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鸭子嘴再硬,还是会怕霍钰真的不回来。
他抓得越紧,她就越害怕。
“是不是挺希望我一去不回的?”他捉着她,逼得她贴至胸前。
闻人椿咽了咽口水,望着他衣服上的纹路低声道:“不要冤枉人。”她声音跟蚊子叫一般,嗡嗡嗡,打又打不死,闹得人心烦意乱。
要不是顾着人群熙熙攘攘,霍钰真想将她这张脸好好揉一揉,让她再也不敢对自己藏起任何想法。
“骗子,那日你同小苏怎么说的?”他两只耳朵听得清楚清楚。
一个说“你不怕你男人不回来了吗?”,一个说“他自有主张,我管不着”,于是前头一个又说“不回来便不回来吧。我们系岛好着呢!”然后两人嘻嘻哈哈,把岛上没主的男儿都盘了一遍。
枉他日夜思量那么多。
闻人椿蓦地抬头:“你偷听!”
“你们声音这么大,还怪我偷听?”
“……”
“平日在我面前闷声不响都是装的?”
“我……我……”她若是在他面前什么都交待,他怕是要气死了吧。闻人椿索性不说了,磨了磨牙齿,乖乖闭嘴。
“我最晚月底便能回来。若到时被我瞧见你与旁的男人拉拉扯扯,别怪我拿出那纸奴契!”
又提奴契!
闻人椿哼唧了两声,憋不住,反问道:“那要怎么样你才能把奴契还我。”
“唔——”霍钰一定是故意的,拖了一个磨人的长音。
闻人椿盯得累了,眼睛像兔子一样泛着红,却还是紧盯不放。
霍钰却松了手,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要乖!”
“我何时不乖!”
“此刻你觉得自己很乖吗?”
两人忽地拌起嘴。
远处的船已经起锚,临安商队的头头在船头不耐烦地高喊起来。他两撇胡子被风吹得变了样,噢,也可能是气的。毕竟这系岛也太小家子气,出海航行而已,个个像是生离死别分不了手。
“霍钰。”真的要离别,闻人椿的话倒是变多了,“你要小心。到了临安,记得去找文大夫,他是个好人,一定会帮你的。还有你的腿,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治愈的法子。”
“若是不小心遇到大少爷,你千万不要与他纠缠争斗。眼下霍府估计都捏在他手里,还是不能硬碰硬。不不不,你还是躲着吧,忍一时风平浪静。”
“闻人椿。”霍钰忍不住打断她,“怎么听你讲话,我觉得自己蠢钝又无能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真是经不得逗,霍钰无奈地笑笑,原本向前走的身体又转了回来,冲她张开了手。
闻人椿一脸惊愕。
霍钰不罢休。用眼神点了点身旁的那对夫妇。人家深情相拥好不甜蜜。
闻人椿立马红了脸,她觉着霍钰这回一定是故意的,他真是清楚如何一招之内使她落败,而后乖乖送上门。
尽管如此,她仍是围上了他的身体,两手在他背后虚虚地搭着。两人的胸口留着一段空隙,抱得好似李白赠别汪伦,实在闻人椿早已满心火烧,甚至不禁去妄想——或许他的戏也有几分是情不自禁。
“你自己在系岛要小心。”抱到了想要抱的人,霍钰心满意足,闻着她的发香继续交代,“不要别人吩咐什么便都拼命去做,要顾着身体,保证休息。”说起来,他将闻人椿的秉性摸得十分清楚。
“知道的。”闻人椿埋着头小声应下。
相较之下,旁的妇人声音清脆,正恋恋不舍地说道:“我会在家等你的!”
那话对于男人而言大抵十分受用,霍钰于是冲闻人椿扬了扬眉毛:“你要不要也说点好听的?”
可闻人椿很不给面子,摇了摇头,松了手试图退到原来位置。霍钰大为不满,将她直接箍到了胸口:“不说我就不放。”他压着声音,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就不信逼不出一句好话。
“方才不是说过了嘛?”
“哪一句?”
