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水边亭榭坐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手中垂把钓竿钓鱼,傍晚时分,水里的鱼不多,男人心不在焉倚着廊柱,垂钓是假,听曲是真,脚边的老旧的磁带式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牡丹亭》的曲儿。
他叼着烟斗,望着远处铺满霞光的天,嘴里跟着哼哼,调不成调,只依稀能听到原来的词句:“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知道你为我的事记恨三房,但别失了分寸,现在远没到撕破脸的时候。”霍璋目光落在男人身上,“于水生不是简单角色,你昨晚让他干儿子难堪,他不会善了。”
赵云今弯腰搂住他脖颈,没心没肺咯咯笑:“有你保护,我不怕他。”
“于水生要是存心害你,我未必能护得住,收敛点你那性子。”
垂钓的男人收竿,钩子上挂着条扑腾的黑尾锦鲤,他摘下来扔进桶里,起身收东西。
赵云今裙子单薄,皮肤骨玉似的凉,霍璋摸了摸她手臂:“起风了,进去吧。”
*
乌玉媚坐在窗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纳鞋垫,她面前矮桌上摆着十字绣的架子和五颜六色的线,手里的鞋垫底板是红色的,喜庆鲜亮,桌面还零零散着许多硬纸壳,是打模子的时候用的。
本以为是妖里妖气,像她名字那样妩媚的女人,可乌玉媚却和赵云今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穿一身月白色的麻裙,寡淡却不失知性,远远一看只能窥见侧脸,仿佛从江南水乡走出来的画里人,她手侧的窗台上插了一瓶去了芯的山百合,美丽且脆弱。
乌玉媚放下鞋垫,摘了纫针时戴上的无框眼镜:“这就是云今吧。”
她友善地说:“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霍璋在松川的时候,全是你照顾着,辛苦了。”
赵云今:“乌姨说笑了,我哪会照顾人啊?刚刚大学毕业连自己都顾不好,要不是霍璋请了护工打理,我一定手忙脚乱的。”
“是吗?”
“是呢,说起来那护工真不错,经验老道还安分守己,家里不该碰的东西她是一样都不会碰的,要不是她拖家带口的都在松川,我怎么着也要把她请回西河照料。”
乌玉媚笑笑:“这么好的护工,真是可惜了。”
那边于水生左手拎着收音机,右手提着满桶的小锦鲤进了屋。今天早上客厅的鱼死了,打扫的人将鱼缸清理出来,他连鱼带水通通倒进去,旁边的人导上换气的机器,摆了些水草和鹅卵石作装饰。
“好好养着,这是给你三太解闷儿用的,再养死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乌玉媚:“我这常年不来人,仗着几条鱼能解什么闷。”
收音机里的戏曲放到正浓情的一出: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这两人公然调情,霍璋蹙眉,就连保洁阿姨知道坐在轮椅上的人是霍家大少爷都不由得脸色惶惶,乌玉媚却很平静。
于水生自顾自坐了,熟络得像主人一样。
在西河提起于水生,也是响当当的有名人物,霍嵩当社会渣滓那几年的结拜兄弟最后收心成家的不多,大多数落得个蹲几年监牢放出来后继续当渣滓的下场,这群人里混成人样的除了霍嵩,就只有于水生了。
于水生行九,年龄最小,过去叫他阿九,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阿九变成九叔,直至现在又涨了辈分,除了亲近的人外,旁的都尊称一声九爷。
霍嵩很善待这位兄弟,霍璋小时候逢年过节还会上门拜访,喊一声“九叔新年吉祥”,而后领到一个封好的红包。霍嵩也很善待这位三太,乌玉媚刚进门时霍璋还小,比起薛美辰的不假辞色的厌恶,幼年时他更喜欢这位乌姨。
可孩子只是孩子,人长大了,是是非非,利益纠葛,总会变的。
霍璋淡淡地问:“乌姨多久没去看过父亲了?”
“前不久才和阿九去过,老爷精神还好,只是早年换的那颗肾匹配度不高,排异反应太强,整个人都憔悴了。”
于水生:“那肾的匹配度确实不高,可惜有人不知道。”
霍璋与他视线相接,看到他眼里似笑非笑的嘲弄。
赵云今:“听说当年老爷子生病,是乌姨在身边照顾着才见好,现在他身体出了问题,乌姨怎么不多去瞧瞧了?”
