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失格——星河蜉蝣
时间:2020-11-27 08:51:40

  
 
  ☆、123
 
  
  花店。
  赵云今刚将新到的鲜花整理上架子, 正在给盆栽浇水,门上的风铃就响了起来,来人是两个年轻警察。
  “要买花吗?”赵云今随口问道。
  警察尴尬地笑了笑:“不了。”
  他环顾店铺四周, 挠挠头,十分艰涩地开口:“赵小姐, 这个花店是霍璋赠送的, 按理说应该属于你, 但它是用霍璋名下的财产购买的,暂时可能需要被查封,还有你现在住的那套别墅……”
  赵云今恍然大悟, 她放下了手里的喷壶, 视线环顾花店一周,最后落在窗边小桌摆的那盆蔷薇花上,她问:“我能把这个带走吗?”
  警察想了想, 不敢决定:“我要请示一下。”
  他出去打电话,一分钟后回来, 朝她笑了笑:“可以。”
  赵云今抱起蔷薇走出了花店, 警察在她身后,将大门贴上了封条。
  夏日清幽, 她沿着眼前的路没什么目的乱走,后面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她一开始并不理会,但那车声一直聒噪听得她心烦, 她才立定回头看了眼。
  霍明泽从驾驶座上下来, 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她。
  霍家事发,霍璋、薛美辰都被带走调查, 他和霍明芸年龄还小,没有参与到家族的纷争中,因此也没有被波及到。
  他站了好一会,神色略微不自然地说:“赵云今,去我公寓住。”
  赵云今望着他那几年如一日单纯的少爷神态,心里忽然被激起了许久都不曾出现过的愧疚情绪。
  如果说当年玩弄他是出于为林清执出气的恶作剧心理,那么现在,就真的没有丝毫理由,单纯只是为了利用他。
  “对不起啊明泽。”她笑笑,继而转身走自己的路。
  霍明泽拦在她面前,不等他开口,她先说:“孩子不是你的,那夜我们也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不必负责。”
  “我是个很坏的女人,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在骗你。”她轻声说,“别再对我好了。”
  她错身而过,身后霍明泽在原地静了很久,这一次,他没有再追上来。
  夏日的云是淡的,风是轻的,赵云今抱着一盆蔷薇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不知道该去哪里,但这些年来却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轻松。
  正站在路口发呆,一辆轿车停在她面前。
  车窗摇下,露出了贺丰宝的脸,他墨镜滑到鼻梁上,酷酷地说:“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
  墓园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却是她第一次来这时露出了笑意。
  墓碑四周生满小腿高细碎的野草,在暖风里轻柔地摇曳着。
  赵云今上次来随手洒下的花种已经生了新叶,涤荡在风中,仿佛随时能抽出花来。
  大理石碑面贴着的新换的相片上,林清执笑得温暖而灿烂。
  赵云今蹲下身,将蔷薇花放在碑前,用袖口擦去相片上落下的灰尘。
  天空湛蓝,风也温暖,这里静谧祥和,是一块不错的长眠之地。
  “从前我笑他,平时看起来铁骨铮铮的林警官,净学些小女孩情怀,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花。”
  “是因为我。”赵云今轻声说,“小时候我总哭着要哥哥,他为了哄我,在家里种了满墙和孤儿院里一样的蔷薇花,后来养蔷薇就成了他的习惯。”
  贺丰宝摘了墨镜,静静站在令人享受的温柔的风里。
  四下宁静,只听得到草丛里啾啾的虫鸣。
  他忽然开口:“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赵云今擦拭墓碑的手顿住,男人笑了笑:“那年我在香溪对岸钓鱼,捡到了一盏写有他字迹的孔明灯。这人念警校时就这样,认定的东西就不回头,一根筋地往前走,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现在他风头出尽了,理想也实现了,应该在上面过得很开心吧。”
  赵云今抬起头,目之所及之处是缠山连绵的青色,云在山腰投下一道道清影。
  那山是俊拔的,影是澄澈的,云是飘逸的,一眼望去,她仿佛看见了林清执的身影并没有消散,灵魂音容依旧缠绕于无尽的山巅。
  “不去看看江易吗?”
  赵云今问:“是他叫你来问的?”
