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听到了推门的声音,赢秋不再跟被她抱到怀里的小狗碎碎念,只是往房门的方向望过去,也并看不清来人的影子,于是她问:“是傅老师吗?”
“嗯。”
傅沉莲走过来时,便将书包放下来,取出里面的书本,然后又慢条斯理地挽起雪白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傅老师你是不是迟到了?”
赢秋还在摸怀里小狗的耳朵。
傅沉莲一顿,抬眼去看女孩儿的侧脸,又听见她说,“我睡完午觉起来很久了。”
他一般都是下午两三点钟过来,赢秋看不到时间,但她眼睛近乎失明已经一年多,凭着本能也能多少感觉得到时间流逝的快慢。
好像眼睛受伤之后,可以做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少,于是她的每一天就变得越来越长。
也是此刻,傅沉莲的那双眼睛毫无预兆地流露出几分浅薄的笑意,清凌如波影微荡,他喉结动了一下,声音几乎微不可闻,“等我再久,也是你欠我的。”
却故意不让她听清。
“什么?”她没有听清他的声音,又不由向着他的方向,“傅老师你刚刚说什么?”
“学校里有事耽搁了。”
他收敛神情,终于在她的身旁坐下来,轻声道:“抱歉。”
赢秋还没开口说话,就察觉到他又隔着他的衣袖捏住她的手腕,然后就将一杯东西递到了她的手里。
“这是我的赔礼。”
他将透明的吸管插下去,然后捏着她的手腕往上抬,直到吸管触碰到她的唇,“喝了这个,应该就能原谅我了吧?”
“你尝尝。”他的声音温柔平静,可传至她的耳畔,却无端引得她耳尖微热,她也许是忘了思考,嘴巴听话地咬着吸管一吸,带着果粒的酸甜味道,还隐隐有着几分薄荷的凉沁。
她还在咬椰果,就听见他问,“好喝吗?”
赢秋点了点头,拿着那杯果茶又喝了一口。
怀里的小狗看到她在喝果茶就有点不安分,伸出爪子想去碰,却被傅沉莲伸手从她怀里捞了出来。
小狗汪汪了两声,朝他露出牙齿,发出威胁的声音,但当他用那双眼睛平静地望着它时,它的耳朵又耷拉下来,忽然不敢再出声了。
傅沉莲将它放在地上,它就迅速跑出了屋子,去了黎秀兰请隔壁的老木匠爷爷用几块木板搭起来,又铺了软垫的狗窝里。
这些天赢秋都有很努力地在记那些盲符,在他耐心的引导下,她现在也已经在慢慢地去试着用手指触摸盲文书去阅读了。
“多阅读,也能让你记盲符记得更清楚些。”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温和清冽,“现在许多类型的书都有盲文版,你有想看的就告诉我,我帮你找。”
“……好。”赢秋咬着吸管,声音有些小。
摸了一会儿盲文纸,赢秋又开始摸索着用盲文笔学着戳盲文的点位,窗外也是在这个时候又开始下起雨来。
这段时间的雨水总是很多,赢秋在听到雨声的时候,就连忙道:“傅老师,帮我关一下窗好吗?”
她怕雨水淋到放在窗台的玻璃罐里生长出来的那朵玄莲。
傅沉莲沉默地站起身,依言关了窗。
“傅老师,”赢秋忽然问他,“你有没有看见,窗台上的玻璃罐里开着一朵花?”
“嗯。”他应了一声。
“那你看它是什么颜色的?”赢秋捧着那杯果茶,循着他所在的方向望去,却仍旧看不清楚他的模样,眼睛里只有朦胧厚重的影子,“我外婆说是黑色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黑色的莲花,是黑色吗傅老师?”
“是。”
傅沉莲轻瞥一眼那只玻璃罐里无根的玄莲,花瓣间淡金色的光芒萦绕流散出来,丝丝缕缕地涌入他的身体,但除却他,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得清这样的光芒。
赢秋轻轻地“啊”了一声,“外婆没有骗我啊……”
“我外公以前在的时候,就很喜欢在庆沣镇老家院子里的石缸里养鱼,我离开那儿的时候就在那个石缸里舀了一罐水带走,可就算水里掺了花种,也不可能没有根茎就……”
赢秋停顿了一下,她一手撑着下巴,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你说,会不会是我外公在天有灵,变成一朵花跟着我们搬家了啊?”她突发奇想。
傅沉莲正在喝水,听到她的这句话时,他就被水呛到,顿时咳嗽了好几声,那张冷白的面庞也因此泛起些许薄红。
“傅老师你没事吧?”赢秋听到他的咳嗽声,就连忙问了一句。
傅沉莲也终于缓和了些,不再咳嗽了,他清了清嗓子,“没事。”
当她终于安静下来,不再问他那许多无厘头的问题,她垂着头,用盲文笔在格子里戳来戳去,是那样认真的模样。
“傅老师,”
她忽然又打破此间的寂静,手里的动作也停下来,“你说我学会盲文之后,又能做什么啊?”
