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得远了些,灌了口茶水,漱了漱口又吐了出来。
“二弟既然对自家表妹情深至此,怎么还等到了今日。若你早早提亲,你那舅舅也不会饥不择食,随随便便将女儿许给我吧。”
“此次回去,我自会同舅舅讲明!”
“来不及了,这人都送我府上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难道你有吗?”霍钟的眼神居高临下,他总是给霍钰一种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错觉。并非是他棋高一着,而是他实在太疯了,霍钰甚至觉得有朝一日霍钟会将自己磨碎了变成手中一颗子。
只要能将所有人杀进阿鼻地狱。
“铺子、生意,你想要什么。”到底是穿鞋的,昂着头的霍钰先败下阵。
“呵,这些玩意我要了有什么用,又不是没有。”
“那你是想要我的命。”
“咦——死了多无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死人了。”霍钟转动眼珠,当真努力思索起来自己想要什么。
香烧到只剩小半柱的时候,霍钟终于大开金口:“不然你用小椿跟我换吧。”
刹那间面如金纸。
霍钰如此,窗下的闻人椿亦然。
那是多少年前了,掰着手指头数数,手指头都要不够用了吧。
爹娘带着闻人椿和弟弟终于逃到了临安城里。那儿什么都有,高阔的朱漆涂过的院子连着绵延起伏的奇花异草,闻人椿识不得,但觉得好看,比家乡杂草堆里冒出来的小白花好看,比战火烧过的发着焦味的野花更是好看。
都说这座城能纳八方来客,可是奇怪,他们一家迟迟落不下脚。小小的闻人椿总是在熙熙攘攘中仰着头,看那些勾金绣花的荷包里掏出一枚枚圆乎乎的币子,看一只只香喷喷的肉包子被塞进嘴里,又很快仍在角落。
她起初还是知道礼数的,人家扔掉的东西,她可不要吃。
但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爹娘辛辛苦苦捡来残羹冷饭,她怎么能不吃呢。
“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旁人是这么说的,她渐渐也这么想了。
等到爹娘将她卖给班主金先生,她才第一次发作,撒了泼地抓着娘亲的手不肯放。
为什么呢,她从来没喊过苦,她愿意跟着爹娘吃那些残羹冷饭,愿意被人当成小叫花子打发,只因为一个家中养不起两个孩子她便要卖身吗。
那为何不选年幼爱哭的弟弟而是她呢!
她话音刚落就被爹爹甩了一个耳刮子。
幸好金先生的手势快,一阵胡闹很快停住。
“决定了就去账房拿钱。”金先生的手下语出冰冷,“我们先生做的是良心生意,去了旁的地,换不出这么多银两。”
然后爹娘身影模糊了,娘亲的声音随风飘得远:“你要听话,我们会来接你的。”
卖都卖了,怎么接得回去,再回去那就是买回去的呀。
闻人椿眨眨眼,停了最后的挣扎。
她的性子一向闹不出什么大名堂。
娘亲从起初一月来一次,到数月来一次,到最后彻底没了音讯。
她其实知道的,爹娘就是不要她了。一纸籍契将她变成了一只肉包、一串糖葫芦,那些人掏出荷包里的饷银就能把她买来卖去。
但那样想,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她得活下去,自欺欺人也要活下去。
邻家哥哥和那么多父老乡亲抛头颅洒热血不就为了给她们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吗。
何况爹娘也是没办法。
舍得她一个,他们三就能看到希望。
闻人椿素来都是这样体贴别人的。
故而这一刻,她甚至过分自尊了,她想她绝不能让霍钰点头称好,与其被人换出去,不如自己勇敢些,挺身而出。
她太知道被亲者踩过心脏的滋味了,会见到地狱阎王的狰狞模样。
第53章 血迹
闻人椿慷慨赴死般抱着手上八九个月大的孩子入了正厅。
有风随她一起, 比她更劲更勇,吹灭烛火小半。
月色映得更明了,如一条笔直的白练, 不偏不倚落在厅的正中。一边是霍钟许还琼,一边是霍钰。
闻人椿是莽撞踩入的局外人。
“放了她!”
