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臂上的伤牵动整个身子都痛到动不了,下意识还是要去躲,便微不可闻地侧了一下身子。
箭插入胸口那一瞬间,她听到沈迟的呼唤声,可她连回头去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尽力睁着眼睛,看到自己那一箭是的确刺进秦珩胸口的,看着他倒地的那一瞬间,忽然松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
该报的仇都报了,可依旧贪心地觉得有好多遗憾。
她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耳旁是一声一声的呼唤。
祖父、父亲、沈迟,仿佛还有长宁公主,还有……
天空开始飘起轻轻柔柔的雪花,扑扑簌簌落了一身。她在一片一片冰凉里终于能安安静静地沉睡过去。
明日正是元旦。
第339章 有孕
在弓箭手围过去的时候景明帝以及诸臣子也已逐渐靠近。江怀璧竭力射出去的那支箭虽未曾让秦珩就地暴毙, 但是却给营救七皇子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万箭齐发,指直叛军,区区几百人不足为惧,不过片刻已倒下一片。
那支不知来自何人的箭刺入她胸口时, 江耀庭才匆匆自人群中挤出来, 恰巧看到她浑身瘫软地倒下去。他失声喊着她的名字, 几步踉跄过去。
沈迟已将她抱在怀中, 拂去她面上的雪, 又将自己身上的鹤氅脱下来给她。而他自己亦是有伤在身, 嘴唇发紫,声音颤抖地轻声唤她“阿璧”。
然而江耀庭才知她面前, 未及触碰她, 已听身后有人惊呼一声江老太爷。他一回头,父亲已晕倒过去,不少人在旁搀扶着。
沈迟清醒过来, 声音低弱:“江伯父先去照顾老太爷吧。阿璧交给我,我带她回家。”
江耀庭红了眼眶, 只得先去扶着父亲。
景明帝已宣了太医,让人先将江老太爷挪进殿中诊治。只是江怀璧这边, 沈迟寸步不让,执意要将她带回江府, 宁肯让傅徽诊治, 也不敢再信秦璟。
他语气有些不善。景明帝皱了皱眉, 正欲再说话,忽然有内侍前来禀报说于宫中发现了傅徽。众人皆有些惊讶,傅徽一个外人如何进的宫里?
然而景明帝眸色已是有些深沉。傅徽的身份他知道的也稍早些,原因为心疾之事对他也有防心, 只是现在……
庆王居然藏在傅徽那里。内侍过去时庆王的确已没了气息,身旁淌着一摊已凝结多日的血。傅徽便枯站在那里,见人来了也不躲。直到听说江怀璧出了事后,也不用人押着,主动走上前去。
他身上仍旧穿着太监的服饰,不知何时已洗净了脸面,再不似在江家十几年的邋遢。没了胡子,面容沧桑,声音沙哑。也是自知道他是太监的那一刻起,方知他的嗓子大约也是自己刻意弄坏的。
傅徽不去理会所有人的议论,僵硬地走向沈迟,看着已没了意识的江怀璧,开口如叹息:“丫头……”
他有些哽咽,将沈迟拦下:“将她留在宫里罢,我恐怕无能为力。”
沈迟惊了惊,面色愈加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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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宫外的残局还需要大量人手去收拾,不过庆王已彻底兵败,此时危险已不大,剩下的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代王也终于入了京城,他带来的军队足以将京城附近的威胁全部消除。只是此时已不需要让他亲自督军,景明帝专门派了人前去。并同时派人前去追拿南下出逃的张问及其亲军。
朝廷上的整顿只能徐徐图之,毕竟牵扯进来的人不少。经此一事后,一直死心追随景明帝的一众臣子皆心里庆幸;然而因各种原因站在庆王那边的,可就夜夜难寐了。
宫里暂时平静了下来。景明帝待安排好一切后竟也未曾立时处置那些臣子,只让他们先回府。他自己则一直关注着江老太爷及江怀璧的伤势。
江老太爷看到江怀璧中箭后一时气血上涌眼前发黑晕倒,太医施了针后已缓过来。但毕竟年纪大了,有受到这般刺激,还需悉心调养一段时间。
他这边问题并不大,虽迟迟未曾醒过来,但已脱离了危险。
江怀璧那里却更麻烦。
傅徽虽建议她留在宫里,但还是不肯轻易让陌生人近她身。他看着殿中已无旁人了才对沈迟说:“我让她留在宫里的理由,你应该明白些。她纵使右臂有伤,再加上箭伤,也并不足以让她立刻失去所有意识。除却外伤以外,朔雪长生毒发了。”
沈迟顿时心底一坠,颤了颤唇只迅速转身,丢下一句:“我去问他要解药。”
傅徽却拦住他:“朔雪长生没有解药,她每月服用的不过是暂时消除痛苦而已,她服用次数越多,依赖性越强,时间长了于她只有坏处。”
“我不信!秦璟他说了,我替他解决遗诏之事,他会将解药给我!”他面色已冰冷至极,暗暗攥了拳,手上骨节泛白,青筋暴起。转身便要出去。
傅徽也不知该说什么,回身行至她身旁,自然而然搭上她的脉。
而触到她腕上不过片刻之余,他顿时惊住,先将沈迟叫住:“你回来!”