  贺丰宝摇头,这些日子江易一直在医院治疗,期间警察去问过话,他平静地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贺丰宝听得蹙眉,却阻止不了他继续说下去。
  ——哪怕以功抵过,等待他的,依然免不了是未来的漫漫长狱。
  江易说了很多,却绝口不提赵云今,这些日子来,贺丰宝探望赵云今时,她也从未提过江易半个字。
  “不是。”
  赵云今沉默,不知在想什么。贺丰宝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一封信和一个盒子递给她:“这是武双喜家里找到的,信我看过,盒子我也打开了,我觉得这应该是江易自首前想要留给你的东西,看看吧。”
  “人生很短,江易已经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如果你再看不开,那你们要怎样?”
  他看着她:“一辈子错过吗?”
  他将东西放进赵云今手里,转身离开了墓园,留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盒子里是一条边缘些许泛黄,却能看出从未被人戴过的蔷薇颈饰。
  信是林清执的手笔,这个狡猾的男人还是违背了当初对江易的承诺,他担忧以江易的性格,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将幼年的种种告诉她,所以男人充当了坏人的角色。信的最后,他说:云今,原谅阿易吧,他不过是个别扭的小孩。
  风一阵阵拂过,她柔顺的发丝随着风尾飘荡,高烧时脑海里那些记忆的碎片已经拼组成一幅幅清晰的画卷,反复回放着。
  她可以原谅他的逼不得已,可以原谅他这些年的离去,可以原谅他的隐瞒说谎,可她不能原谅的是,明明他早就知道,他一直保有当年的记忆,却只是眼睁睁看着她一遍遍从破碎的梦境里寻找童年时的身影,对她只字不提。
  她还不能原谅,明明只要他一句话,她就可以奔赴到他身边,而他从头到尾却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仿佛在江易眼里,她对他的感情,不过是年少时的昙花,夜过就败了,脆弱得根本难以维系。
  “姐姐,喜欢的东西要牢牢抓在手里啊。”
  旁边传来一个清铃般俏皮的声音,赵云今偏过头,才发现身旁另一座墓碑前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松软的发尾懒洋洋垂下来,遮住了白皙的脖颈,她歪着脑袋看向赵云今,眼眸澄澈,清透漂亮得像个水晶娃娃。
  “没有什么比遗憾更让人心碎了。”女孩一笑,明媚如四月的艳阳,“所以,如果是真心喜欢的人,不要让他消失掉。”
  “世界很大,命运无常,一旦弄丢,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看看自己身前的墓碑,又看看赵云今的,笑着说:“这我爸爸,他是个军人,好像比你那位要帅一点。”
  不远处的合欢树下站着一个清冷挺拔的少年,他叫她:“然然。”
  女孩向赵云今吐了吐舌头,朝那少年跑了过去。
  天高云淡,墓园又恢复了宁静。
  赵云今望着墓碑上林清执英俊的面孔,莞尔笑了。
  *
  病房已经收拾齐整,江易站在窗边,手心搭着一根心形挂坠。
  几天前贺丰宝问他家里的东西要带走什么,他想了很久,只要了这个。
  挂坠用一根黑绳串着,这些年来已经磨损得不像样子了,江易按开暗扣,那颗心弹开,里面放着一缕乌黑的发丝。
  窗外的桐花正当季节,被风一扫,雪一样洋洋洒洒飘落到地面。  
  身后门开了,贺丰宝进来,江易将挂坠放进了口袋。
  “江易,走了。”他身上挂着手铐,却不知怎么开口。
  江易主动伸出手,贺丰宝把手铐在指尖转了转:“算了,用不着这个。”
  “还是用吧。”江易平静地说,“我书读得少,又一身反骨,是个把法律当成废纸的野兽,说不定出了门就改变想法转身逃走,我如果跑掉,贺警官好不容易得来的年终奖就泡汤了。”
  贺丰宝笑了:“你小子可真记仇。”
  江易也笑了,他在医院待了很久,瘦了很多,人也苍白了,但这一笑间却看不见从前深沉的影子,明朗得仿佛少年。
  贺丰宝带他出去,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警察拼命拦她,却怎么都拦不住。
  江易交代的事情里包括他挑唆韩巴绑架霍明芸,作为当事人有权知道真相,警察没有瞒她。
  霍明芸冲过警察的阻拦,站在江易面前,她哽咽着问:“那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策划的?”
  “是。”
  她扬起手要给他一记耳光,可手掌抬到一半,却怎么都落不下去。她眼里满蓄的泪花顷刻间滚落:“你考虑过我没有?”
  “我一直跟在韩巴后面,你不会有事。”
  “万一呢?”霍明芸嘶吼着,“万一韩巴真对我下手,你隔那么远,又能做什么?”