“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
傅沉莲翻页的动作一顿,也不再看手里的那本书,“你也可以选择复学,你学会了盲文,就算不用眼睛,也没有什么关系。”
赢秋却因为他这样的一句话而垂着脑袋沉默了许久,他看着她握着盲文笔的手渐渐收紧,脊背也紧绷着,半晌都不肯说话。
当她再开口时,她那张白皙的脸庞上已经没有多少情绪,那双原本就没有神采的眸子也在此刻显得更为黯淡,“这个……还是算了。”
随后她又抿紧嘴唇,再不肯继续这个话题。
曾经的赢秋整个高中都在为了高考而努力,她不是什么天才,每一次考试的好成绩也都源自于她将所有精力投注其间的努力,而她这样心无旁骛的努力,也让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京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可她关于大学的所有期盼,也都终结在了高考后的那个夏天。
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成全那份遗憾。
几个小时的时间流逝得很快,当傅沉莲把自己的东西收进书包里时,他又将一盒糕点取出来塞到她的手里。
“我不要糖了傅老师……”赢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手。
她大约是想起了那天那颗酸得她太阳穴都在跳的糖。
傅沉莲不由地弯了弯唇角,眼睛里的光彩清澈又温柔,“放心,不是那天的糖,是栗子酥。”
赢秋仍在推拒的手停顿下来,片刻后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哦……”
傅沉莲已经走到门口,却忽然又停下来,转身望向那个捧着一盒糕点,仍坐在书桌前的女孩儿,他说,“你有颗蛀牙,少吃甜。”
“……?”
赢秋捂住自己的脸颊,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一颗蛀牙?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远,外头又隐约传来他和外婆交谈的声音,赢秋摸索着打开了盒子,拿起一块栗子酥,却发现那是咸甜的口味。
里头应该还加了坚果碎,甜的味道并不明显,但酥软与坚果脆脆的口感结合起来,竟然也很好吃。
赢秋忍不住又拿了一块。
刚咬了一口,她就听见一抹咋咋呼呼的女声传来:“赢秋赢秋!”
赢秋只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是谁了。
“澄莹。”她咬着半块栗子酥,叫了一声。
谢澄莹是赢秋的高中同学,也是她的好朋友,自从赢秋跟着外婆和妈妈搬来严市之后,也只有谢澄莹才会经常来看她了。
“我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男生!”谢澄莹跑到她的身边坐下来,激动地问,“我听黎奶奶说,他是你的盲文老师?”
“嗯。”赢秋点了点头。
谢澄莹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替赢秋擦了擦她嘴边的碎渣,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那个穿着雪白衬衣的男生,“赢秋,他长得好帅啊!”
赢秋吃栗子糕的动作一顿,她迷茫地抬头,“是吗?”
谢澄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但因为考虑到赢秋看不到,她就摸了摸下巴,“赢秋你应该还记得我高中时候最喜欢的明星是谁吧?”
赢秋认真地回想了片刻,才试探着说:“林锦程?”
那好像是个歌手,她还记得高中的时候,谢澄莹把他的贴纸在饭卡的两面都粘满,甚至连笔袋,水杯,书包都不放过。
她总是会买很多林锦程的周边,而作为她的同桌,赢秋想不记住那张脸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你的盲文老师,比林锦程帅好多倍!!”谢澄莹将手臂搭在赢秋的肩上,随手也拿了一块赢秋盒子里的栗子酥喂进嘴里,还不忘感叹,“他可真会长啊……”
无论是那张脸,还是他的身材比例,身高,都已经无可挑剔。
比林锦程还好看的脸,该是什么模样?
赢秋吃着栗子酥,在脑海里想象了半天,却也没有答案。
“赢秋,他叫什么名字啊?”谢澄莹吃完栗子糕,又问。
“傅沉莲。”
赢秋喝了一口她递过来的水,答了一句。
谢澄莹愣了一下,“这名字……好熟悉啊。”
也许是想起来了一些什么,她有些惊诧地看着赢秋,“不会……是我想的那三个字吧?”