“去过了,也瞧见了。”乌玉媚说,“老爷不爱让我去,怕自己的病态叫我看到,加上我老了手脚不如当年利索,人也没当年好看,去了没什么大用,比不上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赏心悦目。”
“乌姨才不老,风情别致,老爷子喜欢您,怎样他都喜欢。”
“云今嘴甜,可是岁月不饶人,快五十的人了,哪还有什么风情?”乌玉媚坐在沙发上,从桌上的点心盘里撷了颗蜜枣,“你们吃晚饭没有?我这饭点随意,今天不饿就还没叫厨房准备。你们饿了说一声,我让他们现做。”
真有诚心留人吃东西倒也不会说这种话。
“不必麻烦了。”霍璋说,“今天不是来吃饭的。”
“叙旧这么久,该进正题了。”他缓缓推着轮椅到玻璃鱼缸前,观察被水草缠住尾巴的锦鲤,慢声开口,“我在松川经营这些年,生意有起色,父亲看到了我交的答卷和他想要的东西,亲口叫我回西河接手小东山。现在我回来了,乌姨却一直不肯放手小东山,是什么意思?”
“最近有些忙,倒把这事耽搁了。”乌玉媚歉疚地说,“我原本想着你刚回西河对市场还不熟悉,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进入正轨,没想到你倒是个心急的,才半个月不到就来我这兴师问罪了。”
“不是心急,是怕父亲失望。”
“你是老爷的亲儿子,他给你什么都是应该的,当然,乌姨的一切也都是老爷给的,他跟我要,我不会不还。”
“可是霍璋,你有没有想过,霍家家大业大,我经手产业的才多少?当初老爷子有意投资药物研发,薛美辰极力反对,正是因为她不看好这个行业才允许我插手,西河的药厂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盈亏多少我心里有数,不及大房手里一个零头。”
“房地产、餐饮娱乐……老爷病重这几年,赚钱的行当被薛美辰攥得紧紧的,剩下的不过是被人啃完肉的骨头,砸吧点鲜味罢了,你又何苦来为难我?”
霍璋温和地说:“我说了,这不是心急,也不是为了家产,我只是不想让父亲失望。”
“乌姨嘴里西河药厂的盈利只有零头,我看却不见得,不过是小东山的投入太大,不得不用药厂的进账填补亏空,所以面上的盈利少了。父亲让我接手,也有爱护乌姨的意思在里面,毕竟这几年我经营的松川分厂效益不错,足以用来支撑小东山的药物研发了。”
“小东山在你手上这些年,投资不停进去却没像样的产出,明事理的人知道是研发人员拿着工资不作为,不明的人还以为是乌姨吞了钱不走账呢,不如让我来补这个亏空,您也落得轻松。乌姨,您说是吗?”
一旁的于水生把玩手里的旱烟斗,用它去推茶桌上放着的黑色筹码,簇成一堆堆摆着。
乌玉媚安然坐在会客桌前,她沏了杯苦丁茶,柔声说:“口口声声不想让你父亲失望,失不失望终归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就算他器重你又怎么样?你还不是得眼睁睁看着老爷把家产留给大房?霍明泽兄妹是对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可你不一样。霍璋,以你的性子和能力,要你一直管着几家小小制药厂,你甘心吗?”
“与其跟我抢小东山这块冷骨头,不如我们坐下来谈谈,想法子动一动薛美辰手里的肉。”
霍璋嘴角的笑冷了,他问:“和你坐下来谈谈,还是和你们?”
于水生关上收音机,《牡丹亭》戛然而止,他挖了挖耳朵,说:“这杂牌机噪音太大,聒得我耳朵疼,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阿志的宝贝蛋,要不是他现在人在医院听不了曲儿,我也不稀罕拿来用。”
他说罢看向霍璋:“阿志半月前在赌场叫人废了的事,你听说过吗?”