“小椿。”
齐刷刷三声, 或高或低,情绪辨不明。
有小厮见她抱着小少爷, 已经围了过来, 闻人椿并不带怯, 耸着眉毛, 将手中白刃故意亮出一截。她实则毫无底气,多亏在戏班子里有过数日功底, 耳濡目染,唬些小厮绰绰有余。
因她出现,霍钟喜上眉梢, 拄着拐杖急匆匆奔到前头, 而后又规规矩矩地站定, 如松一般挺直背脊。
他嘴角轻扬, 算作重逢问候。
“我的蝴蝶, 我们又见面了。”语气彬彬有礼, 闻人椿却忍不住浑身冒疙瘩,就像千百只爬虫沿着脚趾一路往上钻, 泥泞的汁液怎么都抹不干净。
她好像又回到那个被扔在堂前的夜晚,霍钟阴恻恻声音犹在耳侧:“我最爱将其捉在瓶中,戳其翅膀,拔其触须,看它魔怔般四处乱撞, 直到渐渐失了力气,奄奄一息,挣扎不能,连死都要听天由命。”
她不要成为他的蝴蝶!
闻人椿绷着自己的脚面,将刀逼近半分,婴孩皮肤娇嫩,刀口处顿时泛了红。
“放了还琼姑娘!”她无路可退,必须扮镇定!
“放了她?”霍钰让开半个身子,要她看清前头彼此搀扶的两人,“你是说要我由着霍钰将她娶回家吗。小椿,若是我没有记错,你……”
“放了她!”
“呵,真是有意思!”霍钟抬了抬眼皮。他伸手,想要替闻人椿理一理因为慌乱而散作一堆的头发,又连忙收起,换成另一只没有沾血的手。
闻人椿本是威胁人的那一个,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别碰她!”
霍钟扭头,朝霍钰发出一声“啧”的轻蔑声响:“二弟,自古好事难成双,你不是最明白的嘛。二娘临了可是教过你要一心一意的,你莫要同我们的父亲一样。”
“我说了,不准你碰小椿!”他痛苦地皱眉,怀中是奄奄一息的许还琼。
真是鸡同鸭讲,霍钟倍感没意思,又对着闻人椿进了一步。
“这可是你的亲生子!”闻人椿压着颤抖,将刀刃往前再送了一分。她余光看见手中婴孩,粉扑扑的脸蛋,上头长了软软的绒毛,和苏稚家的那一个大差不差,亦是可爱。幸好给他喂了药,在这场剑拔弩张之中他才能得以酣睡。
霍钟往襁褓里头探了一眼,冷冷讽刺:“你若是下得去手,我定放你们走。”稀松平常的口吻,仿佛这个孩子与他无关。
总不能真的杀了这个孩子吧。
闻人椿浑身冒起冰冷,血都像是凝住了,仿佛那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霍钰,她下意识地想要去看他,求他告诉自己怎么做,可那一刻,他抱着快要昏迷的许还琼,忙着掐她人中护她性命,分不出半丝目光。
到底还是将刀扎进了孩子的身体。
偏了一寸,血从孩子的肩胛骨流出。是鲜红的,没什么腥气,不像霍钟衣衫上的深红色印记那么污浊沉重。
药也失效了,孩子在她怀中挣扎起来。
闻人椿手忙脚乱,惊慌失措,那泪水已经到了决堤关头,将涂了黑蓝朱黄各种颜色的伪装面谱快要洗刷干净。
做坏人,大抵也是要天分的。
她在事后想到。
“有意思。”霍钟眼里迸发炙热红色,“小椿,你真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蝴蝶!”他最终还是如愿摸到了闻人椿的碎发,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的头发都要坚硬,要花上几倍的力气才能将它扯断。
挣扎吧,攥紧十指,越用力越好,这样才能令他持续永久陷入着迷。
小厮匆匆闯入,说门外有人闹事。
霍钟摆摆手,也不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只说自己累了,赶紧送客。
瞧着三人完好无损地出来。
陈隽猜测,霍先生是否有夸大其词之嫌。
夜风越吹越冷,闻人椿不小心和霍钰手背相碰,也不知谁的更凉。他眼神逗留过几分,似是有话要说,但她今夜没什么想听的耐心。于是将霍钰与许还琼送上马车后,闻人椿便擅自放下了门帘。
“小椿。”霍钰从窗口探出头。他愁思满面,万千痛苦,任谁都瞧得明白。
闻人椿不忍他为自己分心,假模假样地编出一个借口,大概就是说药材铺里好像有一箱积压的腐坏药材还未处理,若是连着其他药材一道腐坏那就不好了。
编完,她自己也忘了。
反正只要搪塞过这个夜晚就好。
马蹄声、车轱辘滚过石板声、小厮前前后后侍奉声,都渐渐远了。
