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许……不许任何人带走她。怀璧是臣的女儿,她就是臣的纲常法纪。
——以后再敢出现如断亲书那样的事,为父就把你送回沅州去,不许你再入京。
……
少年立于恕容院内房中,窗外是桃花灼灼。明媚的阳光却已化作利刃,在空旷的房里肆意凌迟。她泪眼婆娑,几近窒息。
——怀璧,你从沅州来,京城大概不熟悉。……这么多年了,你还认得我吗?我是你母亲。
——这是你妹妹。你是哥哥,一定得护好她。女孩子家都娇弱一些,得放在掌心上捧着才好……你既担了这长兄之名,这辈子便都是她哥哥了。
——终究是我欠了你的,那年我看着你从栏杆上落了水。我想去救你,可是阿霁她正哭着……是,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曾经无数次在想,你是男孩该多好,又或者从来就没有你,也省得看着你以后受苦……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错了就是错了。
——这般无人的时候,阿霁从来都是唤我娘亲。所有人家的儿女都是唤娘亲,偏你一个要规规矩矩地叫母亲,叫了十几年。
——我知道。我错了很多,我从一开始便错了……所以我费尽心思要保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且不论逢国丧,便是我自己做的孽,也容不得他来到这世上……因果轮回,一报还一报啊……
——阿璧……娘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啊……
……
少年立在霏微园里,微微抬眸便是满眼的皎皎梨花,扑鼻的淡淡清香。因着那个小姑娘喜欢梨花,她自己也喜欢了数十年。小姑娘是她宠了十几年的妹妹,娇软得像朵花。
——哥哥,我要吃锦里巷的梨花糕,还要去抓萤火虫。
——这是我上个月去慈安寺求的平安符,哥哥戴上,无论在哪里都要平平安安的呀。
——我喜欢沈世子,就像……就像娘对爹爹,爹爹对娘的那种喜欢。
——哥哥,这是宫里,不能动手……阿霁认命了,以后我会好好的。
——可我是江家女,无论何时都不能独善其身的。兄长可以在前朝为父亲分忧解难,我与兄长一样是父亲的孩子,我也能尽全力为江家做一些事!……我只想在后宫也能帮上忙,威胁到我们江家的人,我都会除去,不会让其他人知晓的。
——我想要哥哥余生幸福,哥哥应吗?
——综儿是哥哥的侄儿了,哥哥来抱抱。父亲说他比哥哥当年出生时还重。
——哥哥,抱抱我好不好?我知道,知道……想叫哥哥一声……
姐姐。
……
少年立在大殿上,周身是金碧辉煌。二梁朝冠,素银腰带,槐木为笏,青袍官服。抬头见天子,明堂显威严。
——江怀璧,你这样的人,朕还真不敢将你放出去啊……那三年后,朕等你金榜题名。
——无论是怀璧还是琢玉,当佩此玉。
——朕喜欢你以前的胆量,以后也是。既然进了翰林院,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别让朕失望。
——你就那么看不惯他?……再动,朕就把你发配到革州去治旱灾!
——朕给你解释的机会。江怀璧,别让朕查你。
——朕这几日腕力稍弱,可否请琢玉代笔,写几个字?……朕信任之人在朕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朕这是第二次遇到,上一个是刘无意。江怀璧,你知道背叛朕的下场。……你就这么拿准主意朕不能对你动手?
