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与玉——富美
时间:2020-11-28 10:27:16

  文在津点了点头:“至于霍钟为何能和许大人交好,我曾问过一些人,无从得知。”
  “怎么会如此,娘生前就与霍钟不对付。”霍钟想不透其中缘由。许大人一向看不上霍府小门小户的家业,如今难道会因为利益就与霍钟结党。何况许大人应该很清楚,霍钟就是害死娘的人啊。她若地下有知,如何瞑目。
  罢了,霍钰揉了揉太阳穴,千头万绪缠上来,他仿佛被无数蜘蛛困在中间,眼睁睁瞧着一张张网织起来。
  “也许找到他们之间的秘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说话间,文在津往他手里塞了一盏茶,“我在想,许还琼会否知道一些?”
  “霍钟既能与她府上大娘子交好,想必难以接近她。”
  “确实,我曾有心要与她见面,连着两回被拦下,也不好多去,就怕替她招祸。”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虽情谊疏浅、话不投机,但要看她过这般日子,文在津允许,他念的佛法佛经也不允许。
  “幸好我打探过,她在府中日子过得不算太差。郡主年迈,其子无用,将来说不准是许大人蹭他们的光还是他们蹭许大人的光,因而吃穿用度皆是上品。就是这日子,应当单薄无趣了些。”
  “娘临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霍钰举杯,一口饮完,茶在心里变成了酒。他娘亲临死前的一幕随着回到临安重现得更加频繁。
  “你也别太执着,也许这已是最好的安排。”文在津劝着,“若跟你一道漂泊,前途无依,怕是更苦。”
  “总不能一直这样。”
  文在津不知霍钰所指为何,只听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霍钰,你知道这些年我悟出什么道理吗?佛不能普度众生,人就更加不能。若是想成全身边一切人,尽一切善一切美,只会将自己逼得不伦不类。”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说说我自己罢了。呵。”他忽然大大地伸了个腰,脸上写着嘲讽,“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说不准下回见面我就有家室了。”
  明明他自少年起便看脱红尘,无心情爱,却还是被抓着传宗接代。那父母发肤之恩将他也牵绊得紧。
  “不如你将小椿带回来,让她嫁我。”他忽地蹦出一句。
  霍钰脸色未变,手指却不自觉地将茶杯捏得更紧了:“她出身低微,你爹娘怎么肯。”
  “你认她做义妹不就好了。”
  “我如今自己都见不得人。”
  “那也无碍。我原本就是铁了心不成家的,我娘耗了这些年,如今只指望她能有个媳妇,门楣家产都不打紧。”
  “小椿当真这么讨你喜欢?”霍钰不由挺直了背,一副要开弓的架势。
  文在津还在絮絮叨叨,他一向爱打闻人椿的如意算盘,今日尤其响:“小椿多好啊,本分,勤快,而且对我没什么企图。我同她过一辈子,两人都安稳快活。”
  “成了婚,你娘肯定是要催子嗣的。”
  “那我就领着她去外头游山玩水,待过个一两年,领个孤儿当作她生的。小椿心地善良,定能视如己出。”
  无稽之谈。霍钰常常觉着文在津超脱世俗已经到了天真无邪的地步。
  “你做什么摇头?舍不得吗?”
  “若她愿意,我不会阻挠。”
  文在津“哈”地一声笑出来:“霍钰,你手上那朵椿花实在比你坦诚得多。”
  椿花的颜色一日比一日深邃,像仍长在树上时一样,肆意生长。听说愈是有情人,那花汁儿渗得越深。闻人椿不信,想是岛上手艺人编出来哄人的胡话。
  “你这花儿这么好看,得穿些宽阔袖子的,将它露出来。”苏稚抓着她的手腕,翻来覆去地研究,“怎么就我傻乎乎的要出挑地选个稻子,像是上辈子没吃饱饭一样。”
  “五谷丰登多好啊。花才俗,花开花落一场空。”
  “不许说丧气话!”苏稚往她手背拍了一记,“你老实讲,是不是想霍师父了。”
  闻人椿想摇头,又想点头,最后只是挠了挠耳后根:“临安不比系岛,虎狼豺豹挤作一堂,是挺让人担心的。”
  “哦?你就不怕霍师父一去不复返?”