霍璋与他对视,淡然地问:“阿志是谁?我该听说吗?九叔怕是老糊涂了吧,你和乌姨交情匪浅是你们的事,可我不记得我和你之间什么时候关系熟络到可以面对面坐下聊天。”
于水生笑:“还记恨断腿的事呢?我知道你年纪轻轻落一身残疾心里不好受,可说话得讲证据,车祸不是我找人做的,也不能白白叫我顶着罪名过一辈子吧。”
霍璋没接他话茬,回到刚才的话题:“乌姨也不用在我面前发表离间演说,就如你所说,霍明泽兄妹没什么威胁,反倒是你。”
“跟你合作,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他推着轮椅靠近,“我已经考虑好了,半个月内我会接手小东山,乌姨尽早准备吧。”
乌玉媚抿茶:“半个月可不够。”
“够了。”霍璋拿起桌上的筹码,捏在指尖看了看,“不需要交接,不需要对账,我会从松川调人接手,小东山现在的人员一概不要,半个月足够乌姨搬好几次家了,如果你觉得不够,那么我来出钱请人帮你搬迁。”
乌玉媚沉默,霍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还是说乌姨在小东山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给的半个月时间远不够你消化这些东西。别低头啊,您这幅柔弱样子装给父亲看看还可以,我不吃这套。”
乌玉媚抬起眸子,与他对视。
“当年我派丁晨凯来西河对货,你一口咬定他偷了你的钻戒。”
“本来一个戒指而已,小惩大诫还了就行,哪怕你不把丁晨凯放在眼里,最起码也该明白打狗看主人的道理。”
霍璋笑了笑:“丁晨凯虽然跟我的时间不长,但我清楚他为人,他绝不会做偷鸡摸狗的事。”
“当天他去的是小东山的货仓,那晚是雷暴天气,听说乌姨生平最怕打雷,有人私下告诉我,那天你似乎从早到晚都待在九叔家里,既然待在九叔家,又怎么会把钻戒遗落在小东山呢?”
“当晚我的司机打电话朝我求救,我故意不理,一个丁晨凯死了就死了,我倒是想看看你会借题发挥到哪一步。”
乌玉媚平静的脸色变了变。
赵云今倚着鱼缸下的梨花木柜,一条乌黑的鲤鱼撞入她后腰的缸壁,在黢黑的水草间吐了一串泡泡。
她听得困了,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察觉到于水生在打量自己,回以一个嫣然的笑意。
霍璋斯文的外表下掩着冷漠的皮骨,虽然在笑,却叫人凉意横生:
“只为着一只钻戒有些说不过去吧?还是说他偷的不是钻戒,乌姨之所以杀人灭口,是因为丁晨凯在小东山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恐怖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4 11:00:00~2020-05-06 10: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iabiubiu 3个;珍珠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柚茉莉 3瓶;39060301、随风潜入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007
西河的三月天已经生了蛾子,三五成群围着矮路灯扑腾打转,贴在焦黄的灯泡上汲取暖意。
孙玉斗今晚手气好,不论当地主还是农民都一手好牌,因为玩得大,一个小时赢了两万块。在场的都是拿普通工资的打工仔,几圈下来就没人敢和他玩了。
除了江易。
江易把散牌归拢,左手拇指按住,右手过牌,那牌像张张雪花片子,没重量般在他手里翻转。
孙玉斗赞赏:“有两手。”
江易:“从前帮九叔看过场子,洗得多就熟练了,孙哥还玩吗?”
孙玉斗:“玩个屁!一群没眼界的东西,输两个钱就跟死了亲娘一样,真扫兴!”
江易今晚输得最多,全程陪孙玉斗打下来,贴了一万多进去。他手里没钱,孙玉斗大手一挥让他写借条,十天内还清,超过十天按十三分利滚,跟高利贷也没什么区别了,可江易没多想,直接打了条。
他这样爽快,孙玉斗对他说不出的好感:“可惜了,你要不是跟了于水生,咱俩得多投缘啊。阿易,一会完事别走,孙哥请你喝酒,赢了你这么多钱我也怪不好意思的,今晚喝个痛快,再顺道带你去松松筋骨。”
江易:“去哪你说了算,不过账得我结,昨晚要不是孙哥照拂,我连霍先生的面都见不到。”
孙玉斗对他的话很受用,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宅子里出来人,走到江易身边咬耳朵,江易站起来:“孙哥,九叔和霍先生找,我进去一趟。”
双喜看他和孙玉斗玩得熟络,眼珠子瞪得老大,何通嘲弄地笑:“看了也白看,人家这叫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这种人才能扶摇直上,你当九爷的干儿子是人人都能当的?你这种嘴上没把门的根本别想。”
“双喜。”江易走到门口,忽然转身叫他。
双喜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那点心思又被发现了,他跑过去:“怎么了?”
“晚上我和孙玉斗去办点事,你替我送赵小姐回家。”
双喜低落地哦了声,小声说:“阿易,这次来辰嵩我怎么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啊?那种人从前都是我去巴结的,你连瞥都懒得瞥,你现在这样,真不像我认识的阿易。”
江易平静地说:“人是会变的。”
*
乌玉媚和霍璋分坐长桌两头,于水生朝桌上倒了一箱筹码。
霍璋:“乌姨现在也玩上这个了?”
乌玉媚:“闲着干嘛呢,偶尔组几个局家里也能热闹点,从前都是阿志陪我玩,他出事以后我就懒怠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