——同样也是试探你,江怀璧。你就这么蠢,还往坑里跳?若是朕不知晓详情,以你今日所有做派,明日你所处的地方,便是诏狱。……此为皇室秘药,朔月毒发,但朕不会让你死。
——江怀璧,你在御前待的时间不短,该知道朕平生最恨哪种人。……你也该明白,就凭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和你为朕谋划的那些事,朕便不会放过你。
——既然是朕的傀儡人,在没有效忠完朕之前,朕不准你死。这诏狱,你无需受刑,但也休想轻易走出去。
——朕忽然觉得,现在这才算是真正的金屋藏娇罢。琢玉,朕对你动的是心。……你怎的这般不知好歹?朕有没有告诉过你,如今激怒朕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
京城,晋州,沅州……南北奔波,出生入死,风雨共济。少年无论身在何处,都能看到一个他。纨绔红衣到庄严官服,再到稳重玄袍。初初相见只当作萍水相逢,而后每一眼都是惊鸿。
——我一直记得你平泽那一次,那一句“在下凉薄得很”,从前以为是戏言,而后觉得半点不虚,接近你后愈发想知道是怎样的凉薄……
——我陪你。……没人陪着你,那你先将就一下我罢。左右以后也是要同行的,携手一起走,也好照应。你若没有什么与我同甘,共苦也是愿意的。无论多久我都能陪。我若风光了,便护你一路平稳;我若落魄了,便是跟在你后头撑伞端茶也可以的。
——怀璧,霜雪落满头,也愿是白首。
——这远处是座山,山上有条蜿蜒的小路,山下有个花轿,轿中有个要出嫁的姑娘,等着她的夫婿来背她。背着她踏上那条蜿蜒小道,一步步向前走,走到满月落下去,初阳升上来,然后身上、心里溢满铺天盖地的光。嫁衣便也能烫出灼灼天涯。
——我也可以是你的退路。我们其实从来都不用想得那么复杂,你父亲眼中是山河万里,你的眼中是江家,而我眼中是你。当你觉得无路可退的时候,回头看一看,还有我在。所以你大可阔步向前,前面若有星辰日月我可陪你一起观,若有刀山火海我也陪你一起渡。
——你这人惯会口是心非,我就不该信你的话。要是信了你的话我此刻就该直接冷了脸走的,可我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我。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不能动情,如今也不过如此。
——怀璧,你还是信不过我。你当初说的,并肩前行,还作数么?说过的会爱我,会陪我,作数么?我说我愿意等你,你也愿意等我,作数么?可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心里的永恒是多久。你对我承诺的每一个字,你都留了余地,对不对?
——阿璧,你是我的。便是此刻反悔了,也无用了……我……我只怕会伤了你。
——他想让你崩溃。阿璧,他们打败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你最在乎的人下手。又在你心上剜一刀,你得这辈子愧疚着,惊惧着,往深渊里走去,连回头的机会都不给你。他们在后面一声又一声大喊,都是你的错。然后你就倒了……倒在最寻常不过的人之常情里,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阿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无需顾忌,有我呢。
——你在生气什么,怪我没与你明说……还是不愿我走这条路?你是在怕什么?是担心我遇到危险,还是怕我日后可能会与你父亲针锋相对?……是我的错,你的岁岁今晚来赔罪。
——阿璧,我来晚了……
……
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意识模模糊糊。想醒却醒不来,想睡却不敢睡。兜兜转转这二十多年,从小到大,见过的人,历过的事,狠过的心,动过的情。
想开口,却不知该对谁说。眼睫一颤,未语泪先流。
——孙儿一切都好。
——儿子自有分寸。
——哥哥一直在呢。
——微臣遵旨。
——我信你。我会一直爱你,会一直陪着你。
……
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依稀记得身上疼了一阵又一阵,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便隐隐约约觉得朔雪长生或许真要了她的命了。想去恨,又没有力气。
再没有经历去想外面究竟情况如何了。她昏迷前最后一个意识便是,一切都结束了。
可又如何甘心。模模糊糊听到“小产”二字时,心底终究还是猛地疼了一下。
她宁愿从头至尾都没有那个孩子。可她偏偏有过,又血淋淋地失去。想喊痛都没有力气。
死生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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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迟发现她醒过来是在一个深夜。她无端流了泪,没有睁眼,但已是令他欣喜万分。他自己在这里已连续守了多日,小憩也不肯离开她。
傅徽被连夜叫过去,诊完脉只说了一句话:“她挺过来了。”
只是苏醒之期仍旧未知。
第341章 新春
自庆王谋反兵败后京城很快安定下来, 即便还有些地方一时半刻不能立时肃清,整体上相较于年前还是要令人轻松许多。
秦王自知已没了希望,面对长兴侯的军队,很识相地立地投降。他自己是没有什么可以分辩的, 不过是赌输了一场局而已。
然而令他震惊的是, 景明帝居然不杀他。景明帝的旨意是, 念他为庆王所蛊惑, 此时投降已有悔意, 废为庶人, 终身囚禁西安门内。他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生母早逝, 没有儿女, 妻子也早就离他而去,孤苦伶仃来到这世上,晚年仍旧是孤家寡人。
