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还有另一件事。
先是日间,田荭回禀,李翳所在那处宅邸已遭弃。
韩菀出事之后,监视力量被抽掉大半,连夜赶往离邑群山。之后一天夜里,那宅邸内的所有人突然一涌而出,四散奔去。
因其时监视的就剩一个人,并无从追起。
韩菀安全消息传回后,田荭折返,紧急领着搜过那处宅邸,又试图遁迹追寻,俱无果。
李翳显然已察觉被盯上,埋伏韩菀的同时利索将盯梢者摆脱。
此人再度失去了踪迹。
然后当晚,韩菀刚用过晚膳,阿亚入内禀,去燕地和珙县的人都回来了。
这是有关那位和李翳碰头的“贡叔儿子”的查探后续。
韩菀立即搁下银箸,“叫进来。”
她起身回了明堂,两员风尘仆仆的近卫入内,利索见礼:“见过主子。”
“起。”
韩菀问:“结果如何?”
结果并不甚理想,珙县老家的那个倒是找着了,近卫经过打探,此人好酒贪杯才干平庸,已在珙县打理那田庄将近快二十年了。
近卫呈上一副肖像,工笔绘画极仔细,韩菀把田荭叫来,田荭看过,摇了摇头,不是此人。
摒弃了一个。
至于仍在郇都效命暂去燕地购置皮货的那个,另一个近卫跪地请罪:“卑职等无能,未能寻获此人,请主子恕罪。”
由于路途远,去的人还不止一个,抵达后有燕国总号协助,寻找力道很足,只是很可惜,一直找不到这个人。
也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由郇国来购置贵重皮货的都了解过了,全无踪影。
阿亚:“主子,会不会这人并未去燕地?”
这只是障眼法。
并不排除这个可能。
韩菀吩咐好好休息,把风尘仆仆的近卫们屏退下去。
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罗承有些焦急:“主子,那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办?”
说到此处,在场诸卫皆面露愤慨,恨不能当场就那姓李的剥皮抽筋。
韩菀倚在凭几上,半晌,她吩咐去把舆图取来。
穆寒亲自去,舆图在她书房,钥匙他有,很快就取回来一个长条的羊皮卷轴。
抽掉系带,摊开,这是一幅郇都布局舆图,是他们自己测地形绘制的,详尽并不逊于军用舆图。
方方正正的郇都城,非常大,城内几十万的人口,内城外城东南西北,屋宅街巷星罗密布。
韩菀看了半晌,提笔蘸墨,她在舆图上一连圈了十几处:“安排人,设岗盯着。”
罗平失声:“主子?!”
罗平震惊失色,实则因为,韩菀圈着这十几处街巷全在一块地方。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前往襄平侯府的必经之路。
罗平穆寒等人对视一眼,韩菀此举代表之意,让所有人目光皆一凝。
韩菀搁下笔,静静盯了那舆图半晌,“去吧。”
“也未必是。”
她笑笑。
只不过,罗平等人根本就笑不出来。
半晌,罗平应了一声是,卷起舆图匆匆去了。
……
人都退下去了,室内安静下来。
一灯如豆。
目送罗平背影消失,良久,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
夏夜虫鸣远近隐约,偌大的室内就剩两人,穿堂风自大敞的门户灌进,夹着冰盆水汽,空旷沁凉。
穆寒低声安慰她:“主子说的是,亦未必就是侯府。”
“那咱们就真丢了李翳踪迹了。”
韩菀吁了一口气,眼下真也不知盼是,还是盼不是的才算好。
盯了烛火半晌,“好了,不说它了。”
等结果吧,多说无益,反正结果亦无法改变。
韩菀其实还好,毕竟一早有过心理准备,稍稍沉默一阵,也就过去了。
“我没事儿。”
穆寒的安慰,她收到了,笑笑表示没事,随即丢开不想。没有外人,她也不肯端正跪坐了,抻了抻腰,搂着个小方枕头歪在大引枕上,端起漆盏喝茶。
今日的菜味道浓,也偏咸一点,在山里打滚多天的韩菀吃得甚有滋味,就是完事了容易口渴,她喝了一整漆盏的茶汤还不够,还要斟。
穆寒轻声说:“主子,您该服药了。”
再喝下去,再添一大碗药,她就该睡不好了。
话罢,他转身去取药。
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房门前,约莫一盏茶功夫,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回来。
穆寒跪在榻前,将药碗奉到她手边。