“嗯。”
赢秋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关于那部《满城雪》的广播剧,也是谢澄莹怕她觉得无聊,所以才给她下载了一个听书app,又给她买了她最爱的《满城雪》让赢秋听。
“……他居然跟那个变态反派同名诶。”谢澄莹的心里有了点奇异的感觉,但她转了转眼珠,大约是又想起了那样一张令人惊艳的脸,就又笑起来,“不过他那张脸,还真的挺贴合那个小说人物的,虽然是个反派,但好歹也是美强惨的设定。”
也许是因为有了话痨的谢澄莹,便将这房间里的空荡填满,赢秋也喜欢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有趣的事情,哪怕只是很琐碎的小事,她会也觉得很开心。
两个人说着话,一盒栗子酥就已经见了底,赢秋摸了摸空空的盒子,忍不住回味了一下表皮香酥,里头软糯的栗子泥里又夹杂着坚果脆的咸甜滋味。
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栗子酥。
夜里赢秋仍然重复了那样模糊的梦境,可少年的声音凑在她的耳畔时,她却被牙齿尖锐的疼痛给疼醒。
可她的睡意又很浓重,就这么时而清醒时而睡去,牙齿的疼反复折磨着她,直到她隐约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她才忍不住喊了一声,“外婆!”
黎秀兰推开门走进来,就看见窝在被子里的女孩儿半睁着眼睛,看起来像是没什么精神,“小秋,怎么了?”
赢秋摸着自己的脸颊,“外婆我牙疼。”
“牙疼?”
黎秀兰走到她的床前,“怎么会牙疼呢?你这是疼了一晚上?”
“嗯。”赢秋应了一声。
“那你怎么不早点叫外婆?”黎秀兰顿时心疼得不得了,“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赢秋却不说话了,她知道外婆年纪大了睡眠不好,要是吵醒她,她就很难再入睡了。
黎秀兰也不顾不得其他,连忙去把她扶起来,匆忙替她穿上衣服,又扶着她下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往院子里走。
敲门声也在这一刻忽然传来,黎秀兰扶着赢秋走过去,打开门就看见傅沉莲站在门外。
“是小傅啊,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黎秀兰惊诧地问道。
“今天上午没有课,我就过来了。”傅沉莲答了一句,又看了一眼被黎秀兰扶着的赢秋一眼,“黎奶奶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小秋她牙疼,疼了一夜了,我想带她去医院里看看。”黎秀兰说道。
这时赢秋下意识地往黎秀兰的身后缩了缩,也许是昨天忘记了他的嘱咐,和谢澄莹一口气就吃光了所有的栗子酥,让她这会儿在他的面前有些心虚。
傅沉莲将她所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并没有多表露出什么情绪,他对黎秀兰说,“我送你们去吧。”
然后他就把背在身后的双肩包取下来,走上阶梯,站在赢秋的面前,伸手拉着肩带,将背包背在了赢秋的身上。
赢秋抓着书包的肩带,有些发懵。
“小傅你这是……”
黎秀兰看见傅沉莲背对着赢秋蹲下身去,就有些愣神。
“这里到巷口还有一段距离,她这样不方便,我背着她能快一些。”傅沉莲没有回头,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
这里是严市老城区的旧巷子,巷子里铺着的地砖都已经在年深日久中损毁得凹凸不平,像赢秋这样眼睛不方便的人,的确是不好走路。
从搬来这里的那天起,赢秋就没怎么出过门。
“谢谢你啊小傅。”黎秀兰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便扶着赢秋往前走了两步。
可赢秋的手触摸到他的后背,她就像是被火燎了一下手指似的,迅速缩回了手,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有些踌躇。
“不疼了吗?”他回头轻声询问。
疼是肯定还疼的。
赢秋最终还是在黎秀兰的催促下,俯身去让他背了。
她紧张得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只能局促地捏着他肩头的衣料,也没敢太用力。
从家门到巷口的这段距离显得尤其漫长,他的脚步很稳,背着她时,他的手始终很礼貌小心地扶着她,她也没靠他太近,但鼻间嗅到他身上隐秘的香味,若有似无,却又无端令人心神晃荡。
出了巷口后,傅沉莲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先将赢秋放下来,让她先坐进去。
等黎秀兰也上了车,他才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
就连去医院挂号,也是傅沉莲去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