,仍需斟酌。江姑娘曾经的那番话,陛下是听进去的。”
她略一思忖,沉吟道:“京城九门?”
是说换掉章秉则那件事。
但是九门里现下一半都是摇摇欲坠。
齐固点头:“当初换人并非陛下临时起意,章秉则也的确没有问题。只是若没有换人这件事,庆王也不可能这么快仓皇起兵,其间必有破绽。……陛下的意思是,让咱家将九门提督权力交给你,如今虽然叛贼已入京,但可制服庆王之法却并不局限于京城。”
“话便至此,其余就看江姑娘如何做了。”
她怔了怔,接过令牌,顿觉压力重大。
景明帝信她吗?她一直自以为是不信的。即便是已服用了朔雪长生,景明帝还是一直对她有防备。
齐固又解释了一句:“此时唯有让姑娘这不为众人所信的人做当由可信之人来做的事,才能让庆王一方不明所以。”
她微一颔首,已明白景明帝的意思。
庆王一直在想方设法让景明帝对她动手,一字一句里尽是挑拨,但是一直未能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