“早去早回,一帆风顺。”
“不够好听。”
闻人椿“咦”了一声,斜着睨了他一眼。作为女使,她是顶乖巧顶能干的,可作为女人,她似乎偏爱唱反调。
时间不够僵持,船要离岸,商队头子快要把嗓子喊出来,霍钰只得松手转身。就是在他背过身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声音:“我会等你的。”
轻轻柔柔,一个字又一个字,连成一缕风钻进他耳朵。
他笑了,比天上太阳还要潇洒得意。连那只瘸了的腿都似是愈合了不少。
闻人椿虽然看不到,脑海里却有了那画面。
她其实不止说了这一句,当船只渐渐变小,人影变成小圆点,她又在心里说了很多很多。
何尝只是我会等你,而是我会在家等你的。
如果人定胜天,她真的很想和霍钰拥有一个家。
临安城还未真正热起来,重新站回这片土地上,霍钰莫名感到一丝凉意,从头到脚,无孔不入。只要沿岸走出三里进入主街,再顺着人群往更繁华处去,便是他当年求学之处。他无知时候在那里发过不切实际的梦,想着某日仕途高升,能掌一方土地。
再看看眼前这根拐杖,想来都好笑。
人生际遇真是难以捉摸。
“霍先生,我们接下来往何处走。”来人是陈大娘侄子,他是三位壮士之中头衔最高的,不过按桑武士的吩咐,一般事务皆由霍钰抉择。
霍钰瞧他不怎么顺眼,虽然人家待他不薄。不过陈大娘侄子也说了,他是看在闻人椿的交情上才答应一路照应霍钰的。
霍钰想了想,选了一家住店费尚且能承受的老字号。他往先不曾住过,进了屋才发现这儿的墙壁斑驳、床板轻薄,好在三位壮士本就抱着吃苦的精神来的,毫无怨言。
四人的分工安排,霍钰早在船上尽数布置完,有询价的,有打探的,至于陈大娘侄子,他负责近身保护霍钰,第一件任务便是随霍钰去文府。
看得出他不曾见过世面,一路压着惊叹的眼神。待蜿蜒曲折到了文在津的屋前,他便被留在门外看守。
他起先有疑心,霍钰倒不隐瞒,直说:“若我们说得快些,你就是立于一旁也未必能懂吧。”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他还是觉得霍钰不如闻人椿,不可全心交付,无奈之下,霍钰还是让他进屋了,仅隔一扇屏风。
文在津早已等候多时,他不怕人笑话,大步跨上前,揽着霍钰的肩膀差些泪流满面。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诵经一般振振有词,让本已看淡这些的霍钰都忍不住拱了拱鼻子。
“放心。”他拍了拍老友的肩膀。
“霍钰,你到底去了哪儿?这段时间我一直派人在找你,你大哥对外称你是有愧宗室离家出走,我不信,甚至一度怕你遭逢毒手。”
霍钰长叹一口气,拄着拐杖先寻了个椅子才说:“故事太多了,都不知从何说起。”
“你的腿?”文在津此刻才察觉他的异样,便坐于他对面,逐一问来。
关于霍钟的迫害,关于海上的风雨,关于系岛的种种,若不是今日盘点一番,霍钰自己都不知道他与闻人椿一道经历了这样多。
他与她,竟是大部分时候都在患难中。
“我倒是猜到了小椿同你在一道。”
“哦?”
“那日我要带她回临安,本是说得好好的,临到最后一日要出城了,她却死活不肯走了,非要留下等你。我当时就在想,就是死,她怕是也要跟你死在一处的。”
霍钰没接话,只握着杯子浅浅抿了一口。
有些东西,他连如何向自己交代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同别人讲了。
文在津大约看出一些名堂,没再细问。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关于药材买卖的事儿,这是文在津的拿手本事,尤其是一些系岛独有的药草引子,他当即放话要买。
霍钰并不想把生意铺得这么窄:“你买归你买,还是得找其它客源抬升价格。”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去抗衡霍钟,便不能走寻常路。
文在津看他意志坚决,便问:“你是要从你大哥手里夺回家业?”
“要么夺回,要么——彻底毁了。”
他脸上肃杀神情教人发颤。
“霍钰……”文在津不知如何说,要世俗人放下三毒贪嗔痴,他自知不可能,便问回闻人椿:“小椿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我还是要回去的。何况船上多男子,她跟着并不方便。”
“你们在那儿一切可还习惯?”
