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歌的末尾是一串淅沥的雨声,赢秋朦胧听着,却被忽然打在脸上的水珠忽然惊醒,她摘下一只耳机,已经有越来越密的水滴打在她的身上。
摘了耳机她才听到有人在敲院门,而开门声传来,她并听不太清楚外婆和那人交谈的声音。
“小秋,教你盲文的老师来了,这下雨了,咱们先进屋去!”急促的脚步声走近,她又听见外婆的声音。
然后就有一双粗糙的手将她扶起来,而她怀里的小狗也哼哼唧唧了两声,却也不再动弹。
也是这一刻,好像她的头顶有什么遮过,再也没有一滴雨水落在她的身上。
“小傅,谢谢了。”外婆含笑的声音传来。
那人开口时,嗓音清冽温柔:“没事。”
赢秋偏头,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身影,好像比她要高出一个头,可她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那张脸,唯有他的声音轻拂在她的耳畔,即便只是简单两个字,却仍引得她心弦颤动了一下。
这声音,实在有些熟悉。
也许是心里装着事情,赢秋被外婆牵着上阶梯的时候,她脚下没稳住,身形一晃,眼看就要摔倒。
是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如此相近的距离,令她忽然嗅到他身上仿佛有极浅的香味。
她不知道的是,她脚踝上那只脚环的铃铛随着她快要滑倒时,摇晃得有多厉害。
落在他的耳畔,便是比淅沥雨声还要更为震耳的声音。
而他白皙的面庞上却并未显露一丝端倪,藏在银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微垂着,也仅仅只是纤长的睫毛稍稍颤动了一下。
“小心。”他松开她的手臂,退开一步,仍是那样温和守礼,又惜字如金。
2、盲文老师
这场雨来得迅疾,也没有给人太多反应的时间,雨势便已经淅沥盛大。
黎秀兰把赢秋扶到堂屋里坐着,就连忙打着伞去收院子里晾晒着的衣服。
“我帮您。”
赢秋听到他温和的声音,随后便有脚步声渐远,彻底淹没在了外头的雨声里。
过了几分钟,赢秋才听见外婆的声音,“不好意思啊小傅,你刚来我也没来得及先给你倒杯水喝,倒让你也淋了些雨……”
“没事的,黎奶奶。”男生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温柔又有礼。
这时,赢秋听见黎秀兰叫了她一声,说:“小秋啊,这就是我和你妈妈请来教你学习盲文的小傅老师,你快打个招呼!”
屋子里有一霎寂静下来,赢秋只能听到外头淅淅沥沥打在檐上,或是落在地上接连不断的雨声,天色暗了许多,在门外铺散进来的光线里,坐在她身旁那人的身影也跟着黯淡许多,他的轮廓几乎就要与周遭的昏暗融为一体。
“傅老师。”赢秋本能地循着他所在的方向,叫了一声。
女孩儿的声音柔软清晰,如同火焰一般燎过他的耳廓。
“你好,赢秋。”
半晌,她才听到他的声音传来,平静疏淡,不漏端倪。
怀里的小狗忽然开始挣扎,好像还在咬她的衣袖,同时又发出“汪汪”的叫声,赢秋摸了摸它的脑袋,把它放了下去。
在赢秋的房间里有一张宽敞的书桌,墙上挂着的书架里塞满了书,但那些对于如今的赢秋来说,都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她的书桌干净整洁,连一支笔也没留下。
“傅老师,”
被外婆扶到书桌前坐下来的赢秋将手里那个被洗过的苹果试探着往他所在的方向递出去,“吃苹果吗?”
她不知道的是,坐在她身旁的那个人已经在悄然间将目光从她手里的苹果,放在了她的身上。
看她白皙明净的面庞,也看她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他是如此不动声色地将她细细打量,扣在桌面的指节稍屈,耳畔仍是檐外雨声,还有她脚踝上时有时断的铃铛的清脆声响。
“谢谢。”他终于伸手将她手里的苹果接过来,却只是放在了一边。
“傅老师,盲文会不会很难?”
赢秋两只手都撑在桌上,坐得很端正,像是一个很听话的小学生,“用手摸,真的能摸得出来吗?”
