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传——飘篷
时间:2020-11-24 02:16:51

  听到“女儿”两字,她到底心头一酸,默不作声。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长宁公主,在外性情那样烈,原还有这样一面。
  长宁公主抚着她的青丝,边梳边柔声念:“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平安岁岁……”
  这该是姑娘出嫁时的唱词。
  三梳原词应当是“儿孙满地”。
  她终于抑制不住,灼烫的泪涌出来,自面颊悄无声息地滚落。她哭泣的时候连声都不出,默然感动,默然悲伤。
  “怀璧,你不孕的事儿,君岁早告诉我了,”长宁公主将帕子递给她,声音温和,“我早就不在意了,君岁没跟你说?”
  江怀璧怔了怔,点点头。沈迟告诉她了,她不信。
  长宁公主将用簪子绾住青丝,一点点解释。
  “我当年生君岁的时候恰巧碰着宫宴,临盆时腹痛难忍,硬扛着回了府,头一胎慢,疼了一天一夜才将他生出来。后来生阿湄时又是早产又是难产,阿湄生下来和只猫儿一样,哭都哭不出来,险些保不住。我自己大出血后昏迷了几日才勉强从鬼门关里逃出来,此后便伤了身子,连带着两个孩子体质都偏弱些。那时我看着瘦弱的阿湄就在想,我再也不要我的孩子受这样的苦,她生产时我心疼,孩子病了她心疼。”
  “所以得知阿湄因体质问题可能不孕时,我其实并没有太难过。她在府里生活十六年,我宠了了她十六年,那时想着,她便是嫁不出去,我便是一辈子养着她又何妨?可她后来忽然就告诉我说她喜欢上了赵瑕,我也只能成全她。傅先生后来治好了她,得知她有孕的那一刻,我既为她高兴,却又更担心她。”
  “怀璧,你也一样的。我希望君岁一辈子不留遗憾,也希望她的妻子,我的儿媳能够一直开开心心地陪着他,有没有子嗣都不要紧。公主府和永嘉侯府所积累的财富足够你们挥霍几世,又不是养不起你。更何况,我格外喜欢你这样懂事聪慧的姑娘。”
  她顿时眼眶一热,连帕子都浸湿了。遇到这样一个婆母,何尝不是她的幸运。能够给她另一个温暖的家。
  “可我……终究和大家闺秀不一样……”
  “我知道,我沈家的儿媳可并非等闲之辈。在我看来,全天下的贵女都不及我怀璧一根手指。你放心,婚后我们也不拘着你,不必囿于后院深闺。你的才华,也万不该埋没于后宅,母亲看好你。”
  母亲二字一出,她的泪又禁不住了。那些年她与生母之间的嫌隙曾让她至今愧疚不已,而那些缺少的爱,在此刻蓦然重新燃起光亮。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响声。
  沈迟缓步走进来,听到房中有声响,不免提高警惕。脚下步子重了些,猛一掀帘子,看到长宁公主与江怀璧在里面,不由得一愣。
  他掀帘时力道重了些,冷风骤然侵入房中。长宁公主那只搭在江怀璧肩上的手感受到她身子蓦然颤了颤,顿时冷眉一横。
  “滚出去!”
  沈迟愣在原地。这似乎……好多年没听见母亲爆粗口了。他咽了咽口水,正欲开口,又听长宁公主开口道:“女儿家的闺房,你一个大男人闯什么闯?没半分教养……”
  沈迟撇了撇嘴,深深看了一眼江怀璧,只好退出去。心里寻思,这教养……难道不是您教我的?