他与庆王合作时间并不长, 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旁观者角度。从头至尾都在看戏而已。他清楚庆王做了多少努力,一直好奇他为什么会输。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了, 他自己也已不屑于去追究那些缘由。不过区区一庶人而已,不多时日所有人便会淡忘了他。
许多年以后他被释放出来, 垂垂老矣的老人仍旧会一日一日地向西望,那是秦州的方向。
会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位王妃, 同她生活在王府里数十年, 那样平平淡淡的日子足以让他回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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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京的战乱是最晚结束的。相较于京城, 河京更为惨烈,庆王余孽有许多后来都聚集于此。好在最终还是平定了。
石应徽班师回朝时路上正巧碰到欲走水路南下逃亡的张问一行人,遂将其一举拿下,不过并未伤其性命, 直接带回了京城。回朝队伍声势浩大,安王,石应徽,还有海家军等。他们保住的不仅是河京,还有南方许多深受战争残害的地方。
随行军队中有一人极为特殊。她姓霍,名流霜,是一名女子。几年时间里多次逃婚,后女扮男装阴差阳错进了军队,训练时身手智慧不输任何男子。身份被发现后幸得上峰赏识,许她以女子身份进军营,此次参战骁勇善战,虽只是一名普通小卒,但巾帼英雄的名头已慢慢打响。
那样一双坚毅澈亮的眼眸在行军队伍中极其耀眼。
十年后她将是一名女将军,率领十万兵马南下抵御倭寇侵袭,保一方平安。侠肝义胆,保家卫国。那个少时整天嚷嚷着要当女侠的小姑娘,也终将会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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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叛军一一被剿灭,头目皆被生擒捉拿回京。京都的城门恢复了管理,守门侍卫如常护卫,百姓进出仍与从前一般。
在上元节来临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基本恢复正常。唯一最难以整肃的,却是朝堂。
百姓的日子逐渐平静了,官员们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熬。他们都清楚景明帝的性情,经此一事,必定要严加管控,当时明着投靠庆王的人已近半数,暗地里还不知道是否有心怀不轨之人。一场腥风血雨是少不了的,更不必说其中或许还存在公报私仇的勾心斗角。
景明帝手段依旧和从前一般雷厉风行。凡是查证的确为谋逆从犯的官员,一律缉拿。
刑部大牢以及诏狱一时间人满为患。但景明帝却并未急着处置,只说新年伊始不吉利。但这说法也不过听听而已,至于他的真实用意,至今未有人能猜得出来。
因着庆王谋反初定,朝中例行的年假可就没那么好过了。这些日子的确有太多事要忙,高层官员的假期基本已经被取消了,仍旧如常工作。
然而首辅江耀庭却是个例外。自从江怀璧昏迷后他便再也未曾上过朝,只称病告假。内阁事宜已尽数留给了方恭。
对于方恭来说,方文知一事他不是不心痛的。毕竟是亲骨血,且儿媳和孙儿还在府中,这年难免凄清些。他本以为方文知已被处决了,谁知初三清晨忽然有人将断了一条手臂,跛了一条腿,浑身已毫无生气的方文知扔到了方府外。
即便是知晓儿子今后仕途再也无望,方恭心底总归还是松了口气。在方文知养伤的这段日子里,邹氏抱着儿子经常两方走动,父子这么些年破裂的关系竟然有缓和的趋势。
方文知到底是不甘心,可到了现在,甘心不甘心都也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捡回来一条命,又看着身前温婉的妻子和稚嫩的儿子,希望一天天在燃起。
当院子外已讲话流利的方文晓正像模像样地教导小侄儿念书时,方文知才恍然明白了什么,只沉默不语。
方恭依旧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纵使身为执掌大权的内阁次辅,也未见有丝毫骄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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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老太爷自宫中回府后便一直沉默,每天固定问泰叔的一句话便是“怀璧醒了吗”。
江耀庭虽因江怀璧的事心痛难忍,却也能理智地看清楚现在的局势,多次劝父亲回沅州。以景明帝的性子,便是不会因此事降罪于整个江家,也难免会盯着老太爷。
江老太爷于朝中亲为人证的事,已是阖朝皆知了。
但是老太爷现在哪里肯听。
江怀璧身中朔雪长生的消息传到老太爷耳朵里时,那一瞬间他几乎又要晕倒,幸而身后人扶了一下才缓醒过来。而后是惊怒交加。
他只将江耀庭叫进了房中,江辉庭以及江怀检,甚至连泰叔都未曾留下。房中只二人。
江耀庭将江怀璧现如今的情况大致描述一遍,又复加一句毒已解了,恐老太爷太过忧心。
谁知道听罢这句话老太爷才更为愤怒:“照你这么说,那这毒已解了,便可当做是不存在了么?她小产的痛,以及这几个月因这毒的担惊受怕,你竟丝毫也不在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