“人事简单,算是不错。”
“那便好。”
“在津,还琼……你可知道她过得如何?”霍钰问出口的时候格外小心,他眼神波动着,既迫切想要得到回复,又怕自己承受不了真相。
文在津颇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只说:“过几日她夫家为她做寿,你同我一道去听听便是。”
这个答复至少让霍钰知道,她过得不可能太好。
第37章 雷鸣
许还琼生于暑日, 年年生辰天上都是云白风清,大好阳光映得底下的人灼灼其华。而她偏又是最端庄的,勿论日头高照多热烈, 她都一身清爽自带高洁之气。
只是如今,高洁之中多了几分冷傲。
她今日穿了一身绣兰的裙衫, 碧瓷般的色泽,衬得白皙肌肤中都透出青色。她身旁站着两位年长的妇人, 听说一位是她的婆婆、一位则是这座府邸的大娘子。
遍寻四处, 不见她夫君。
若不是有人贺喜贺得热烈, 霍钰压根想不到那半躺在摇椅上的头发花白的男子就是许还琼的夫君。且不说年纪几何, 他身形枯槁,面黄肌瘦, 似是缠绵病榻好几年。
拳头忍不住攥紧了。
许大人,还有许还琼的那几位哥哥,平日待她如珠如宝, 怎么最后竟给她挑出这样一位如意夫君。
“瘦死的骆驼比马强。”文在津在旁点了一句。别说还有一口气, 就是他死了, 作为郡主唯一的儿子, 这座府邸照样还能屹立三世不倒。虽不好同塔尖上那些皇亲贵臣作比, 但荣华显赫亦是平民商贾不可想象。
他轻哼了一声, 然不满仅限于此。
如今他的身份和他的身家都不允许他去当什么救世主。
还未说什么,文在津已经用胳膊顶了顶他的手臂:“小心, 他来了。”
霍钟,亦是明州霍府如今的话事人,也在宾客名录里。
他着青白素衣,手上的拐杖倒是换了根新的,柄头以蝶翼为形, 镶了金珠几颗。
霍钰立马生出疑窦,他是怎么攀上这层关系的,便是从前娘亲掌权时,也未曾听说过什么郡主之子。
再看府上大娘子招待霍钟的热络姿态,关系竟是匪浅。
短短一年,霍府在他手中似是更盛于以往。这让霍钰无名窝火,复仇变得道阻且长,再不能如想象中一蹴而就。
叹息,一而再,再而三。
宴席刚过一半,主人先退了场。许还琼借着照料之名,同贵人们一一道完谢,也跟着郡主之子一道离去。
她其实并无展露任何厉色,依旧有唇角弯弯,依旧轻声细语有问必答,只是做什么、说什么都像是在背先生布置的诗文。看着虎,画出猫,涂个满纸黑便好。教人看着发闷。
“娘子可是累了?”菊儿悉心问道。她是许还琼带来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在这座宅子里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与人赔笑,有什么累的。”许还琼说话冰冰凉凉,不留情面,越发像当初的霍府二娘了。菊儿一直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说,她怕许还琼触景生情又要哭闹,若是砸得大声惹怒了大娘子,苦的还是许还琼自己。
实则她多虑了。许还琼已经不会再犯傻,哭哭啼啼,弄得好像有谁会心疼一样,实在像个丑角。
“剥些莲子吃吧。”她点了点一旁的凤首盘,听说是宫里赐的宝物,她不稀罕,却还是搬出父亲的名号从大娘子手里争了过来。
既然出不去,总要争一争,否则不如学霍府二娘抱柱而死。
真是的,怎么就死了呢,说好要护她一生的人为何没有一个信守承诺。这么想着,嘴里的莲子竟是更苦了。
可她还是咽了下去,连眼角都没有动一下。
“钰哥哥的下落可有打听到?”近一年了,她一直没放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信邪不压正,更不信人死死一双,“还有小椿,戏班子那头也得盯紧些。她没什么认识的人,但凡想要寻个熟人,便会联系他们的。”
“娘子,霍府的人我问过好几遍了,说当年二少爷与闻人椿走的是水路。当夜急风骤雨,想必……”
来来回回总是这几句,许还琼拦下她:“若真是死于急风骤雨,霍钟必然遣人沿岸找回尸体。他能将姑姑烧成灰,又怎么会轻易放过钰哥哥?”
“可汪洋无情……”
许还琼不信,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觉得他还活着。”
他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他绝对不能死!
回文府的那段路,霍钰完全记不得,脑海里有白茫茫一片,还没理清楚便听文在津说“到了”。
方才宴席之中,他听来无数碎片,关于霍府、关于许家,他有几万个方向准备发问,如今可以问了,却不知道从何开始。
“小椿。”他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两个字。
文在津正在倒茶,一个愣神,那水沿着杯壁流了出去:“霍钰?”
霍钰压根没意识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终于有了一丝头绪,问道:“霍钟是否攀上了许大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