  “他的根就在那儿。”
  “啧,一说这些就同我弯弯绕绕。”苏稚扁了扁嘴,“来!我教你!待霍师父这趟回来,你就抱着他不要放,然后大声告诉他,你喜欢他,喜欢得没办法放,要同他一生一世做夫妻。”苏稚还没说完,闻人椿已经面红耳赤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即使没旁的人在意,闻人椿自己第一个受不了。
  她凭什么这样做。
  若是霍钰将她踢开……
  “相信我,霍师父不过是在那儿强撑出一副姿态。他喜欢你,没瞎的人都能瞧得出来。”
  苏稚说得如此胸有成竹,闻人椿还是不敢信。
  “你呀,明明这样好,为何总是不敢争取。”
  闻人椿傻笑,看着看着却有了苦意。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好。若是好,爹娘为何不把她留在身边;若是好,班主为何不送她上台。不如求得少一些,能平安地活着,偶尔舒一口气,时不时放声大笑,便心满意足吧。
  就算……就算霍钰此番真的一去不复返,她也想好往后怎么过了。
  反正他们之间拥有的,只是一朵椿花罢了。
  只是当那一天终于来临时,闻人椿还是慌得一夜没睡。
  距离归期已经迟了五日,有担惊受怕的人做了道场去岸边祈福。
  汪洋深不可测,若遇暴雨、恶风,四处求救不能,凶多吉少。
  闻人椿是在海上历过劫的,一幕幕惊险回想起来,再也不能安心。她不能笃定霍钰是否还有好运。
  雷鸣击打至第三回 ,她终是熬不住心焦,撑起了身。外头忽地闪过一道白光,透过那一户窄窗,将屋子刹那点亮。
  闻人椿下地的时候不免腿都软了一下。
  她顾不上得体,披了件宽大的罩衫,随手摸了一根木簪将许久未剪的长发满头盘起,带着倦容与伞便往岸边去。
  雨点还未打下来,闻人椿走在路上,只觉得自己正被云层一处又一处地往下压,还要时不时受那劈雷的惊吓。
  闻人椿斗胆将伞往后撑,迎面遇上一道白光,一生二、二生三,那白的光竟像蛇身长出无数脚,密密麻麻,占满一片天。
  闻人椿下意识地俯低身子。
  为了祈福,岸边临时搭了一间小屋,有修行之人在里头诵经。闻人椿不敢进去叨扰,便撑着伞乖乖待在屋檐下。
  有人认得她是谁,有人低声怨了句:“都是他们这些外乡人害的。”
  陈大娘也在其列,她担忧自家侄子,已经连着来了三晚。
  “穿的如此单薄,待会儿要着凉的。”陈大娘走近,扯了扯闻人椿身上的罩衫。
  “对不起。”她因方才一句抱怨愧疚至极。
  陈大娘却是不忍责怪的,搀着她的手,将手上温度传给她,“傻孩子,别放心上。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他们都会回来。”
  话是这么说,天却无情。
  不过半个时辰,天上下的雨已经积到了脚背,有人看情形不断,怕这雨一时半会儿断不了,赶紧撑着伞趟过水去寻桑武士等人帮助。
  竟是被他说中了。一炷香的时间,那雨从小雨滴答到水流如注,待在屋檐下,就像站在瀑布旁,飞流直下,任是威武的勇士都难冲出去。
  祈福的屋内也开始漏水。
  事不宜迟,待雨势稍稍放缓,闻人椿和旁的几位年轻人将大娘姆妈们赶成一排,而后拿一根长棍,由年轻的、体壮的站于一前一后,领着人淌水回去。
  她心中只想着别人,自己的罩衫已经湿了大半截。
  一个回神,立刻起了哆嗦。
  “船回来了!”只听一位大娘中气十足地喊道。队伍即刻散了去,同三位武士有血缘爱情的跑在了最前头。
  泼天的雨水、震耳的雷鸣都无法让人却步。
  闻人椿看着那小船上跳下一个一个人。
  都不是他。
  直到——“霍钰!”
  她看见自己的心里也起了电闪和雷鸣。
 
 
第38章 非分
  那一声“霍钰”, 炙热明亮。霍钰不得不承认,他听懵了。
  脚上的伤不痛了,在临安思量妥当的安排也逐一没了踪影。
  眼里心里只有从雨中跑来的她。
  伞跟不上她的步伐, 一件白灰色罩衫早被浸透,里头那件裙子似是镶了小红花, 若隐若现,在黑夜之中艳丽异常。
  离他跟前还有两步的时候, 她却停下了。
  她改了称呼, 叫了声“二少爷”。然后将那把东歪西倒的伞撑到了他头上。
  “不成体统。”他脸上绷着, 眼睛嘴巴都拉成一条长长的线。她未来得及低头认错, 已经被他整个拥进怀里。
  是风尘仆仆的味道,被暴雨雷鸣冲了一半, 留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忽然觉得好热,明明正在淋雨。
  “怎么我不在,变得这么笨。”霍钰抱够了, 松了手, 将伞接到自己手中, 然后自然地牵着她往岛中走去。
  那伞不大, 他们挤得很紧, 湿透的衣衫如若无物, 闻人椿甚至能感到霍钰手臂肌肉的走向。这种隔了一月有余的亲昵让她不禁小鹿乱撞。
  “以后这种天气,要在屋里躲雨。”
  “我是怕……”越解释越乱, 她哑了声,“嗯”了一句。
  “真是的,衣服也不好好穿,头发也乱七八糟。”
  “我刚才睡着。”
  “那起来做什么?”