  谁知帘子还没放下,又听长宁公主低声嘀咕一句:“怎么看这莽撞的小子都配不上我怀璧……”
  江怀璧哆嗦了一下。
  差点踉跄摔倒的沈迟:“……”
 
 
第343章 解惑
  自江怀璧身子恢复差不多后, 沈迟便已开始忙起来,但还是会抽时间来陪她说说话。这几个月时间里京城甚至各地大事他都一清二楚,讲述时候前因后果明明白白。
  但江怀璧自己也能意识到,能与庆王平定后扯上关系的, 定然不止这几个月。沈迟是不愿让她多想, 且现在事已了了也的确没有再解释都必要。
  她还是决定和沈迟好好谈一谈。也并不是说信不过他, 有些事还是心里有数比较安心, 总不能一直糊涂着。
  沈迟听了她的疑惑, 只温和地笑笑:“代王登基自然是没那么简单的, 你是觉得我知道些什么。”
  江怀璧敛眸,静静开口:“景明帝原来同我谈过, 他对代王有过疑心, 但是自庆王大乱后便打消了疑虑,一心只想着先平叛庆王。可代王这些日子的作为,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多想。”
  “你既然开口问了我, 想必是自己已经有想法了,不妨先说说看。你的猜测一向七八分都是准的。”沈迟给她倒了杯水, 回身放在桌子上,细细吹着, 听她讲。
  她抬眼看着他,脑中思路清晰。
  “我的猜测是, 从代王知晓庆王有反心的那一刻起, 便已开始准备了。这个时间或许早于庆王暗中联络他, 又或许恰巧是那个时候。他虽一直在局外,但整个局无一不清清楚楚,他处于旁观者的角度,隔岸观火, 但不到关键时候不显山不露水,而后适时添把火,好坐收渔翁之利。这个节点,我想着,恰好就在庆王利用燕州要算计他时。他在那个时候也借此事忽然闯入这个局,想方设法博得景明帝信任的同时,也为对庆王动手提前做好准备。”
  “之后仍旧是不言不语。景明帝并未疑心他,反倒是愈加信任。这便体现在后来危难之际召令他进京勤王罢。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对京城局势了如指掌的,但当时京城危急之时景明帝曾遣使臣前往代地传旨要兵,那决定京城走势的三日时间,并非意外而是他有意拖的时间。如若那三日时间代王的兵能及时到达京城,景明帝将会在短时间内轻易打退叛军。”
  “庆王计划里一大部分其实都是代王在出其不意情况下破坏的。比如秦琇,我想着,应当是他动的手吧。庆王既然得了遗诏那么些年,又是在那等关键时刻,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意外。遗诏出问题是你当日告诉我的,后来我便想,能够令庆王都措手不及的,定然是他意想不到的人物,背后大约也就是代王了。”
  “这局其实很早以前就出现漏洞了,只是我虽意识到了,却也无可奈何。纵使景明帝当时有再多谋划,但与已暗中筹谋数十年的庆王相比,哪里会那般轻易打倒。最大的变数就是代王。岁岁,我执意出城那一晚,你后来说你有打算,除却诱庆王的军队入城以外,还是与代王有联系的吧。”
  “我是后来才知你本也没有要争皇位的心思,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吸引景明帝的目光而已。他将注意力大部分放在庆王身上,额外还需要时刻警惕你。你前期是为了给代王打掩护,后期故意激怒他是为了让他迅速失去理智,譬如他换掉章秉则那一次,对我动怒归根结底是因为你暗中不停地激怒他。所以他能够受到重创,你也能暗中顺理成章地拥护代王。这条路是你的退路,也是沈家的退路。你早就卷入这个局里了,但在景明帝看来,你与庆王毫无干系,只是想看着他们两虎相争,然后你坐收渔利罢了。代王看似无所事事,但每一步的推波助澜,都起着相当大的作用。”
  话音落了,沈迟默不作声将已温热的水递给她,然后自顾自说道:“你说得都对,我与代王从一开始就在局里,我是他胜出背后最大的功臣。但你错漏了一点,这一点足以占我后来的整个谋划。”
  江怀璧轻抿一口,不觉有些疑惑,询问的眼神看过去。
  沈迟浅笑着开口:“在不知庆王与代王之局以前,我是有过篡位的念头的。但你说得对,我是异姓,推翻得了一个皇帝,推翻不了一个国家,且我初心也并不是要这天下大乱。你与代王没有交情,大约是不了解他的。但从他这些年的隐忍也可看出,他对景明帝和整个局都看得通透,相比较景明帝,他或许更懂得如何为君之道。刚登基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仔细想想景明帝当年的做派,便可知在平静盛世一味地杀伐果断,只会让朝堂人心惶惶。”
  她不置可否,沉默片刻才道:“代王如今已笼络人心为主,原因也很明确。他在朝中或许原来安插有探子,但远不足景明帝名正言顺登位更得人心。且现在……也的确令有些老臣寒心。”
  沈迟却摇摇头:“非也。代王暗中动作且不作评价,但面子功夫的确做得好。无论是原忠于景明帝的老臣,还是叛变后酌情减刑的臣子,他都一并做了妥善处置。这其中很典型的一个例子便是英国公府,只削了爵,降为武英侯而已,仍旧世袭罔替。”
  这倒是令江怀璧有些意外。赵家三番五次被推出去,到如今竟还能保全。
  “他连秦琇的遗孤都能封了郡主交予他人抚养,只要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并不斩草除根。也并不怕以后心有二心之人卷土重来,这些摊子他能收拾妥当,且代王世子秦瑜可是被暗中教导多年,可堪大任。”
  听他提起代王世子,江怀璧才忽然想起来一事:“代王世子我记着……与景明帝年岁相当。皇室景明帝这一辈名字单字从玉旁,目前在世人员中,秦瑜年龄最大。”