  “如果有万一,我把命抵给你。”
  男人的话像是负了责,却怎么听来都残忍,不光是对生命的漠视,更多的,是对她的毫不在意。
  霍明芸问:“这一切都是为了赵云今?”
  江易没有回答,她不再哭了,抹掉脸上的眼泪,一字一句地骂:“江易,你就是赵云今的一条狗。”
  江易眼眶贴着纱布,仅剩的那只眼里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
  他面不改色,平静地说:“总好过做霍家的乘龙快婿。”
  霍明芸僵硬在那里,望着男人被警察带走的身影,再也按捺不住,靠着墙抱头痛哭出声来。
  ……
  医院走廊静得出奇,只隐约能听到远处的抽噎声。
  江易走过拐角,在尽头的窗口前,赵云今静静地站着。
  他停住脚步。
  午后窗外的日光正灿烂,一半落在桐花树,一半打在她瑰丽的红裙上,将她蓬松的裙摆浅浅地镀了一层边。
  贺丰宝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寂静而狭长的走廊上只剩他们两个人。
  赵云今朝他走过来,她神情明艳,恍惚中让江易回到了少年时候,她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倔强骄纵的少女。
  “乌玉媚死了。”
  “我知道。”
  “于水生和霍璋的判决书就要下来了,不出意外,会是死刑。”
  “我知道。”
  “他墓碑上的相片换回来了,和从前一样英俊。”
  这件事江易不知道,他没有说话。
  赵云今仰头看他,将他脸上每一处每一寸都细细看遍。
  她说:“我要把孩子打掉,一个人带着他很难生活,也很难交往新的男人。”
  江易没有回应,他目光落在她红裙下的小腹,那里已经有了微微的凸起。赵云今说得随意,仿佛那对她而言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不值得浪费过多的言语。可她每一个字,都像柄利刃,在江易心上扎出一个个清晰的血窟窿。
  他的沉默有一个世纪般漫长,过了很久,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暗哑。
  他说:“好。”
  赵云今挑眉:“好?”
  四年前林清执出殡,江易曾去了现场,可他不敢接近,只能站在街角远远地看着。那日下着濛濛细雨,少女抱着一张被黑布蒙起的遗像,一步步走在车队的前方。她没有哭,只是脸上的神情空洞迷茫,像具失去了灵魂的傀儡。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江易将错通通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他生活在深渊,爱于泥沼中慢慢发酵,生长在无边无际的尘埃里,那里面有许多阴暗的东西,或许令人窒息。
  他也曾试图为了她走出地底,可却不慎,拉她坠入到更深的黑暗里。
  ——赵云今的一切痛苦,都烙上了他的印记。
  她说孩子累赘,要打掉他重新开始,江易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说不。
  赵云今问:“药流还是手术?听说流产是要把胎儿拿钳子一点点绞碎,从体内掏出来丢进垃圾桶里。”
  江易死盯着她,她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怒意,笑着明知故问:“你生什么气?”
  窗外桐花落了,柔柔荡荡地飘在午后风里。
  “虽说是为了结束他的痛苦,但林清执到底是死在你手。”赵云今一步步贴近,站在他面前抵住他的胸膛,他只要微微低头,就能闻到她唇齿间溢出来的淡淡香气。她说,“阿易,你欠我一个哥哥,拿什么还?”
  她笑容明艳如日光下的桐花,手指沿着他僵硬的胸口向上攀附,最后轻柔地落在他那只残眼上:“他说你是个别扭的小孩,叫我原谅你。”
  沐浴在赵云今这样温柔的呢喃里,江易的冷漠出现了一丝松动,而后轰然崩裂,炸开一道道清晰的细纹。
  赵云今又贴近了近,几乎攀在他耳畔:“等你出来后,我嫁给你好不好?”
  江易这才看见,她抚摸着他伤口的那只手腕上,戴着一条破旧的五色线绳,在光影下闪烁着莹莹的光泽。
  他低下头,撞入她澄明的双眸,沙哑着声音:“你记起来了?”
  赵云今又笑了,她那俏皮的一笑,一瞬间将人带回到那夜清透的月色里,带回到一场不愿醒来的悠长的梦中。
  在梦里,两个彼此温暖的天真孩童相拥而眠。
  她仰头,一个柔软的吻贴上他干燥的双唇。
  那年春日的暴雨直到今时今日才彻底停息,雨后世界的满目疮痍也袒露在阳光下,渐渐被填补。
  世界寂静无声,在某一刻,江易甚至能听到花落的声音。
  一吻毕,她鼻尖亲昵地抵着他:“哥哥,把你自己还给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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