沈迟一只脚已踏出去,步子顿住,克制着心底的冲动。傅徽沉默片刻,又诊了一次,才敢确认。
“她有身孕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大步转回。看了看仍旧昏迷不醒的她,又看着傅徽:“怎么会……不是说她……”
傅徽思忖良久,只觉心底一酸,半晌才叹道:“接下来一段日子,她需要养伤,宫中太乱了不合适,还是回府罢。回去我告诉你缘由。”
因当时距离实在太近,对方用足了力气,箭伤很深,未曾伤及心脏,但距离并不远。是以太医们讨论半晌,只一致认为此刻箭不可轻易拔出。
古方有牡丹白蔹和酒内服待箭自行脱出的治法,然而牡丹有活血效用,白蔹性微寒,江怀璧有了身孕,现下实在不敢轻易用此方。
不过既然现下还未作处理,小心些回府还是可以的。众人最终还是拗不过傅徽,景明帝一直沉默着,最终也只是赐了轿辇让人连夜送她回去。随后又吩咐了御医跟随前往,有什么状况还可以商量。
沈迟一心担忧江怀璧,虽对景明帝恨之入骨,暂时却也没有什么动作。
江老太爷已经没什么危险,江辉庭便留在了宫里照顾着。
江耀庭跟着回了府。沈迟有心将他挡在外面,却被多次拒绝。
“怀璧是我的女儿,她受了伤,我这个做父亲的难道连她伤势如何都要避着?”
沈迟无言。
傅徽最终还是决定拔箭。江怀璧如今的毒发加上有孕已经已经使她处于垂危之际了,箭伤若再不及时处理,危及心脏便是华佗在世也无用了。
所幸她所中的箭是凤羽箭,射程远,箭头不如带脊两翼箭和飞虻箭威力大,被射中者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短时间内即可丧命。许是那人并非秦珩身边贴身侍卫,否则用的也不会是凤羽箭。
拔箭是沈迟亲自动的手,他是习武之人,力道拿捏得准。傅徽给他的要求是快、准、狠,力求最短时间内将箭头拔/出来。
他尽量不去看她的面容,仿佛那样才能狠得下心。然而伸手时仍旧颤抖着,握住箭身时连呼吸都滞住了。
连着血肉的箭头被拔/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心底猛地一颤。眼看着鲜血汹涌而出,他回过神来,按着傅徽的指导去止血,包扎。
她骤然呻/吟一声,一旁揪着心的江耀庭听她模模糊糊唤了一句“娘亲”,顿时泪如雨下。
自庄氏去世后,常看她书案上放着母亲的画像,想必是时时念着的。他一直不清楚怀璧与妻子之间究竟有多疏远,以至于她那么多年毕恭毕敬眼底却始终落寞。她愧疚过那么长时间,可连救赎悔过的机会都没有。
傅徽拼劲一身医术,以止血为要,甚至连朔雪长生都顾不得了。可奇怪的是,朔雪长生的毒性并未蔓延,周身并未出现过寒或过热的现象。
他大概猜测到一些,心底一凉,一时也未必能确切下定论,只先悉心照看着。沈迟不肯走,江耀庭也不肯走,便都在房中守着。隔着扇屏风,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动静。
至后半夜,傅徽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她慢慢转醒,但是意识依旧不清晰,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模模糊糊间觉得身上每一处都痛得很,胸口仿佛被剜了一个洞,身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流逝,她想去阻挡,却什么也做不了。疼痛让她几乎要永久沉睡下去,却又有一股强制的力量将她拉出来,不许她有一丝放弃的念头。
傅徽提前有准备,她小产的时候外面已有稳婆在侯着,贴身那些处理到底还是需要她们来做。
沈迟仍旧不肯离开一步,他握着她几近冰凉的手,耳边是她有一声没一声断断续续的呻/吟,他不管什么都一声声应着。
眼睁睁看着那个还未成形的孩子化作一摊模糊的血水淌出来,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傅徽说,它才一个多月。
他看着她,心如刀割,已连泪都流不出来。这是他的错,从头至尾都是他的错。
丑时的梆声终于传来,墨竹轩中依旧灯火通明。景明六年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的,辞旧迎新之际,阖府没有丝毫喜气。雪仍旧在落,仿佛要将旧岁欠下的一并还了。
元旦清晨天才亮时,江怀璧的血止住了,但是情况依旧不稳定,她开始发热。但这一次发热已与朔雪长生没有半分关系。傅徽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是那个孩子救了她,”他看着熬红了双眼的沈迟,语气有些沉重,“她原服用我的药,的确不能有孕,但是自从皇帝给她下了朔雪长生的毒后,由于毒性太大冲淡了我的药效,所以有孕几率大大增加。……朔雪长生确实无解,但是这个小产的孩子将她体内的毒源带走了,是以她上个月并未毒发。此番因为箭伤的缘故,扩散了毒性,因此她在短时年内昏迷不醒。但那个孩子没了,便将所有的朔雪长生也带走了。体内或许还残存有余毒,却已没有多大的威胁了。”