  “对,他比景明帝还大三个月。”
  江怀璧恍然明白过来:“天倾西北,地满东南。白泽捧书,众玉行衔。星移尘落,朱紫回还……沈迟,我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这几句话的真实寓意。诸位藩王里头以西北秦王与东南庆王势力最大,而后一个倾倒一个满损。秦王被暗中设计献白泽为礼,那不是捧书,是拱手让山河。一直以来以为众玉行衔是为从玉带行之珩,如今想来,当是那一行辈中年齿领衔者,正为秦瑜。星移为钦天监所言星象一事,朱紫正邪一说全由最终胜出者书写。”
  接下来不必言说,也知道这几句话究竟从何而来了。代王的筹谋或许没有庆王时间久远,但手段远在他之上。其中牵扯利用了周家、魏家,连景明帝自己都被搅进去,至死不知道真相。
  她有些心惊,手中握着的茶杯都有些颤抖。
  沈迟将她的杯子拿走,轻叹一声坐过去,将她的手展开细细摩挲抚慰。
  “你别太担心,代王与景明帝终究是不同的。”
  她情绪略有些激动:“祖父和父亲都同我说过的,他们于朝堂为官多年,又都是御前与帝王打交道最多的,看人自然不会错,只是……”
  末了却又有些犹豫,抬眸望了望沈迟,方道:“你日后是仍旧打算入朝堂吗?兔死狗烹,我怕……”
  “方才也都说了老太爷与江伯父都看清了,现下也就不必担心这个了。要担心也得看几十年后,那时候境况与现在定然又是截然不同的。你这脑子平时惯会杞人忧天,放心,还有我呢。”
  沈迟笑笑,执着她的手,低下头去,两额相抵。她的面色便一点点绯红,眸光一寸寸温柔。
  话没说完,他没舍得吻她,抬了头,语气才略微庄重。
  “我的志向你是早就知道的。”
  “但我们都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自古以来更改祖宗之法都极为不易,新旧之间的撞击势必会在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大齐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由上而下,其中牵扯到太多太多人的利益,腥风血雨半分不亚于王朝更替。”
  她抬起头,眸子明亮:“岁岁,我担心你,更敬佩你。你的心愿,是父亲的心愿,亦是天下人的心愿,同样也是我的心愿。我会陪着你,一起走过那些风雨,我们站在一起,永不退缩。”
  沈迟亦是心潮澎湃,情急之下手下一捞,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怔了片刻,却没松手,索性转身向内室走去。
  她余光瞥见外面仍清明的天色,咬了咬唇便要挣扎。
  沈迟却忽然低低问她一句:“……那这时候呢?我还是想问你一句,我算世俗吗?”
  略有些遥远的记忆涌上来。当年她犹豫了,没答话,这些年他一直耿耿于怀。
  如今不依不饶就要她说出来。
  “算,”她乖乖巧巧窝在他怀里,手紧紧抓着他,俨然一副生怕他松手的模样,信口拈来从心而答,“所谓世俗,尘世是你,从俗于你。”
  沈迟一笑,手下微紧。
  抱着她绕过屏风,将世俗挡在外面,锦帐一合已不知岁外春秋。
 
 
第344章 意义
  庆王原与江怀璧提过江家旧事, 但之后大乱中庆王父子皆丧命,也就再没了下文。江怀璧也尝试去查过,但庆王一脉的心腹要么已被处决,要么早被重点监押, 轻易接近不得。
  听说张问还在诏狱时她怔了怔, 有些惊奇。张问被石应徽押解回京后, 作为主谋他理应被即刻处决的, 却一直留到现在。她没多想, 也只当是他对代王还有利用价值。
  沈迟如今与宫里来往较为密切, 便同皇帝说明了情况,门路先通畅了。只不过江怀璧没想到的是, 皇帝会先召见她。
  且遣来的人是齐固。齐固是景明帝的人, 新帝自然不会重用他,怕是还有些别的目的。
  这一行沈迟与她同去。江怀璧一开始不大同意,两人虽有婚约, 但毕竟还未正式成婚,这样招摇同行, 怕要招来议论。沈迟却全然不在意,只笑言:“且不说从前咱们如何, 便是这几个月我成天往江府跑,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现在这情况, 他们哪里还敢来找茬。”她轻叹一声, 只好作罢。
  半路上忽然想起来齐固, 她不再看沈迟,侧身掀了帘子低声问他:“陛下派你来,可是另有交代?”
  齐固脚下的步子顿了顿,似在思索着什么。这过了不过一两个月而已, 他整个人相较于从前已憔悴不少,年纪不大但面上已布满沧桑。待景明帝,他是相当忠心的,如今忽然没了主子,这宫里还不知是否有他的容身之地。
  看他半晌不答,沈迟也出声道:“陛下如果没有交代,那就是公公你有话对我们说了。”他顿了顿,看着齐固的神色,又问:“是景明帝有话留给怀璧?”
  齐固有些迟疑地微微点头。景明帝原来与江怀璧之间的关系不算疏远,其后大乱更是将城门都交给了她,可见还是有几分信任的,更何况……
  他犹豫着看了看沈迟,终是开口:“先帝在烧毁重华苑之前,将一样东西拿了出来,一直贴身带着。而后先帝忽然崩逝,这东西却藏在了寝殿隐秘处,我想着,先帝该是愿意交给江姑娘的。”
  他自袖中拿出一物捧起来交给她。她欲伸手去接,却不想沈迟已先她一步将锦盒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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