“可以。”
他把书包里所有的书本都取了出来,抽出其中的一本书翻开,他伸手,隔着她的衣袖捏住她的手腕轻轻抬起来。
面前的女孩儿随着他的引导慢慢抬起手,纤细的手指稍动,就像是在触摸空气,她那双稍显空洞的眸子里藏着几分懵懂,却还如此乖巧地任由他牵着她的手,再慢慢向下。
她触摸到的纸张有些硬,上面有许多凸起来的点。
“只要记住基本的盲符,很快你就会知道怎么运用,到时候你就可以用手触摸盲文书阅读,也可以用盲文笔书写。”
比窗外的雨声还要更加明晰的,是身旁他的声音。
可赢秋听着他的声音,却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好像就是这一把嗓音,她早已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已经听过了无数次。
晃了晃脑袋,她又将这荒唐的想法抛开。
她不知道自己的发辫因为她摇头晃脑的动作而轻轻擦过了他的脸颊,于是他忽然一顿,停了下来,再一次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这么听起来,好像眼睛看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赢秋并不知道此刻的他正在看她,她弯起眼睛,自顾自地说。
摆在窗台的玻璃罐里开着一朵无叶玄莲,花瓣的边缘浸润着金粉一般的痕迹,那是如此浓烈神秘的颜色,她却看不见那玄莲花周身半隐半现的淡色光芒,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了他的身上。
他却恍若未见,仍在看她,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清凌温柔,他也许是想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但他的手停在半空,最终却又轻轻放下。
“你的眼睛,”
他的语气平淡温和,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赢秋摇头,“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就是看不清楚,所有东西在我眼睛里都是模糊的,连光都很模糊。”
也是此刻,她忽然察觉到他像是靠近了一些,浅淡的香味萦绕鼻间,她抬头,却有些无措,又迷茫。
她那双眼睛里明明映着他的影子,可却朦胧黯淡,没有丝毫光彩。
他忽然往后退开一些,奇怪的气氛也好像在这一刻又开始归于平淡。
赢秋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听着他如此温柔清冽的嗓音,她也无端觉得舒心,不由地捧着脸专心听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中途休息的时候,赢秋一边摸着盲文书,一边问他,“傅老师,我外婆说,你是京岳大学的学生?”
“嗯。”他轻轻地应一声,垂眸盯着她纤细的手指,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房间里忽然在此刻陷入寂静,他从某些思绪里回神的时候,抬眼就见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垂着脑袋,忽然没有了声音。
她如此安静,也不再笑的时候,好像便有阴云无端笼罩在她的身上,如此单薄的身影,看起来既孤清又落寞。
她明明是很爱笑的,从他踏进院子里来,看她被雨水惊醒,看她被黎秀兰扶起来,他就见她是笑着的。
也许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清楚,她每天都是戴着怎样的面具在生活。
“那是我曾经最想去的学校,”
她一手撑着下巴,“要是我……”
话说一半,她顿了一下,忽然皱了一下眉头,也不再说下去了,只是转而换了话题,“傅老师,你的名字叫什么啊?你可以教我用盲文写吗?”
身旁的人始终沉默,赢秋只能听见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在模糊的光线里,她只能稍稍看清他的大概身影。
他大约是站起来了,当他身上那种清冽微甘的香味袭来,他俯身靠近时的呼吸就好像是一阵轻柔的风,吹着她的耳尖莫名发烫。
他将一样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她摸了摸,察觉到那应该就是她刚刚才摸过的盲文笔,然后他温暖的手掌忽然包裹了她的手。
那一瞬,赢秋的大脑里好像被脸颊莫名升腾的温度蔓延灼烧得什么也不剩下,胸口的那颗心脏不听话地胡乱跳动,好像冥冥之中,有某种熟悉的感觉在牵引着她,可她分明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握着她的手,是如此耐心又轻柔地引她用食指压住笔端,按下去。
赢秋被动地跟随着他的动作,却也在认真地感受着他带着她用笔尖按下去的每一个点位。
当他终于松开她的手,便将中间的那张盲文纸取出来,翻过去,又放在她的面前,再重新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用指腹去触摸。
“对不起傅老师,我摸不出来……”
赢秋来回摸了好几遍,也没能摸出来,她有点局促地抿了抿嘴唇,“我还没记住盲符。”
她仿佛听见了他轻轻的笑声,然后她就被他捏住食指。
当她触摸到纸上的凸点,她听到他说,“这是‘傅’。”
赢秋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直到他捏着她的手指触摸完那三组盲符,她的睫毛眨啊眨,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所说的那三个字,究竟是哪三个字。
“傅……沉莲?”