“但这一次……她此生便真的再无有孕的可能了。”
沈迟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听明白了。她的毒解了,以她再无希望做母亲的代价。
他望了一眼床上依旧昏睡的她,强行扯了扯嘴角:“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怎么样的她我都爱。待她好起来……好起来,我娶她。”
而江怀璧此时正陷入一个梦境。
第340章 大梦
沅州江府。三四月的春意浸润在雨后初晴的清香里, 檐下摇曳几朵浅紫的桐花。稚子立在花下,耳边是一声声的琅琅诵读。
——怀璧,昨日的课业温习了吗?今晨先生教的文章可领悟了?……前几日你所作那篇策论行文稍显滞涩,今日重作。……每日练武亦不可懈怠……
——怀璧, 你是自幼在我膝下长大的, 我亲自教导你知书明理。你虽为女儿身, 却不输任何儿郎。你大哥身子不好, 你是长房嫡长子, 需得承担起这个责任。自此后, 除却你的那颗女儿心外,便是彻头彻尾的男子了。我知道对不住你, 但……
——这几年我会带你去外面看看。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塞外大漠孤烟,江南烟雨画桥, 那些你在文字里见过的地方,都可以去看看。亲自经过那些山高水阔, 才知山长水远岁月悠长,立于更高阔的地方看世界, 目之所至,心之所向。这些便是你父亲当年也未必能及得上。
——你要进京, 我没什么可叮嘱的, 你素来让人放心。我只盼你好好儿的, 多多珍重。
——这一到了乡试,便回不了头了。
——怀璧是我亲自教导的,自然有君子风骨!江家的血脉岂是等闲之辈?……我倒是宁愿等闲。
——你今日及冠,琢玉二字你也知晓其中寓意。祖父该先贺你成人之喜, 再贺你金榜题名。……自今日起,你便真的回不了头了。……祖述仁义,修齐治平,江氏家训你背一遍……
——我的怀璧呢?……你就是这么护着她的?
……
京城。少年一袭银素锦袍,腰间佩玉,面容清冷,长身玉立。梨花早落,院角猗猗青竹于风中枝节分明。
——京城要比沅州凶险得多,你入书院须时刻留神行止。怀璧,以后要走的这条路,要比你想象的难。我虽为你父亲,可身在高位,亦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我不许你进宫……无论你答应了陛下什么,我自会见陛下将事情说清楚,你年幼无知,罪责在我。此事就此作罢,你禁足墨竹轩,静思己过,好好反省反省。
——你的定力比我年轻时好上千百倍了。无论何时何地,所面何人何物,心如止水,鉴常明。
——修墙头这种事快不得,便如同修堤坝,你催得多了速度可以快,却不见得好。砖泥契合是需要时间沉淀的,无论你再用心,时间短终究不成。非得风吹日头晒,经得起磨难,才能挡得了风雨。
——所有人都传言你暗地里心狠手辣,淡漠无情,手染鲜血,只一双冷目便可化作刀刃,刀刀锋利。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江家,生生将自己逼成了冷面阎罗一般的人。……可是我后悔,你的身份一开始便注定了你只能活在暗处,任何情况由不得一丝动摇。可能还是我太过大意,我一直以为你便如世人传言的那样淡漠无情,可当我知道了你将稚离放在身边时,我才恍然明白,你的那一颗冷心都是给世人看的。除了清冷的面庞,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无论你是女子还是男子,那颗心与世人没什么两样。
——你冠礼那日,你祖父告诉我说,从那日以后不必再拘束着你,路由你自己选。若是你想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为父会在后面一直支持你,今后便可以互相扶持;若是你什么时候累了,我自有办法让你全身而退。
——一个月……怀璧,这一个月过后,我想办法送你出京罢。
——现下无人,为父就问你一句,你对沈迟,究竟是什么态度?……为父现在就问你,你对他究竟有没有情意?这话原应是由你母亲来问你的。……我已经有太多遗憾了,也不愿看着你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过艰难。
——我今日便都想好了,如若你身份被揭出来,父亲就压上所有为你求情。……我原才知晓,我当初要这权势富贵是为了天下人能够平安喜乐,可若连我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纵是天下平宁,与我又有何干?我尝不到那个滋味。怀璧,你的平安喜乐,才是我的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