  他问的每句话都不好答,闻人椿嘟囔着嘴, 觉得自己大概是自讨苦吃。
  “是不是怕我不回来?”霍钰注意到她还有小半个身子留在伞外,便将她直接揽了过来。闻人椿不自在地忸怩了一下,女子独有的柔软清香在他怀里蔓延发酵,竟让他生出绮思。
  “小椿。”
  “嗯?”
  “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会回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再同他过不去,乖乖与他同撑一把伞。
  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太大,两人都觉得自己的心静了下来。
  这雨实在稀奇,颇爱落井下石。待众人各回各屋,它便收了力气不再发威,只留稀稀拉拉的几滴雨声。
  霍钰身子弱,被闻人椿先推去沐浴更衣。闻人椿自己则用干布擦了一把,勉强套上了他屋中的旧衣服。
  他此回收获不少,带出去两个包裹,又带回三个铁箱。
  闻人椿怕方才的大雨淋湿了里头的重要物件,忙不迭地一一打开,样样擦了一遍。
  霍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拖着一件大大的袍子,往左往右,忙碌地像一只蚂蚁。
  “怎么穿我的袍子?”他出声。
  闻人椿正弯着腰搬书,背脊凹出一条圆滑的曲线。她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袍子边缘:“这下头被虫蛀了,索性我将它穿去最后一回。若是回屋换衣裳,耽误工夫。”
  霍钰没再就此发问,他随手拿了块布,擦起头发。
  “布怎么是湿的?”越擦越不对劲,霍钰犹疑地问了一声。
  闻人椿顺着看过去,倒吸一口凉气,下一秒,整个人都像是从热水里捞出来的。那是她方才用来擦身的布头。
  她连忙从他手里抢下,然后跑进屏风后头,将早就替他备好的干布拿了出来。
  “你用这个。”几乎是丢到了他手中。
  “哦。”难得地,霍钰没有追着说她愚钝不仔细。
  铁箱里装的最多的便是书。从四书五经纵横韬略到新近临摹的双程理学,还有一些是山水拓本、医草药经。
  闻人椿将它们一一摞好,竟有小半个人高。
  “这些都是要卖给系岛吗?”她记得里头大多数,都是霍钰早就熟读的。
  “给你的。”
  闻人椿心尖一动,闪着眼珠子看了眼霍钰。
  “是文在津要我带给你的。”
  缘是如此。闻人椿收了表情收了心,兀自点头说道:“文大夫真是个好人。”
  “他想娶你。”
  许是冲击大了些,闻人椿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正搬着的那卷轻薄佛经直接砸在她脚上。
  一整卷散开,似是风在读着每一章。
  霍钰的肩膀不由向下沉了沉,继续说道:“他潜心向佛,又想同父母有个交代,想来想去还是属意你。”
  霍钰要把她送给文在津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从前是去做女使,如今是去做娘子。
  闻人椿已将佛经拾起,她用力地将卷册收紧,隔了一会儿才说话。
  “二少爷,小椿待您是否还算得上忠心?”
  霍钰束发的手顿了顿,没料到自己会处于下风。他从镜中看向身后的闻人椿,黄铜镜里只有一个背影,镜边繁复花纹将着他旧素衣的闻人椿衬得单薄委屈。
  她的手蜷着,留出两个手指尖滑在某一卷卷册上。
  他回了一个“是”字。
  “那——”闻人椿使了很大的决心,连贯地说道,“等回了明州,或者去了临安,小椿可否自己挑夫婿。我这一生,已有了好多身不由己,被战争牵连,被送入戏班子,被卖给霍府,我也想自己选一回,行不行?”
  她鲜少拒绝他,还说这么多真心话。
  “是有意中人了?”
  闻人椿摇头:“不知会不会有。若是没有两情相悦的,小椿可以自己过,就像陈大娘一样。”
  “明州不是系岛。”他想他应该再多敲打她一些,免得她变成系岛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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