韩菀服药的时辰,他记得比她本人还清楚。因着瞿医士说,这十日药务必准时服用不能遗漏,否则对她身体影响会大。
每到该服药的时辰,他总会提醒并催促韩菀服药。
苦涩浓辛的药味,韩菀抬眼,透过氤氲的热气看他。
穆寒沉静如昔,此刻正微微垂着目,烛光投在他的脸上,熟悉的轮廓深邃,浓密的睫毛在睑下投落剪影。
那日谈话后,过后谁也没再提那事,没了下文,他亦无怨言。
穆寒依旧是这样沉静无声的守在她身畔,默默保护她,关心她。
韩菀给了自己时间,去重新认识他,去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他。
她暂时说不了什么,不过却没因此担心过。
是因为她知道,他不会怪她的。
无论如何。
韩菀心里轻轻叹喟一声,她伸手接过药碗,屏息一口仰尽。
这药助眠成分不轻,缓了好一会,她就有些发困了。
揉了揉眼睛,她直接歪在矮榻上,侍女吹了灯,她含含糊糊对穆寒说:“侯府那边,你多盯一下,有消息就告诉我,……”
“是。”
他轻声应了。
韩菀放心睡了过去。
……
没过多久,这件事情就真的有了回音。
五月十八日入夜,在宵禁的前夕,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廊道尽头直奔郦阳居。
穆寒马上出去了。
他很快回来,带回了阿亚。
阿亚伏跪,抬头:“主子,新岗传讯,刚发现了李翳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重新认识确认不会太久啦,毕竟不管什么原因开始的,但彼此相处和感情却是真实存在的,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啦?
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过程,也给穆寒一个尊重,等明白自己的心就好,很快的哈哈哈,和一开始不一样啦!
然后,苦苦追索了这么久,这幕后之人终于要陆续浮出水面了啊,阿菀加油!!
爱你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樱花雨”扔的地雷,啾啾!
第56章
一场暴雨刚罢,檐角瓦顶滴滴答答,残雨落在青石板巷道内,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这个湿漉漉的晚上,有人敲响了襄平侯府最西侧小花园外的一个小门。
“叩,叩叩。”
有规律的一长二短,很快,这个偏僻蔽旧还上了一条锈迹斑斑铁链仿佛被荒废很久的小门,“哗啦啦”一声铁链被拉出,门被打开了。
敲门人从开启的半扇门闪了进去,随手把斗笠蓑衣解下,那开门的蓝衣仆役重新锁好门,回头对他说:“夫人等你好几天了。”
“且快随我来。”
立即在前头引路。
穿廊过巷,从花园僻静处绕过,可直通后宅正院。
角门一开,正院内静悄悄的。
李翳神色不变,踏了进去。
……
襄平侯府,正院,正房稍间的小佛堂。
莲花座上的菩萨盘腿而坐,手持杨柳净瓶面容慈悲,檀香袅袅,一室安寂,只闻听隐约的诵经声。
杨夫人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微微垂眸,手执念珠低念经文,念一句佛,她往盏内捡一颗莲米。
寂然又安宁。
不多时,这份安静被打破了,有稳健而果决的步伐在廊道尽头响起。
这是男性皂靴的声音,很快抵达小佛堂,停在她的身后。
杨夫人睁开眼睛。
李翳禀:“东城安定坊据点已撤,原据点的人都转移到长兴街,已安置妥当。”
稍停了停,他淡淡道:“离邑计划失败,韩菀生还。”
这个,杨夫人早就知道了,但听到正式禀报这个一刻,她还是不禁攥紧念珠,她蓦侧头:“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
一而再,再而三,先是栾邑矿脉,又是韩氏人手,然后再到这次。
离邑事前,李翳可是跟她说,已布置妥当,万不一失的!
“你二人真太让我失望了。”
杨夫人端秀眉目生出一抹愠怒至极的神色,生生破坏了她白皙面庞上素来的那份严肃庄重,显得极凌厉。
李翳脸色也不好看,忆起前事,他脸当即阴沉下来。其实如果不是杨于淳借调兵甲来得这么快,他当时刚搜到些线索,只可惜搜山开始,他不得不放弃立即遁走。
不过李翳并没辩解。
气氛登时沉凝了下去。
小杨氏在后房门站了有一会,见此撩帘而入,低声劝:“山势复杂,难全掌控,且她出入身边哪时是少了人的?”