她愣了好一会儿,指腹在那三组盲符上摸来摸去。
他的名字,和她最近听的那个仙侠文改的广播剧里的那个反派的名字如出一辙。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在那个坐在书桌前的女孩儿还在发愣的时候,他已将雨痕斑驳的那扇窗推开,于是便有一阵湿润的微风拂面而来,混合着青草花香,是雨后最沁人心脾的味道。
玻璃罐里的那朵玄莲花在风中岿然不动,当他微垂眼眸,伸出手指去触碰花瓣的时候,便有如茎叶脉络一般的金色光芒涌入他的指间。
额前乌黑的碎发遮掩下,他的眉心有一抹金色的印记在若隐若现,在此间这雨后薄雾间,为他那张冷白的面庞平添几分莫名的妖冶。
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他收回沾了些许雨水的手,回身时便从裤袋里掏出一颗糖来,撕开糖纸俯身就喂进了那个还在摸盲文纸的女孩儿嘴里。
酸甜清凉的味道占据了她的味觉,赢秋咬着糖果,有一瞬好像有什么不太清晰的画面从她的脑海里一闪即逝。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可他的声音便已经令她莫名熟悉,而现在,他喂进她嘴里的这颗糖明明是她从来都没有尝过的味道,却也无端让她觉得有些异样。
就好像她还没有咬碎那颗糖,就已经知道里头还裹着味道清甜又软糯的夹心。
“今天就到这吧,”
望着女孩儿这样一副傻呆呆的模样,他也许是想到了曾经的某些事情,于是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也不由泛起粼波。
“我先走了。”
最终,他拿起椅子上的黑色书包,再没有看她一眼,转身就走到房门那里,推开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赢秋一个人坐在那儿,捧着一张盲文纸,指腹轻触上面的凸点,她咬碎嘴里那颗糖时,里头的夹心却酸得她五官都皱起来。
“阿秋,酸吗?”
她的脑海里骤然回荡着一抹清冽的嗓音,他仿佛是在嘲笑她。
好像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如此真切地捉弄过她。
可赢秋晃了晃脑袋,再多的,她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好像那只是一时的幻觉。
这夜,赢秋没有再听那部叫做《满城雪》的广播剧,但当她沉沉地睡着时,却还是逃不开那场重复的梦境,逃不开那阴冷的山洞,也无法避开那个红衣少年那般殷切羞涩的期盼。
寂静的长夜里,院子里灯火尽灭,唯有月辉如银屑般洒下,穿插在树影之间,又落在她的床前。
玻璃罐里的玄莲花散出极盛的淡金色光芒,慢慢地在她的床前凝聚成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他深深地凝望她的面庞,如同一尊毫无生机的雕塑一般,久久地静立在那里。
直到他听到她忽然无意识地梦呓:“傅沉莲,糖好酸……”
他那双再无眼镜遮挡的眼睛里终于盈满了皎皎如月色粼波一般的清辉光影,仿佛枯木初逢生机,他站在那儿,眼眶悄然红透。
在这样静谧的夜,他忽然轻笑。
“小瞎子,我真的……找到你了。”
3、无叶玄莲(捉虫)
流浪的田园小黄狗正式在赢秋的家里住了下来,外婆给它取名“旺财”,每天都把它喂得肚子圆滚滚。
小旺财最喜欢的,就是趴在赢秋的脚边,有的时候觉得无聊,还会爪子和嘴巴并用,去咬她的鞋带。
“旺财你不要咬了。”原本正在摸盲文纸的赢秋察觉到左脚的鞋带被拉拽着,她就俯身摸索,这一摸就摸到了旺财压在她脚背上的爪子。
“你又吃这么多。”
她摸到它圆滚滚的肚子,听到它汪汪的叫声,“你少吃点,要是不消化了,你又几天不吃饭。”
她自顾自地跟脚边的小狗在说话,却不知道半开的房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抹修长的身影。
女孩儿坐在书桌前的纤瘦身影,在他的眼睛里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抹影子,却沉甸甸的,压在他的眼瞳里。
“小傅你看,养只狗也挺好,小秋她这些天说的话都比以前多了。”
黎秀兰走过来,也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女孩儿片刻,才笑着跟她身旁的男生低声说了一句。
眼睛受伤后,她只在医院里见赢秋哭过一次,那时医生还立在旁边嘱咐她不要哭,对眼睛不好,她只能用手背把鼻涕眼泪都擦干净,生生地将眼眶里的泪意忍下去。
那天医院雪白的墙壁,还有赢秋身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都成了压在黎秀兰胸口的巨石,令她近乎崩溃。
这一年多来,赢秋再没有过多地表露出她的难过,反而常常是笑着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黎秀兰何其了解自己的外孙女儿,当初的赢秋有多外向,如今就有多沉默寡言。
“进去吧,小傅。”
最终,黎秀兰用手指压了压自己的眼眶,轻拍他的后背,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