这个时辰的街重又归于静寂。有家的人躲在被窝里,拥着相爱相亲的人,说情话、说梦话,天上泼下浓墨,淋不着他们半分。
闻人椿却在那抹不开的墨里沉沦,乌黑之中扯出几缕霍钟孩子的鲜血,亮堂堂的红色,扎着闻人椿的眼睛。
愿他快快康复。
她并非有意伤及无辜。
闻人椿愧疚不安,忽地双手合十对准天际明月。
她知道自己不够虔诚,即使上苍允许重来,她还是会听霍钰的话。
身后现出个人影,不前不后地跟着走了一段路。他身形比她宽阔,影子被照得极为斜长。
她昏了头,转身的时候脱口而出:“霍钰。”
她忘了,霍钰有腿疾,走不了如此笔直的路,也忘了霍钰的个性,便是要解释,也会将自己锢在原地、抓着她的肩膀,由不得她不听。
他哪有陈隽这样慢悠悠的温吞个性。
“是霍先生吩咐的。”陈隽一向不给人难堪。
闻人椿便冲他尴尬地笑笑:“是我任性,大晚上还要在外头走,害得你也不好回去睡了。”今夜这一折腾,怕是快要二更,往常这时候,她与霍钰早就睡下了,便是有睡不着的时候,也能拥成一团,或读些新潮的诗词,或讲些生意场上的权衡,有时闻人椿嘴巴闲不住,还会碎碎叨叨地跟他说些街头巷尾的俗事儿。
怎么忽然觉得那些事情都在远去呢。
若她今日领悟不到霍钰的考量,霍钰是不是会遣人将她送给霍钟。
毕竟他要娶许还琼了。
“这条路你是不是走错了。”置身事外的陈隽犹在一心看路,“记得方才你说要回药材铺的。”
“是,天太黑了,我走糊涂了。”
“那我走在前头吧。”他步子大,很快追了上来,又超了过去。
走了两步,陈隽似是想到什么,停了步子折回到闻人椿的身侧:“你是不是走不动?”
“……”
“若你不介意,我可以背你。”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古怪,但更深露重一片黑茫茫,闻人椿无心细究。
她只是摆了摆手,连说“不用”。她从来知道自己身份,没资格娇生惯养喊苦喊累。
“可你受伤了。”陈隽盯着她的手看。他觉得自己愚钝不堪,明明早就注意到了,明明担心了一路,却在她回头那一刹那忘得精光。
闻人椿这才看到自己手腕处沾到的血迹:“我没事,那是别人的血。”
“是霍先生?”
闻人椿又摇头。
“是……”霍先生抱着的那位姑娘的?陈隽总算学聪明,及时改口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嗯,借你吉言了。”
在街上绕了几个回合后,闻人椿竟真的有了晕头转向的错觉。
“我们路过过这边吧?”闻人椿的声音在飘,她不确定极了。入夜之后,店家接连打烊,撤去五花八门的揽客牌子,望起来全是一个模样。
“是的。”
闻人椿听出他的强撑镇定,耸了耸脸颊骨,神色尴尬起来:“你是不是也不怎么记路啊。”
“系岛的路我都记得。”
好,那便是不记得,闻人椿不小心失笑出声。
也怪她,哪有在本地叫一个异乡人领着自己走的。
可总是要走回去的,两人便只好硬着头皮在街头巷尾东转西转,期间还把守夜的衙役招来了,非要他们验明身份。
幸好陈隽带着系岛的文书,辩了几句总算放人。
“都是我的错。”陈隽低头认错。
闻人椿却是承受不起的:“不不不,怪我。”要不是她编出什么无中生有的借口,也不必害得陈隽跟着受苦。
“我实在是个倒霉的人。”她苦笑一声。
“不能这样讲!”陈隽拔高音调,竟是有些破音了。
闻人椿立马惊异地投去一眼,陈隽却没看她,望着前头黑暗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吃苦耐劳、善良大方,遇到事儿了从不自怨自艾、哭个没完。而且你模样生得也很好,眉毛挺拔利落,像书里头画的救世女将军一样。”
女将军?
闻人椿可不敢当,她一介不自由身,心思狭隘,从头至尾只装得下一个小家。
“看来你得多认识一些女子了。”
“不用!”话落,陈隽自觉失言,赶紧岔开一句,“走这边吧。这回我肯定不会认错了。”
午夜迷路将闻人椿最后的精气神折腾掉大半。
她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想进了房,意外地倒头就睡。
只是日出时分,当她再度醒来,手上未洗净的血迹、身侧无人睡过的床榻都提醒着她已经发生的事实。
若是能一直迷路,可能也不算是坏事。
第54章 夭折
不必旁人指路, 只需向着有人鱼贯而出的地方走去便可。