那个“她”自然是之韩菀,韩菀身边高手很多,尤其是那个羯奴,甚至连来侯府也没见肯落下,这个她们都是知道的。
现在都这样了,恼怒也于事无补。
小杨氏低声规劝了一阵,杨夫人闭目平了平气,再开口声音总算重新和缓,“汝等辛苦了,只日后当再谨慎些。”
她命小杨氏从一边案上取了一个荷包,交给李翳。这里面是一个凭条,杨夫人已备下抚恤财资,李翳自取她陪嫁庄子取即可。
“接下行事,你有何成算?栗竺那边现如何了。”
李翳那素来冷冽中带几分阴翳的声音响起,他道:“栗氏暂无碍。”
“四家围攻之势,我已有法子,按策施行,栗氏之围不日可解。”
“只我以为,韩元娘怕已猜度出几分,我们不妨明暗兼施先发制人。”
至于如何再度出击先发制人,李翳接下荷包,便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信。
将信帛呈上后,杨夫人接过看了两眼,容色缓了缓,她旋即收起信帛,道:“你且随贡武先去歇歇。”
……
李翳随即退去。
有侍女捧着铜盆巾帕及鲜花香饼等物穿过庑廊,轻步转入正房整理布置。
杨夫人将信帛收进袖中,垂下眼眸,捻动珠串,一颗一颗捡着佛米,方才一幕仿佛没发生过。
小杨氏也她身边跪了下来,低声念着经文。
侍女轻手轻脚入内,不敢惊动夫人和小姑夫人,屏息把将要燃尽的香饼换下放上新的,稍候一息,一缕清烟重新袅袅而出,醇厚的沉水檀香息让人心净神宁。
乳母陈媪撩起帘子,微微蹙眉招手,侍女不解,但还是赶紧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隔着一道帘子,陈媪低声呵斥侍女的声音,道夫人今日吩咐了不可入内打搅,侍女唯唯诺诺,压低声音惶恐请罪,忙收拾东西要退出去。
帘后低低的说话声,斯斯索索的轻微收拾响动。
杨夫人睁开眼睛。
她手中念珠还在转动着,食指外侧薄薄的茧子,跟着身侧小杨氏的念经声慢慢捻动。
李翳刚走,侍女就进来了,不过后者并未能发现杨夫人的任何不妥。
倒不是后者不机灵,不心思灵敏的怎进屋内伺候?而是杨夫人并未露出一丝破绽,晃眼一看,仿佛她就在那一直虔诚念经似的。
杨夫人挑了挑唇,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时至今日,念经已成了她一种本能,不管何时何地,她都能立即进入状态。
也是,她念了也有二十多年了。
夫君秉性风流旧爱未去新欢又来,婆母刻薄挑剔十数年不变至死方休,她唯有念经。忍着这美姬爱妾一个接着一个,庶子庶女生完又生,一直熬到婆母死了,夫君年岁渐大,开始养身修性。
她这半生,就是这么念着经文过来的。笃信佛法常年礼佛已成了她的保护色和维护尊严必要手段,久而久之,她都差点忘记了她年少是从来未拜过佛的,一次都没有。
杨夫人盯着佛像,她想起孙氏,她的亲妹妹那至今仍如少女一样倔强开朗犹带的几分真的性子。
她讥诮一笑。
那样的性子,许多年前,她也有过。未出阁前,她原是个极刚硬要强的小娘子,和她妹妹是那般地相像。
只可惜了,亲生的姐妹,截然不同的命运,二十年后竟成了完全迥异的性子。
真好啊,那样的真性子,必然公婆宽容,且夫婿疼宠多年如一日,没有一点的烦心事,才能保持下来的。
不似她。
杨夫人思及此,眉目间不禁现出了一抹恨懑之色,极深刻,以致白皙秀丽的面庞看着竟有几分狠狞。
孙氏的命运,本该是她的!
若非她有一双偏心眼至极的父母!
杨夫人刚强精明,孙氏活泼娇憨,父母打小就更疼爱妹妹。如此倒也罢,她妹妹待她也很亲近,她心里虽有些小疙瘩,但姐妹关系倒算不错。
直到姐妹渐大,已长到花信许嫁之龄。
杨夫人是个有成算的,早早,她就开始给自己物色起合适的人家和夫婿。
反复比较,最后东阳君府的嫡长公子韩伯齐脱颖而出。
东阳君府有爵有位,家赀万贯,人口简单,又家风清正,韩夫人待人宽和温厚,是个最好不过的婆母,而韩伯齐矜贵清隽,君子端方。
杨夫人是武信君嫡长女,又与韩伯齐恰是门当户对,这真是一门最最好的不过的亲事了。
杨夫人为了这么亲事费尽了心思。
韩家这般好的去处,盯上的人自然非常之多。在这里头,杨夫人不管家世还是相貌都不是最出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